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的歷史如一條長河,流過了五千年。它時而流經險灘,時而淌過平坦。在它經過的每一個地方,總會留下深深的印跡,留給后人觀瞻。一代代的人溯回追源,總會看到歲月里那一個個光輝的名字。
他們在歷史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用他們超凡的智慧和才能,把握了歷史的方向盤。你無法想象,假如沒有他們,歷史將會怎樣。這一切好像都是天意,他們是上天派來人間的使者,是改變人間的英雄。
英雄創造了歷史,歷史銘記英雄。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二十九年。
一生好游的始皇帝又一次開始行程。所到之處,萬民叩首,頂禮膜拜。威嚴的依仗,蔽天的旌旗,整齊的戰陣,令跪在地上的黔首們膽戰心驚,兩股戰戰。
御駕行至陽武縣,一樣的膜拜,一樣的畏懼,似乎跟別的地方沒有區別,沒有人嗅出空氣中已經飄散開一絲不祥的氣息。
突然,人群中躍出一個壯漢,他手持大鐵錐,狂喊著,盡力一撇,沉重的鐵錐脫手而出,砸在一輛豪華馬車上。馬車頓時粉碎,車里的人粉身碎骨。
風云突變,天地易色。
局面頓時混亂起來,驚叫聲,呼喊聲,軍士們雜亂的腳步聲,黔首們的慘叫聲,混成一片。壯士已經跟軍士們打成一團,還有一個身材矮小,面如婦女的男子,也在軍士中沖殺著。
他,就是張良。
張良本是韓國舊貴族。他的爺爺、父親都曾經做過韓國相國,輔佐過韓國五世君王。張家跟韓國已經水乳交融,不可分割。如果不出意外,張良也將繼承父志,繼續做韓國相國。他絕對有這個能力??上环陼r,還沒等他長大,韓國就被秦國給滅了,他的相國夢破滅了。
在張良看來,國家的滅亡,他個人的遭遇,都是因為秦國,因為那個可惡的秦始皇。他憤怒,他痛苦,他身負國仇家恨,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這個身材瘦小柔弱,好似女人一樣的男子,其實內心卻剛烈如火。
弟弟去世,他沒有安葬,家里三百多個仆人,他全部賣掉,又變賣了全部家產,四處尋訪。他要報復,要讓秦國付出血的代價。縱然傾家蕩產,縱然砍頭送命,也在所不辭。
在倉海君那里,他結識了一個刺客,此人力大無窮,使用一個重達一百二十斤的鐵錐。
張良跟力士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們要讓全天下人戴白,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不惜黃金募鐵錐,祖龍身在魂先飛。田齊楚項紛紛起,輸與先生第一擊。
他們選擇博浪沙,要在這里截擊秦始皇。
可惜他們砸中的是皇帝的副車。秦始皇安然無恙。行刺失敗,他們倉皇而逃。受了驚嚇的秦始皇大怒,昭告天下,尋查刺客。大索十天,刺客卻似乎人間蒸發,絲毫未見蹤跡。
一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搖。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
十年里,張良再沒有出現。他逃到下邳,躲藏起來。在躲避的這段時間里,世事在歷練著他,在這十年間,他不管在反思自己,從一個熱血魯莽的青年,成長為成熟穩重的中年人。他知道,只憑一身熱血是不能報仇的,只能給人家像殺雞一樣殺掉,要想有作為,還得靠謀略。
十年的時候,他成長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也改變了他的內心。經歷了十年的磨練,骨子里那種倔強還在,但是心中的熱血已經逐漸冷卻,胸中的暴戾也漸漸散盡。
就在他強烈的渴望自己成長起來的時候,他碰到了黃石老人,得到了《太公兵法》。他真是太幸運了。如果他沒耐心,或者當初根本就不給老人撿鞋,那么這一切就都不存在,歷史上也不會有那個運籌帷幄的帝王之師。老人在選擇,或許他經歷了太多的人,那些人不是懶于撿鞋,就是不愿赴約,但只有張良堅持下來了,他選擇了張良。上天在選擇,如果一個人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中,只想著用拳頭解決一切,那么這種人只是莽夫,莽夫就是另一種下場,張良改變了自己,上天選擇了他。
張良在遇到劉邦之前,也遇到過其他的將領。他用自己學到的,參悟到的東西游說他們,怎樣做才是對的,怎么才是更好的,但是這些人聽不懂,甚至覺得好笑,沒人聽他的。張良搖頭嘆氣,他也在選擇,這些人不是他想要的。
張良知道自己的長處,他懂權謀,懂兵法,但是他不適合帶兵。一般來說,文人帶兵是個很麻煩的事兒,你總想什么事都絕對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因為你覺得自己的想法就是最好的。事必親躬,過于斤斤計較,過于吹毛求疵,甚至讓自己跟部下對立起來。這對一支部隊來說,就是災難。他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軍師,但不能做將領。他需要依附一個人,然后實現自己的抱負。
軍師通過影響將領來指揮軍隊,將領憑借軍師來征服天下。
但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他在哪里?張良其實也很著急。你這一輩子或許就是等一個人,他可以改變你,改變你的命運。只是有時候我們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公元前209年,轟轟烈烈地反秦斗爭開始了。各地義軍蜂起,勢成燎原。幾個月后,義軍首領陳勝戰敗被殺,秦嘉等人擁立景駒為楚王,駐守留縣。張良聚集上百人也去投靠。在半路上,他遇見了畢生為之效命的劉邦。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歷史上偉大的一段君臣合作開始了。
張良是韓國人,在世事紛亂之際,他首先要為韓國著想。在薛縣,見到項梁,他游說項梁,恢復韓國。項梁答應了,立橫陽君韓成為韓王,任命張良為司徒,攻占韓國舊地。在顛沛流離之際,劉邦已經奉命西征。他特地率軍繞到轘轅,幫韓王成打下十幾座城池,然后請求借張良。
此時距離劉邦接受命令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可是他還在河南地徘徊,距離關中還有數千里之遙。河北的項羽此時正在進行他一生中最輝煌的巨鹿之戰。下一步,就要進軍關中。當初楚懷王約定,先入關者為關中王。這樣耽擱下去,關中王就成了項羽的囊中物了。此時劉邦已經深感到了謀士的重要。
張良向劉邦建議,不要走新安、澠池,函谷關一線,這條線上的守敵太多,通過南陽郡,攻打武關,進入關中地區。這就是幾個月前宋留曾經打出的那條路線,宋留攻下了南陽,還沒來得及進攻武關,陳勝就失敗了。絕望的宋留投降了秦軍,被押解到咸陽,車裂了。
這條路線雖然繞的距離遠些,但是相對來說卻更好走。此時章邯正在漳河邊跟項羽相距,關中部隊源源不斷地出函谷關,經過滎陽趕去支援章邯,如果他們也走這一路,那么就有打不完的仗,憑他們這點兒實力,恐怕還不等到關中,就已經消耗殆盡了。而項羽有了他們的庇護,將會在很短時間里消滅章邯,迅速趕上來。
進軍很順利,憑著張良的謀略,他們成功地打下了宛城,進入武關,拿下峣關,攻下秦都的天然屏障,秦軍再無險可守,劉邦得以率軍首先進入咸陽。
謀士不會上陣殺敵,可是謀士發揮的作用卻勝于十萬雄兵。
在咸陽,劉邦志得意滿,得意洋洋。他左擁趙姬,右摟齊妃,眼前斗雞走狗,府庫金玉無數。劉邦陶醉了,他深入宮中,再也不愿出去,他愿意就這樣做個富家翁,終了此生。樊噲來說,被他罵走。群臣惶惶,不知所為。張良對劉邦說:“秦王無道,你才能夠到這里。為天下除殘去賊,就應該身披縞素,不應該助紂為虐。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請您聽從樊噲地建議。”
張良對于劉邦就相當于汲黯對于漢武帝,漢武帝可以在大將軍衛青面前不莊重,但是絕對不敢再汲黯面前放肆。同樣,劉邦可以在樊噲面前不像話,可是一聽到張良來了,他心里就有些發怵。劉邦從來不喜歡文人,更不會尊重文人,張良是個特例。
劉邦乖乖地從宮中出來了。
項羽率軍入關,憤于劉邦派人守關,要發兵攻打劉邦。形勢緊迫,如千鈞系于一發。張良故友項伯趁夜色來救他。在張良的斡旋下,劉邦化險為夷,逃過一劫。
鴻門宴之后,項羽分封天下,負約將劉邦封為漢王,王巴蜀一帶。張良將劉邦贈送的金銀送給項伯,為劉邦爭取到了漢中。天下已定,諸王歸國。張良是韓國司徒,跟著韓王成回到韓國。臨行前,他勸劉邦燒絕棧道,麻痹項羽,在漢中韜光養晦,以圖再來。
不久,劉邦卷土重來,還定三秦。項羽打算親自率軍討伐。張良送給項羽一封信,“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復東?!睆埩紝②w齊聯盟的事兒告訴項羽,成功地將項羽引入齊地,為劉邦的下一步行動贏得機會。項羽因為張良屢屢幫著劉邦,于是處死了韓王成,韓國名存實亡。張良逃回漢軍中,開始一心輔佐劉邦,從此再沒離開過。
劉邦率領諸侯聯軍攻下彭城,天天飲酒高會,被項羽率騎兵奇襲,損兵折將向西逃竄。到了下邑,劉邦嘆息道:“我打算將關東地區放棄,賞給能幫我的人,不知道誰有這個能力?”
張良說:“九江王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隙,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楚可破也?!?/p>
對于目前的這種局勢,他早就分析得很透徹了。對于當時那些將領們的能力,他也了然于胸。他就跟幾百年后的諸葛亮一樣,將整個天下都裝在了他的胸中。誰是狼誰是虎,誰又是可獨當一面的歐洲雄獅,他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當劉邦惑于不知道誰可以跟他共成事的時候,他說了三個人:韓信,彭越,英布。楚漢戰爭這局棋,他知道下到什么程度了,也知道走哪些棋子有用。
劉邦馬上派辯士隨何去策反英布并取得了成功,同時與彭越取得聯系,至此,三位一體的拱漢體系形成,劉邦有了對抗項羽的三把寶劍,在戰場上的劣勢逐漸得到改觀。
在楚漢戰爭的最后一戰中,劉邦跟韓信、彭越約定好共同出擊,但是韓信跟彭越未能按約定出兵,讓劉邦大敗。對此劉邦只能是大怒,暴跳如雷,卻束手無策。現在他們都是翅膀已經硬了的大鳥,而自己卻劣勢盡顯,也奈何不了他們。張良找出了他們不出兵的心結所在,他對癥下藥,勸劉邦對兩人及時封賞,韓信跟彭越馬上親自率兵跟劉邦匯合,消滅了項羽。
天下已定,大封群臣,當那群文臣武將們個個為了功勞爭執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當劉邦要讓張良自擇三萬戶的時候,張良開始往后退了,他把所有的功勞都推給了劉邦,陛下能得天下,那是因為天下本來就是陛下的,我們不過幸運跟在陛下身邊罷了,怎么能夠貪天之功呢!再說,當初臣在下邳起事,跟陛下在留相遇,這是上天讓臣來跟隨陛下。陛下能用臣的計策,這才讓臣有了這些所謂的功勞,假使陛下不用臣的計策,臣如今不是什么功勞都沒有嗎?所以,陛下把留縣賜給臣吧,臣是絕對不敢接受三萬戶的。
這番話說得極其高明,首先,他將功勞全部推給劉邦,將他置于真命天子之位上,這是劉邦最喜歡聽的;其次,他把自己的計策能被采用也說成是劉邦圣明,這種不居功自傲的做法當然深得劉邦的欣賞。
劉邦一介草民,如今要領導這些文臣武將,在內心深處他是有一些自卑的。當初打天下的時候可以不在乎,但是如今已經貴為皇帝,他怎么說也得維護自己的形象。能神話就神話,不能神話了也盡量讓人吹得偉大些。他要突出自己的位置,甚至不希望親生父親凌駕于自己之上,更何況其他人。韓信被殺,彭越被醢,英布被剿,蕭何屢屢被整,樊噲被疑,但是張良卻可以獨善其身,這跟他懂得功成身退是密不可分的。我的任務完成了,從此,世事與我無關。
樹欲靜而風不止,張良希望借道退隱,但是這個世界不忍心浪費這么一個絕世高人,后來張良幫助劉邦穩定新生的國家、定都關中這些事情中,張良都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太子地位不穩,呂后跟哥哥寢食不安,他們想到了張良。但張良一再推遲。天下已定,這些事情已微不足道。再說,從來皇室中的事情最難插手,無論幫誰,勢必得罪另一方。不管得罪誰,都沒有好下場。他已經開始隱形,他借口身體差,借口要向赤松子學道,開始疏遠朝廷。
張良是個聰明人,他豈不知功成身退的道理?功臣對于皇帝而言就如同枕戈待旦,有爭斗的時候,有它可以保證安全,一旦威脅消除,這把戈的存在就成了最大的威脅,必欲除之而后快。飛鳥盡,良弓藏,亙古不變的真理。張良看透了這些,明哲保身,他知道怎么做才能保護自己。對于自己的一生,他已經很滿足了?!凹沂老囗n,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震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
除卻朝簪別漢家,赤松相伴舊煙霞。如今已得全身計,不是他年博浪沙。
公元前186年,劉邦死去十年之后,張良去世。歷史上著名的一位帝王之師去世了,他追隨主上去了,留給世人的則是無盡的嗟嘆與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