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記·孔子世家第十七》中,太史公記述了孔子和他的學生的一次嚴肅對話。背景是孔子厄于陳蔡之間,斷了糧,跟隨的人中有的已經病了,而老人家講課背誦彈琴唱歌照常。弟子們心里生氣抱怨。孔子就召開了一個學生座談會,挑選他最看重最親近、個性也很不同的三個學生,子路、子貢、顏回,一一單獨談話。這三個人的地位,大約相當于班集體的體育委員兼勞動委員、班長兼外聯部部長、學習委員兼助教。
第一個談話的學生,是子路。孔老師說:“《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我不是那犀牛不是那老虎,怎么也淪落游蕩在這曠野之中呢?)。我的道錯了嗎?我怎么會到這種地步呢?”子路耿直,也不怕老師不高興,回答:“或者是我們沒有行仁吧?人們還不信任我們。又或者是我們不夠聰明吧?人們還不聽從我們。”孔子不滿意這樣的回答,用歷史經驗回駁了子路:“是這樣嗎!由啊,如果是仁者人們就一定信任他們,哪會有伯夷、叔齊呢?如果智慧的人一定被人聽從,哪會有王子比干呢?”
好,下一個,子貢。老人家問了同樣的問題。子貢說:“老師您的道太大了,所以天下沒有能容老師的。老師或者稍微降低一下要求?”老師說:“賜啊,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優秀的農夫能夠做好播種卻不能保證好的收成,優秀的工匠能把作品做得精巧而不能保證買家喜歡)。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爾志不遠矣!(君子能夠修習研究學說,提出關鍵原理,綜合成完整體系,但也不一定被世人接受。現在你不追求研究學說,而追求被世人接受。賜,你的志向不夠遠大啊!)”
最后一個,顏回來了。他可是平日里老先生最夸的弟子啊。老師問了同樣的話。顏回說:“老師你的道太大,所以天下沒有能容的。雖然這樣,老師你推而行之,不容又有什么呢?(不容何病)不容然后才見到君子的本色呢!道修得不夠,是我的問題,道修到了而不能用,是當政者的問題。不容又有什么呢?不容然后才見君子本色!”孔老夫子高興地笑起來:“是這樣啊顏家的孩子!假如你有錢了,我愿做你的管家。”
最近看《史記精讀》,非常受益,我雖然沒有那么廣博的知識,做到那么精細的解讀,但是就這個故事說故事,也有點意思。這個故事本身很精彩,我希望解說能夠更精彩。
故事背景是孔子周游列國,流落陳蔡,被圍住,糧食也沒得多少,非常危險。孔子懷抱禮正天下的雄心,也曾在魯國一度執政,周游多年不被采納,年事日高,又逼處危地,實在是苦。當此時刻,他老人家卻從容悠然,倒急壞了一幫弟子。孔子并非沒有憂慮,但憂慮的不是眼前的危局。眼前的危局易解,不過是一幫小民的誤會罷了,而是這危局再次觸發了他周游不遇的悲傷,從容彈琴,除了穩定眾心外,未必不是寄托自己。他和弟子談話,有啟發,也有疑問,這疑問談話之前他是否已經有了答案呢?應該是有的,但他更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三個最親近的學生,最可能理解老師的學生,被選為代表來和老師談話,既是撫慰眾心,更是尋求理解,否則何不當眾表白?一一單獨談話,正是要聽到他們最真實的想法,不用受其他人看法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孔子既聽到了學生的想法,也做了點評,這也是夫子作為一個教育家的杰出一課吧。
子路,一個耿直的學生,最常伴孔子左右,應該是非常了解老師的人。他將矛盾歸咎于自身的問題。孔子一向強調修身,以為一個有修養的君子,即使流落蠻貊之邦,也能處事得宜,受人尊敬。現在眾人被圍處困境,按照孔子的說法,必然是自身修養不夠,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和敬愛。子路的回答也算是孔門思路了,后來更是被孟子歸納為“反求諸己”的修身方法。只是在這里,孔子并不滿意。不是因為子路說孔子不夠仁愛不夠智慧,而是孔子認為子路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本質。 孔子的困境,根本不在于修養如何,諸侯國君拒絕孔子也從來不是這個理由,他是聞名天下的圣賢,縱然是人無完人有些瑕疵,但也不應該以此來非難他。各國尊敬孔子,但是不用孔子的學說,問題的關鍵在這里,在孔子的學說與各國現實的矛盾,在孔子堅持他與各國現實矛盾的學說,知其不可而為之,要尋找一個可用之地,但天下當時卻沒有。孔子不滿意,子路的答案不能讓夫子慰藉。
子貢,一個極其聰明的學生,在機智上孔子自嘆不如,曾經通過游說達到存魯、亂齊、破吳、強晉、霸越的結果,他的回答值得期待。子貢確實給出了一個非常準確又巧妙的回答。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孔子困境的緣由,在于世人不容其道。 一開始他的態度是曖昧模糊的,問題在于孔子學說與現實的矛盾,但他并不著重于歸咎于誰。但是接下來,他表露出了自己的傾向。子貢經過商,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他明白,當你的商品別人并不想買的時候,即使這商品是價值連城的精品,也不能責怪人家不買,而應該去賣給對方他能接受的商品,如果你還想做這筆買賣的話。生意也罷,現實主義也罷,關鍵在妥協。子貢指出了困境的緣由,也提出了走出困境的建議。非常漂亮。但是夫子還是不滿意,并且失望。子路的問題是沒有看到困境關鍵,子貢則是沒有理解夫子志向。孔子當然明白子貢說的這些,但是他不能這么做。因為他有一個目標,有一個理想,一個禮正天下、協和萬邦、大同四方的理想。之所以陷入困境,就是因為孔子不放棄這個理想,渴望執政,不過是實現這個理想的手段,如果因為要執政,而降低目標,失卻本心,那就把手段當目標了。目標不變,手段可以變,所以孔子才會大做教育,大修經典,縱然在自己手里不能實現大道,大道也要傳下去,等待合適的歷史時機。孔子說子貢志向不遠,正是表示自己志向不改,這個不能割舍的理想讓夫子難以脫離困境。
顏回,一個大智若愚的學生,上課的時候很少提問,卻是孔子最看重的學生,稱贊他”不遷怒,不貳過“。這兩點看似普通,實則是一個人精神修養達到極高才能有的素質,幾乎是心外無物了。一種大膽的釋義甚至認為孔子說自己都不如他(吾與汝弗如也)。?曾皙曾在理想的生活趣味上與孔子相合,而顏回在處世態度上與夫子相契。他同樣指出了老師的困境在于學說與現實的矛盾,但解決辦法卻與子貢不同。顏回認為,人所要關心的,是自己的本心,追隨本心,外物如何,非我所能掌控。只要追隨本心,追求理想,不能實現又怎么樣呢?不能實現是現實的原因,那應該改變的是現實,而不是我。現實不能強加于我,我卻可以改造現實。一個君子,應該有這種強大的自我,捍衛理想的堅決,遠大的理想本來就是難以實現的,一時不能實現又有何苦惱?但它值得追求,一個能夠不為現實改變而執著追求它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顏回將理想主義進行到底,深刻領會夫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痛苦與坦然。也就是說,夫子的困境,是根本無法走出去的,那就是一種理想主義與現實的矛盾。顏回的智慧,在于消解了這個困境,就是說,這個困境根本不用走出去,這就是夫子自己選擇的路,一條雖然艱難,但是不違本心的路。人不能控制結果,但是可以選擇方向。不違本心,便可知足。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難怪孔子聽了之后,倍感欣慰,開懷大笑,還開玩笑愿意做顏回的管家。
歷史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但是我們分享著很多與前人一樣的問題,對這些問題我們并沒有什么后發優勢。孔子,包括后來的孟子的主張,之所以不能行于當時,竊以為除了人性考慮不全外,是他們的治國前提,缺少外部威脅這一現實變量,不太適合諸侯爭強,而比較適合大一統的天下治理。有用沒用,能行不能行,很多都不是一時能看出來的,孔子自認為儒家體系本就是萬世不易,謀的是萬世,而不是當時大爭之世的爭霸。爭霸講求競爭、實用主義、工具理性,天下治理講求合作、共識、價值理性。當然,這個故事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違本心,便可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