天邊是金黃色的晚霞,淺灰色的云重疊著壓過來。天空漸漸暗了下來。熱氣騰騰的村野一下子籠罩在夜幕中,雞鴨上架,牛羊入欄,倦鳥歸巢,農人回家。只有蟋蟀在草叢里啾啾啾的唱,青蛙水洼中呱呱呱的和。
半個月亮掛在樹梢,深邃的夜空,星星如鉆石一樣晶亮閃耀。山谷里水流無聲,魅影戳戳,神秘而幽深。麻柳樹枝上斜掛著麥把子。墻角的豌豆莢黃,胡豆莢黑,烈日已蒸發掉它們多余的水分,靜等著歸倉前的最后工序:脫粒,篩出雜質。
干透的土墻,攤晾糧食的石頭平壩,白天吸收的太陽熱量,夜晚才開始一點一點散發。一盆涼水潑到地面,滋溜一下就不見了蹤影,一股又糙又腥的水汽在空氣中蒸騰。
在壩中間隔一米開外,左右兩邊各豎放一把長板凳,再橫向鋪上拇指粗的斑竹捆制成的涼板,上面放一張竹青色的席子。喝風飲露,盛夏避暑的簡易裝備就做好了。
躺在以天空為被,以萬物為帳的床上,逼視蒼穹,直接與星月對話,一種遠大油然而生。在廣闊的領地里,有那么多未知事物等待去探索。這個是北斗七星?這個是天王星?這個是冥王星……
蚊子在耳邊嗡嗡響著,螢火蟲的屁股后面帶著微弱的光。母親手里的蒲扇有一嗒沒一嗒的搖晃著,而父親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他像一個黑夜幽靈,一個人漫山遍野的轉悠。看看他一手栽種的樹苗,現已根深蒂固,枝繁葉茂;看著他親自侍弄的莊稼,一茬一茬的吐露芳華。密林腳下原是一片荒地,是他一鋤一鍬,一方土一片瓦,春燕銜泥一樣壘起的這個家。那日日耕作的一畝三分地,被他揉捏得像粘稠的糍粑。
在妻子兒女都熟睡的夜晚,一個男人一個父親,在白月光中,像帝王一樣審視他的疆域,規劃著長遠的發展前景。在萬物拖著模糊的黑影,朦朧的看不到真相的夜晚,他像一個英雄一樣無所畏懼。
或者迷糊的起夜,看到一張高高立著的塑料布,一盞昏黃的電燈泡被飛舞的蟲子圍得水泄不通。父親背上披一塊布,坐在地上,雙手捧起麥把子,砸到壩最堅硬的石頭上,麥粒骨碌碌滾落一地。持續重復的動作,腰背跟隨著彎曲起伏。眉毛落滿灰塵變白了,頭發里揚滿了麥芒、麥殼,蓬蓬松松的像蓋了一頂帽子。
父親打麥的手臂逆著燈光,投射過來的影子無比粗壯,鼓起的肱二頭肌孔武有力。忍耐,擔當和責任,讓父親仿佛無所不能。通宵達旦干活的父親與憨睡的我們就這樣在一個時空里并存。父親用一生辛勞護妻兒一世周全。
小時候盛夏的鄉下,納涼就這么任性而直接,舒爽而透徹。父親要么加班干活,要么四處巡夜,一直充當著我們的保護神。
今夜月色皎皎,繁星點點,涼風習習。想起父親已長眠在當年我們露營和打麥的壩下,依然不忘用魂魄最后守候著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