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畢竟是愉悅自己的產物。如果文字還能夠取悅于他人，那么這樣的文字就可以成為商品了。這當然也不盡然。我只知道，文字就像一個叢林，鉆進叢林里，那里有無限的驚喜，于是你可以撒野奔跑，可以淚流滿面，可以喃喃自語，可以靜靜發呆，可以盡情地放縱自己。
曾幾何時，文字是那樣充滿想象，特別是在中國文字里，美是一種天生的意蘊。中國文字的美來自于自然，是倉頡在叢林里擷取的一朵高貴的花，這朵花美得讓人叫不出名字，這朵花被描摹進圖畫里驚艷到讓人無法形容?；ㄊ菂擦掷锏膶櫸铮挥屑毿牡貪补囵B育，才能盛開無邊?；?，也需要人去探索發現，才能真正領略其美麗盛放的意義。
我將在文字的叢林里放縱一回自己，將自己的放縱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你的面前。
1.
大約是在一個清早，我闖進了一個叢林，我是用筆闖進去的，不是，是用指尖闖進去的。我看到叢林滿目蒼翠，幽暗深沉，靜寂無聲，我開始有點擔心，能不能夠走得進去？我想就我一個人面對這偌大的林子，會不會迷失自己？所以我只是站在叢林的面前，腳步顯得有些遲疑。
天開始有些明朗起來，叢林里飄起輕漫的霧靄，這天然的白色的霧靄如仙氣一般籠罩在叢林之上，讓叢林充滿著無限的神秘，我看著眼前的霧靄撥開心里的霧團小心接近叢林，剛一入口，我就驚喜地發現，這在外邊看起來層層密密的叢林透著一些神奇的光亮。
這些光來自自然的草木，有那么一株草，在我面前就好像會發光，我不知道是什么草，是降珠草嗎？我驚喜于我的發現，已經忘記了叢林的幽暗。突然，有一只野兔從我腳下四腳蹬過，還觸碰到了我的腳跟，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它是故意用這種方式來歡迎我的嗎？這只野兔可真有些調皮。
我在叢林里漫游，叢林里沒有一條道路，我被迷住了，我想到我一個人就擁有了一個叢林，我所有的擔心害怕都好像已經被降服，我現在只想帶著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呼吸，我的心臟去感受我所擁有的一切。我終于可以放縱一下自己久違的深鎖的神情，讓眉宇之間的氣象透露出一點別樣的色彩來。
我幾乎忘記了叢林里所有的潛伏的危險，突然，有一只老虎出現在我的面前，或許是叢林的幽暗的光線擋住了它的視野，它沒有看清叢林里竟然來了一個人，它停止了走動的腳步，它分明已經聞到了我身上的氣味。我的身體已經不能動彈，頭腦的神經高度緊張，我慢慢蹲下身體，蜷縮地想要將身體插進土里，我不敢再看一眼這只老虎。
時間仿佛已經靜止，老虎怎么還沒有向我撲過來？我額頭滲出的豆大的汗水一顆顆滴在地上，都可以聽到聲音了，老虎依然沒有動靜，在巨大的若隱若現的叢林的背景里它成了一道剪影。我低下了頭，感到有一陣風在我頭頂瞬間吹過去，我簡直不敢想象怎么還會有風，我試著抬起頭，只看到一大片樹枝搖得厲害，老虎不見了，老虎跳到叢林里去了，我剛松了一口氣，只聽到叢林深處傳來一聲巨大的虎嘯的聲音，我的心臟幾乎被驚碎了。
我不想再進叢林了，我想盡快退出去，太可怕了。當我驚魂甫定準備移步往回走的時候，在密林里有移動的一片光向我這邊漂浮過來，我不知道是什么，當我看清的時候我才知道那是螢火蟲發出的光，一片螢火蟲燦爛地向我飛過來，就像一片飄動的光帶，不僅照亮了叢林的幽暗，還驅散了我心頭的恐懼，我的膽子又大了起來。
繼續向叢林深處走進去，可以看到高大的參天的樹木筆直地向天空生長，就連陽光也無能為力，只能透過一絲絲的樹葉間的縫隙抵達叢林的地面，而這僅有的一絲絲的陽光，卻是叢林的生命之光，所以我在想，參天的樹木為什么不停地還在長，它們直直地伸向天空的頭顱原來也是光的崇拜者，它們不能沒有陽光，它們露出一點點的縫隙，是為了迎接陽光，讓陽光落地，溫暖腳下的土地。
我的身體隨之溫暖起來，我釋放了我的膽怯的心情，我變得強大起來。我甚至想在叢林里跑動起來，跑出一條道路，但我沒有那么做，我滿目的天真與妄想全是為了想要與叢林融合在一起，我需要慢慢將自己的身心調整到一個狀態，一個全神貫注的狀態。于是，我加快了向叢林深處挺進的腳步。
2.
在我加快了的腳步中，腳下徐徐生風，我走得確實有點急、有點快，我腦子里全然不顧叢林里深藏的危險，我想著是不是叢林里還隱藏著一座湖，我只是那樣想卻并不知道這座湖究竟能不能在叢林里生成。湖，可是叢林的心臟！
我披荊斬棘幾乎劃破了身上所有的肌膚，衣衫襤褸得像一個乞丐，我的手指頭里還有血在滴。我猛然聽到一種聲音在前方叫喚，好像是鶴的聲音，真的是鶴的聲音嗎？我情不自禁地忘記了腳下的路，被腳下的小草絆住了腳，直接摔到在地上，我趴在地上吃力地抬起頭來看前方，透過小樹叢的間隙真的看到一面湖。
是的。叢林里的確有湖，我狂奔著跑到湖前面，驚動了所有在湖邊棲息流連的動物，他們都被我沖動的到來嚇跑了，只有那一只鶴，神情悠然地在湖中的一片小洲上散著步，不時地用長長的嘴巴在湖中戳戳弄弄。鶴，莫非是伴我而在的？我已顧不得自己，一個縱身躍進湖中，湖將我抱在懷里，我感到無比的放松。
我把頭藏在水中透過湖面看汀州上的鶴，水面的層層波動，將鶴的身體晃動起來，有些模糊，待我屏住呼吸稍稍安靜停止不動，水面終于映照出鶴的圣潔姿態來，它閑庭信步的幽雅姿態仿佛只是為我而呈現的。我驚訝地終于將頭從水里沖出來，鶴被我驚著了，像一朵白云一樣飛出了我的視線。
沒有顧得及上岸，我在湖中自由地徜徉著，似乎想要把湖水的清澈全部洗在自己的身上，“嘿！小伙子。嘿！年輕人。”我是不是聽錯了，怎么還有人的聲音？“是在叫我嗎？這里有人嗎？我是不是聽錯了？”我停止游動，向湖邊緊張地望去，沒有見到有人，我再仔細瞭望，看到靠近湖邊的叢林一角搭著一座茅草屋子。我急急地爬上岸，像個落魄者一樣，在湖邊簡單地整理了破爛的衣服，小心地朝這座屋子走去。
我闖進了屋子，我甚至忘記了打招呼，顯得很沒有禮貌。屋中央燃著火堆，火上面掛著一把黑黑的銅壺，正在燒水。“有人嗎？”我著急地問。從我身后閃過來一個人，我幾乎都快被嚇死了，“這還用問嗎？”一位胡須潔白的老人拄著拐杖終于出現在我面前。我來不及恍惚我的遭遇，老人讓我坐下來。
“先喝口熱水，叢林里瘴氣重，你那樣放縱自己是會得病的?！崩先颂嵝盐艺f。
“謝謝老人家！我忘記了，謝謝您的提醒?！蔽一卮鸬溃械搅巳頍o比的溫暖。
老人隨即從屋里拿出一只木杯，在杯子里放了一點東西進去，然后再用水沖進去，沖好了拿給我說：“把這杯水喝了吧。現在有點燙，可以慢慢喝?！蔽夷救坏攸c著頭回答道：“好的。真的很謝謝您。”
“我能不能問您一下……”我話剛講半句，老人打斷了我的話說：“不用問我為什么住在這里？怎么來到這里？你坐在我的屋子里，我就認為你是來看我的。我這里從來沒有人來過，你是第一個?！痹诨鸸獾挠骋r下，老人的臉顯得很慈祥平靜，就像我早已逝去的爺爺。
“你已經來到了叢林，你有沒有感到叢林接納了你？”老人坐下來終于問了我第一個問題。
“我還沒有看清叢林，瞧，我已經遍體鱗傷，叢林怎么這么快會接納我？我真的很無知?！蔽覠o所顧忌地回答道。
“你感受到了叢林的生命了嗎？”老人問道。
“我已經感受到了，叢林那樣密密層層，闖進這里仿佛暗無天日，可是叢林里真的有驚喜，我在路上還遇到了一頭虎呢？我真的認為自己要被老虎吃掉了，可是老虎最后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你說我幸運不幸運？”我打開了話匣子。
老人微微地向我點頭，漸漸地從嘴角里露出了一點點笑容。
“叢林里有老虎，這是夠危險的，但是叢林里也有光，有一絲絲的斑駁的陽光，還有各種草木，各種生物身上似乎都會發出光，真的很神奇。我遇到了一群螢火蟲，是世間少有的螢火蟲，它們成群結隊地飄過來好像是專門為我點燈似的，我有點受寵若驚，我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否則我早就退回去了。”
老人讓我喝口水，我喝了半杯水，覺得這杯水怎么那么甜，到底里邊放了什么東西？我一頭講著話，一頭全是疑問。老人說了一句：“你很勇敢！”于是我越發放肆地講起了我的遭遇。
“我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因為我還想驗證一下叢林里究竟有沒有湖，叢林如果那么大，那么就該有個湖，湖是叢林的心臟，是水的源泉，陽光可以少一點，但是水不能沒有，不能少一點，這么大的叢林，需要一座大湖才能讓叢林存活。我只是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吸引我來到湖邊的是那一只鶴，鶴卻被我趕跑了，我真是莽撞?！蔽易灶欁缘刂v著，全然不顧老人的感受。“我是不是在亂講話？”我遲疑地向老人詢問。
“你不用對自己的遭遇有疑慮，我為你感到高興！”老人鼓勵我說。
老人接著問道：“我是不是也打擾了你，如果我沒有叫你，你是不是還要在湖中待下去？”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雖然我知道湖很危險，但那個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因為這是叢林里的湖，不會吞噬了我，我相信，只要我有力氣，湖會讓我平靜、自由。”我幾乎講出了自己的全部感受。
老人端坐著聽我的講述，就像一位從天上下凡的圣人，我純潔得像個小孩禁不住向他傾訴了一切的遭遇。
3.
在叢林里，在一個熟悉又不熟悉，在危險又不危險，在害怕又不害怕的叢林里，只要你有自己的勇氣和毅力，似乎沒有什么艱難險阻能夠阻擋你探索發現的腳步。文字就是一個叢林，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文字，將這句話的每個詞，如動詞、謂詞、賓詞、形容詞等等拆分開來，文字就是叢林里的一場場遭遇，一個個故事，一次次經歷，一朵朵花朵。只有你親自壯著無以畏懼的膽子向叢林深處挺進，你才能發現叢林里如湖一般自由平靜的心臟地帶，或許還能遇見你的恩師。
叢林是一個天造的物，叢林更是一個人造的林。叢林里荊棘滿布，叢林里更有驚喜無數。我試著營造一個叢林，我卻用指尖搭建起一座神秘園，這座神秘園的神秘氣氛是自己營造的，自然的園子可沒有那么多神秘，園子比起叢林也不知小了多少倍，園子如果能夠被打破神秘，邁向公開，邁向明朗，園子的邊際就會逐漸放大開來，說不定有一天也會長成叢林。
叢林只是我的一個想象，叢林更是貼近現實的一個存在。如果你沒有到南美洲的叢林去過，你就不知道叢林有那么大、那么神奇，世界上除了海洋以外，叢林就是無限生命與活力的所在。文字需要一片叢林，文字需要找到一片叢林，在適合的叢林里自由的生長，與叢林融合在一起，甚至成為叢林的一個有機部分，那么文字的繁華美麗哪怕在叢林里隱藏得再深，也會發出奪目的光芒來。
我記得我在叢林里放縱了一回自己，我遭遇了叢林里一切能夠遭遇的遭遇，那只是我在那個時候那個境況中的遭遇，當我再深入文字的骨髓，再向叢林的秘境深處走進去，不知道我會不會真的迷失自己。我記得在大學的一堂語文課堂上，教我們西方文學的老師說過一段話，我仍然記得很清楚，他說，“你們千萬別學我，我是鉆到書里出不來了，你們可以喜歡書，喜愛文字，但千萬不要鉆進去出不來，那樣的話就會像老師一樣，只會教教書?！崩蠋熣娴氖侵t虛，我那時候聽到老師的這番表白只是一知半解、似懂未懂。
當我有機會深入文字的叢林里去的時候，我真的時常在找書，找到許多好書，在書的海洋里徜徉一番，是自由愜意的一番經歷，我時常驚奇于書中文字的那些驚異發現，是怎樣的歷練才能將世間的真情真物真知真見表達出來，表達透徹，直接擊穿人心。文字的力量在你眼前一行行行進的時候，竟然猶如活的生命一般，是那樣壯麗、開闊、絕妙、幽美，這需要多少的表達技巧才能成就？
我試著從書中走出來，就像老師的提醒一般，你要走進書中但更要走得出來，當我走出書外遇到一片叢林的時候，我發現自然的生長才是最美好的東西，文字不是用來雕琢事物和理想的，而是用來表達情感與狀態的。文字不需要技巧，一切的技巧在文字面前都是拙劣偽善的表演，最終都不能討得好彩頭，甚至連自己都看不下去。只有在叢林里，在自然的叢林里，才可以遇見一切的新發現，可以放肆地、放縱地在里邊游走，在那里最終將遇見自己，遇見能夠傾聽你的人，懂得你的人，這個人其實就是老了的自己。
文字的旅程注定是孤獨的旅程，文字的叢林注定也是沒有邊際的叢林，叢林只要有陽光和水源，就會一直生長下去，文字是不會死的，文字其實是活著的，活的文字在叢林里就是那朵高貴的獨一無二的“檳榔玫瑰”。文字是自己對自己的一場戀愛，只有玫瑰的簇擁，才能顯得高貴圣潔。玫瑰也不只代表著愛情，還代表著如愛情一般甜蜜的生命旅程。如果文字擁有未來，那么叢林里自然會盛開許多玫瑰，自然會有人冒著被刺得遍體鱗傷的危險去采擷那朵玫瑰。
叢林始終敞開著懷抱，迎接一切到來的為美好而抒寫的蕓蕓眾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