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壇子菜就是那兒時的味道,就是那母親的味道。在我老家廚房的案板上,放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陶瓦壇子,里面窖儲著諸如:辣籽醬、腌蘿卜、雜辣椒末兒、豆豉、酸咸菜、酸豆角、甜楊姜等各種壇子菜。這些雖然不是家中的寶貝,但它凝聚著母親的汗水與智慧。也只有母親才清楚,這些壇子里的密碼:各種腌菜的制作過程、調料搭配、窯儲細則及配菜秘訣。
母親嫁給父親時,是鬧饑荒的年代,當然沒有什么像樣兒的嫁妝,只是多了兩壇子腌菜。因為母親知道,沒有婆婆的她過了父親的家門,就得下廚做一家子的飯菜。對于從小失去母愛,有上頓沒下頓的父親來說,這些東西能幫他們撐起一段日子,可能會覺得比其它東西來得更實在。婚禮過后沒幾天,由母親謀斷父親出力的一個計劃開始實施,倆人要開辟房子后面的一塊小荒山,他們要在這里澆園種菜,播種他們的希望。母親就是這樣憑著勤勞與節儉,在那段災難的歲月里,把一個苦難的家庭給支撐了過來。
母親個子不高,沒讀多少書,但她懂很多道理。小時候家里窮,一年四季都很少吃犖菜,母親卻用她的方式,把后山的荒地翻騰得有聲有色,供應著我們一家人的餐桌之需。那時貧窮的家鄉流傳著一句俗語“菜是引路滴,飯是塞肚滴”,意思是要少吃菜,多吃飯。但我母親卻說“小菜半邊糧”,所以她總是把我們的餐桌上擺得很豐盛,為成長中的我們補充了最天然的營養。
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一邊忙田里地里的活,一邊見縫插針地抽時間來搞她的“菜園子工程”。翻土、整地、播種、健苗、除草、施肥等工序填滿了她每個平淡的日子,既使在吃飯的時候,母親也會端著飯碗望一眼她的園地,看著那長勢喜人蔬菜,笑容就會洋溢在她恬靜的臉上,持久且堅定。當蔬菜豐收后,母親便把剩余的制腌菜。制腌菜可是個要技術的細活兒,但經過母親一翻“擇洗風干刀斧剁,搓揉拌料甕缸藏”后,廚房里便有了一道道飄香誘人的腌菜味兒,母親的身上也有了一絲絲腌菜的味兒。
母親會在不同的季節,按部就班地把各種腌菜烹飪給我們。“三月八,吃枇杷,四月八,吃黃瓜”,可黃瓜還在牽蔓時,園里的早春蔬菜已經落幕,母親便給我們煮“酸菜碗豆”,燉得軟綿綿的酸菜碗豆,吃起來醇香酥軟,齒頰留香;夏天雙搶時,酷暑難奈人又累,“嘎吱脆”的甜楊姜和酸豆角配綠豆粥沁人心脾,有種“朝來細砸碗中飯,百種情愛細品嘗”的情趣;秋高氣爽的金秋,母親搭好臺,擺上盛滿濃香四溢的小麥醬陶缽,我和妹妹覓來蜘蛛網,將它粘在竹條繞的環圈上,然后蓋在麥醬缽上,阻止不受歡迎的蚊蟲來造訪,自己卻偷偷地蘸點麥醬到嘴里舔,傾刻滿口甘冽清甜,回味悠長;冬天,我們便到小河邊撈小魚蝦回來和雜辣椒糊,那口感回想起來,仍覺得爽滑潤嫩,肉汁四溢……
灣里的人都知道母親有做壇子菜的好手藝,會忍不住向母親討壇子菜吃或跟她學手藝,母親對誰也從來不小氣,樂于施教,常常把整壇整壇的腌菜分給鄉親們。我在外讀中學當寄宿生時,大部分時間也是腌菜伴我渡過的。前不久,跟一位同學上網聊天時,她說還沒忘記學生時代吃我母親腌菜時的情景和味道。
多年過去了,兒時的味道漸遠,不覺中母親也離開我們快兩年了。現在的我已為人妻為人母,幸好當年母親教導有方,能做出幾道色澤鮮艷味道可口的壇子菜來。于今的物質條件顯然沒有兒時匱乏,也考慮到腌菜的硝亞酸含量對養生的影響,我們家吃壇子菜的習慣早已從過去單調生活的主角,變成今天多元生活的點綴。先生帶朋友來家里吃飯時,餐桌上擺滿了魚肉葷腥的營養大菜后,但我還是會放一小碟兒腌菜作他們的下酒菜。當朋友夸贊時,我會情不自禁冒出兒時的味道, 想起母親的笑容……
在塵世的濁流里穿梭,在艱難的人生旅途中跋涉,母親和她的腌菜, 在我的心里不僅僅是過去沉重歲月的一個印記,母親更是用她對苦難歲月的擔待精神深深影響著我。讓我懂得不只是怎樣永不放棄地把一個家庭支撐下去,更讓我明白在優越生活條件下的今天,更要不亢不卑,從容淡定地迎接每輪嶄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