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楚軍屢次襲擊截奪漢軍運糧的通道,使漢軍中糧食短缺。漢王因此與酈食其謀劃如何削弱楚國的實力。酈食其說:“從前商湯討伐夏桀,將夏桀王的后裔封在杞國;周武王討伐商紂,將商紂王的子孫封在宋國。如今秦朝喪失德行、背棄道義,侵伐各諸侯國,滅掉各國后,使諸侯的后代生無立錐之地。陛下若真能重新扶立六國的后裔,當今六國的君臣、百姓都對陛下感恩戴德,無一不向往陛下的風范,仰慕陛下的仁義,都甘愿做陛下的臣民。如此德義已經施行,陛下即可面向南居帝位稱霸天下,楚王也必定會整理衣冠,肅然起敬地前來朝拜了。”漢王說:“好!趕快去刻制印璽,您就可帶上它們出使各國了。”
酈食其尚未起程,張良從外面回來謁見漢王。漢王當時正在吃飯,說道:“子房,你過來!賓客中有人為我策劃了削弱楚國實力的辦法。”隨即把酈食其的話都告訴了張良,說:“你看怎么樣呀?”張良道:“什么人為陛下謀劃了這個計策?陛下統一天下的大事要完了!”漢王說:“為什么呢?”張良答道:“我請求借用您面前的筷子,來為您指劃一下目前的形勢:從前商湯、周武王之所以封立夏桀、商紂王的后裔,是因為估量到自己可以掌握住對他們的生死大權。而如今陛下能夠決定項羽滅亡的命運嗎?這是不可封六國國君后代的第一個理由。周武王進入殷商的都城,在里門表彰商紂王時的賢人商容的德行,釋放了被囚禁的箕子,翻修比干的墳墓。而如今陛下能夠這樣做嗎?這是不可封六國之后的第二個理由。周武王曾經發放商紂王巨橋糧倉的糧食,散撥鹿臺府庫的金錢,以賑濟貧苦百姓。如今陛下可以這么做嗎?這是不可封六國之后的第三個理由。殷商滅亡后,周武王廢棄戰車,改作乘車,倒置兵器,以向天下人表示不再用兵。如今陛下能這樣做嗎?這是不可封六國后代的第四個理由。把戰馬放養在華山的南面,以顯示讓它們休息不再驅用。如今陛下可以這么做嗎?這是不可封六國后代的第五個理由。將牛放牧到桃林的北面,以表示不再用它們運輸糧草輜重。如今陛下能夠這樣做嗎?這是不可封六國后代的第六個理由。天下遠游的士子,所以要遠離自己的父母兄弟,拋棄自己祖先的墳墓,離開自己的老友,跟隨陛下輾轉奔波,為的就是得到那日思夜想的一點點封地。倘若今天重新封立六國國君的后裔,使天下遠游之士各自回去事奉他們的君主,伴隨他們的父母妻兒,返歸他們舊友、祖墳所在的故土,那么陛下還依靠誰去奪取天下呢?這是不可封六國之后的第七個理由。況且當今只有楚國強大,尚無超過它的,假如復立的六國后代重又屈從楚國,那么陛下還怎么使他們臣服于漢呢?這是不可封六國之后的第八個理由。如若真的采用了那位賓客的計策,陛下統一天下的大事可不就完了嗎!”漢王聽了這番話后飯也不吃了,吐出口中的食物,罵道:“這個書呆子幾乎壞了老子的大事!”立即下令趕快銷毀那些印璽。
荀悅論曰:確立決定勝負策略的方法,要點有三:一是形,二是勢,三是情。所謂形,說的是得與失大體上的趨向;所謂勢,說的是對臨時情況靈活應付和對進與退隨機應變的形勢;所謂情,則指的是心意志向上堅定還是懈怠的實際心理。所以采用的策略相同,所干的事情相等,而取得的功效卻各異,即是由于這三個方法運用得不同的緣故。
當初,張耳、陳馀勸說陳勝借恢復六國,來為自己培植黨羽;酈食其也是這樣勸說漢王劉邦的。之所以勸說的內容相同,得與失卻各異,是因為陳勝起事時,天下的人都想要滅亡秦朝;而如今楚、漢的勝、負之分還無定勢,天下的人未必都想要項羽覆滅。所以重立六國的后裔,對陳勝來說,是為自己廣植黨羽而給秦朝增樹強敵。況且陳勝那時并沒能獨占天下之地,即所謂把不是自己的東西取來送給別人,行施恩惠之虛名,獲得福益之實惠。但重立六國之后,對漢王來說,卻是所謂的分割自己擁有的東西去資助敵人,空設虛名而實受崐禍害。這便是所做的事情相同,可得與失的趨向已各異的例子。
談到宋義勸說項羽,先讓秦、趙兩國相斗,待秦軍疲憊后再乘機攻秦,自己卻終被項羽殺了,與卞莊子刺殺老虎時,管豎子勸他等待兩虎與牛相搏,雙方有傷亡時再乘機刺虎,卞莊子最后果然獲得二虎,兩次的游說之辭也都相同。但這套說辭,施用在戰國時,鄰國相互攻伐,沒有臨時情勢變化的危急發生,還是可以的。因為戰國局面的確立,日子已經很久了,一次戰役的勝與敗,未必就會決定一個國家的生存和滅亡。那時的進退變化形勢決定了一個國家不能夠急于使敵國滅亡,而是進可以憑借有利條件,退也能夠自保安全,故可以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乘敵方精疲力盡,再去進攻。這是可以靈活行事、隨機應變的形勢所造成的。但今日楚、趙兩國起兵抗秦,與秦的地位互不相同,安全與危亡的機會,在呼吸的一瞬間就會發生變化,因此進即能建立功績,退就將遭受禍殃。這便是事情相同,而靈活應付和隨機應變的形勢、時機已各異的例子。
漢軍攻打趙國的戰役,韓信率軍駐扎在地形不利的水邊上,但趙軍卻無法打敗他;彭城遭陷落一仗,漢王也在睢水岸邊作戰,但士兵卻被趕入睢水,楚軍大獲全勝。這是為什么呢?趙軍出國迎戰漢軍,見到可以打嬴就前進,知道難于取勝就后退,懷著關顧自身存亡的心理,毫無出陣拼死一搏的打算;而韓信的軍隊孤立無援地列陣在水邊,士兵背水作戰,不進就必死無疑,故將士們都不懷二心,抱定決一勝負的信念。這即是韓信所以能獲勝的原因。漢王深入敵國,擺設酒宴盛會賓朋,士兵們享受安逸歡樂,求戰心理不穩固;而楚軍憑著它的威勢卻喪失了自己的國都,將士們都義憤填膺,急于挽救敗局,無畏懼地奔向死亡,以決出一時的勝敗命運。這便是漢軍所以又失敗的原因。況且韓信挑選精兵堅守陣地,趙軍卻用瞻前顧后的士兵去攻打他;項羽選擇精兵發動進攻,漢軍卻用怠惰散漫的將士去對付他。這就是所做的事情相同,而堅定與懈怠的心理已各異的例子。
所以說,應事的權宜機變是不能夠預先設計的,事態的變化是不能夠事先謀劃;隨時機的轉動而轉動,應事物的變化而變化,是制訂策略的關鍵。
漢王劉邦對陳平說:“天下紛擾混亂,到什么時候才能安定呀?”陳平說:“項王身邊剛直不阿的臣子,如亞父范增、鐘離昧、龍且、周殷之輩,也不過幾個人罷了。大王您如果確能拿出幾萬斤黃金,施用反間計,離間楚國的君臣關系,使他們內心互相猜疑,而項羽的為人原就猜忌多疑,易聽信讒言,這樣一來,他們內部必然會自相殘殺,我們即可乘機發兵去攻打他們,如此擊敗楚軍是一定的啦。”漢王說:“對啊!”便取出黃金四萬斤交給陳平,任憑他自行活動,不過問他使用的情況。陳平于是用許多黃金雇請間諜到楚軍中去進行離間活動,揚言說:“各位將領如鐘離昧等人為項王領兵打仗,功勞卓著,但是卻終究不能分得一塊土地而稱王,因此他們便想與漢軍聯合起來,借崐此滅掉項氏,瓜分楚國的土地,各自稱王。”項羽果然有所猜忌,不再信任鐘離昧等人。
? ? ? 武涉走了后,蒯徹知道天下勝負大勢就取決于韓信,便用看相人的說法勸韓信道:“我相您的面,不過是封個侯,而且又危險不安全;相您的背,卻是高貴得無法言表。”韓信說:“這是什么意思呀?”蒯徹道:“天下開始興兵抗秦的時候,所擔憂的只是能否滅亡秦朝罷了。而如今楚、漢紛爭,連年戰火,使天下的百姓肝膽涂地橫遭慘死,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數也數不清。楚國人從彭城起兵,輾轉作戰,追逃逐敗,乘著勝利勢如卷席,威震天下。然而兵困京縣、索城一帶,被阻在成皋西面的山地中無法前進,于今已經三年了。漢王率十萬大軍,在鞏縣、洛陽一帶抵御楚軍,憑借山河地形的險要,一天之內打幾次仗,卻無法取得一點點功績,而是受挫敗逃,難以自救。這即叫作智者勇者都已困窘不堪了。百姓被折騰得精疲力盡,怨聲載道,民心無所歸倚。據我所料,這種形勢如果沒有天下各國的圣賢出面,天下的禍亂就必定無法平息。目前楚、漢二王的命運就牽系在您的手中,您為漢王效力,漢國就會獲勝;您為楚王助威,楚國就會取勝。若您真肯聽從我的計策,那就不如讓楚、漢都不受損害,并存下去,您與他們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這種形勢一構成,便沒有誰敢先行舉手投足了。再憑著您的圣德賢才和擁兵眾多,占據強大的齊國,迫令趙、燕兩國順從,出擊劉、項兵力薄弱的地區以牽制住他們的后方,順應百姓的意愿,向西去制止楚、漢紛爭,為百姓請求解除疾苦、保全生命。這樣,天下的人即會聞風響應您,哪還有誰膽敢不聽從號令!然后您就分割大國,削弱強國以封立諸侯。諸侯已被扶立起來,天下的人便將順從,并把功德歸給齊國。您隨即盤據齊國原有的領地,控制住膠河、泗水流域,同時恭敬謙遜地對待各諸侯國,天下的各國君王就會相繼前來朝拜齊國表示歸順了。我聽說‘上天的賜與如不接受,反而會受到上天的懲罰;時機到來如不行動,反而會遭受貽誤良機的災禍’。因此,望您能對這件事仔細斟酌!”韓信說:“漢王對我非常優待,我怎么能因貪圖私利而忘恩負義啊!”蒯徹道:“當初常山王張耳和成安君陳馀還是平民百姓的時候,彼此就結成了生死之交。待后來為張、陳澤的事發生爭執構怨頗深時,常山王終于在水南面殺掉了成崐安君,使成安君落了個頭腳分家的結局。這二人相互交往時,感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但最終卻彼此捕殺對方,這是為什么呢?是由于禍患從無止境的欲望中產生,而這欲望使得人心難以預料啊。現在您想要憑忠誠和信義與漢王交往,但你們兩人的友好關系肯定不會比常山王、成安君二人的友情牢固,而且你們之間所涉及的事情又多比張、陳澤類的事件大,故此我認為您堅信漢王絕不會危害您,也是大錯特錯的了!大夫文種保住了瀕臨滅亡的越國,使勾踐稱霸于諸侯國,但他自己功成名就卻身遭殺害,猶如野獸捕盡,獵狗即被煮殺一樣。從結交朋友的角度說,您與漢王的交情不如張耳和陳馀的交情深;從忠誠信義的角度說,您對漢王的忠信又比不過文種對勾踐的忠信。這兩點已經足夠供您觀察反思的了,望您能深深地考慮。況且我聽說,‘勇敢和謀略過人,令君主為之震動的人,自身即遇危險;功勛卓著,雄冠天下的人,即無法給與封賞’。如今您擁有震撼君主的威勢,挾持無法封賞的偉績,歸依楚國,楚國人不會信任您;歸附漢國,漢國人將因您而震驚恐懼。那么您帶著這樣的威勢和功績,想要到哪里去安身呢?”韓信推辭道:“您先別說了,我將考慮一下這件事。”過了幾天,蒯徹又勸韓信說:“善于聽取意見,就能夠預見到事物發生的征兆;善于謀劃思索,就能夠把握住事情成敗的關鍵。不善于聽取意見、思考問題而能長久地維持安全的人,天下少有!所以為人明智堅定,決擇事情就會果斷;為人猶疑多慮,處理事情時就會招來危害。一味在極其微小的枝節末梢問題上精打細算,遺漏掉那些關系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智慧足以預知事情應該如何去做,作出了決定卻又不敢去執行,就會為一切事情埋下禍根。功業難得成功而容易失敗,時機難以把握卻容易貽誤。時機啊時機,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但是韓信仍然猶豫不決,不忍心背叛漢王;且又自認為功勞多,漢王終究不會奪走自己手中的齊國,于是就謝絕了蒯徹。蒯徹隨即離去,假裝瘋狂做了巫師。
? ? ? 這時項羽就想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把船停泊在岸邊等著他,并對項羽說:“江東雖然狹小,土地方圓千里,民眾幾十萬人,卻也足夠用以稱王的了。望大王您火速渡江!現在只有我有船,漢軍到來,無船渡江。”項羽笑著說:“上天要滅亡我,我還要渡江做什么呀!況且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而今沒有一個人歸還,縱使江東父老憐愛我,仍然以我為王,我又有什么臉面去見他們啊!即便他們不說什么,難道我就不感到心中有愧嗎!”于是就把自己所騎的駿馬騅送給了亭長,命令他的騎兵都下馬步行,手持短兵器與漢軍交戰。僅項羽一人就殺死了漢軍幾百人,項羽自己也身受十多處傷。這時項羽回頭看見了漢軍騎司馬呂馬童,就說:“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嗎?”呂馬童背過臉,指給中郎騎王翳說:“這就是項王!”項羽便說道:“我聽說漢王懸賞千金買我的頭顱,分給萬戶的封地,我就留給你一些恩德吧!”即自刎而死。王翳隨即取下項羽的頭顱。其余的騎兵便相互踐踏著爭搶項羽的軀體,互為殘殺的有幾十個人。到了最后,楊喜、呂馬童和郎中呂勝、楊武各奪得項羽的一部分肢體。五個人把項羽的肢體會合拼湊到一起,都對得上,因此便分割原來懸賞的萬戶封地,將五人都封為列侯。
楚地全部平定了,唯獨魯縣仍不投降。漢王劉邦率領天下的兵馬,打算屠滅它。大軍抵達城下,仍然能聽到城中禮樂弦誦的聲音,由于魯縣是信守禮義的故國,為自己的君主盡忠守節,漢軍便拿出項羽的頭顱給魯縣的父老看,魯縣這才投降。漢王用葬魯公的禮儀把項羽葬在城,并親自為項羽發喪舉哀,哭了一陣后離去。對項羽的家族親屬都不加殺害,還把項伯等四人都封為列侯,賜他們姓劉,將過去被擄掠到楚國來的百姓們仍歸他們統治。
太史公司馬遷曰:項羽起于田野民間,才三年就率領著齊、趙、韓、魏、崐燕五諸侯國的軍隊滅亡了秦朝,分割天下而封授王侯,政令全由項羽發布,他的王位雖然未獲終結,卻也是近古以來所不曾有過的了!待到項羽背棄關中而懷戀楚國故土,放逐義帝而自立為王,這時怨恨諸侯王們背叛自己,可就很難說得通了!還自我夸耀戰功,一味逞個人小聰明而不效法古人,認為霸王的功業,就是要用武力征伐來經營治理天下。結果只五年的時間,終于失掉了自己的國家,自身死在東城,卻還不覺悟、不責備自己,反倒借口“上天要滅亡我,而并非我用兵的過錯”,這難道不是荒謬之極嗎!
揚雄《法言》曰:有人問:“楚王兵敗垓下,將要死的時候說道:‘是上天亡我!’可以相信這種說法嗎?”回答說:“漢王劉邦盡量發揮、利用眾人的計謀,這些計謀調動了眾人的力量。楚王項羽憎惡采用眾人的計謀,只發揮個人的作用。而善于發揮、利用眾人智謀和力量的人就能取得勝利,只憑一己的智謀和力量的人就必定失敗,這與上天有什么關系啊!”
? ? ? 當初,楚地人季布是項羽手下的將領,曾多次窘困羞辱漢王。項羽滅亡后,高帝劉邦懸賞千金捉拿季布,下令說有敢收留窩藏季布的,罪連三族。季布于是剃去頭發,用鐵箍卡住脖子當奴隸,把自己賣給魯地的大俠朱家。朱家心里明白這個人是季布,就將他買下安置在田莊中。朱家隨即到洛陽去進見滕公夏侯嬰,勸他道:“季布有什么罪啊!臣僚各為他的君主效力,這是常理。項羽的臣下難道可以全都殺掉嗎?如今皇上剛剛取得天下,便借私人的怨恨去尋捕一個人,怎么這樣來顯露自己胸襟的狹窄呀!況且根據季布的賢能,朝廷懸賞尋捕他如此急迫,這是逼他不向北投奔胡人,便往南投靠百越部族啊!忌恨壯士而以此資助敵國,這是伍子胥所以要掘墓鞭打楚平王尸體的緣由呀。您為什么不從容地向皇上說說這些道理呢?”滕公于是就待有機會時,按照朱家的意思向高帝進言,高帝便赦免了季布,并召見他,授任他為郎中。朱家從此也就不再見季布。
季布的舅父丁公,也是項羽手下的將領,曾經在彭城西面追困過高帝劉邦。短兵相接,高帝感覺事態危急,便回頭對丁公說:“兩個好漢難道要相互為難困斗嗎!”丁公于是領兵撤還。等到項羽滅亡,丁公來謁見高帝。高帝隨即把丁公拉到軍營中示眾,說道:“丁公身為項王的臣子卻不忠誠,是使項王失掉天下的人啊!”就把他殺了,并說:“讓后世為人臣子的人不要效法丁公!”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劉邦從豐、沛起事以來,網羅強橫有勢力的人,招納逃亡反叛的人,也已經是相當多的了。待到登上帝位,唯獨丁公因為不忠誠而遭受殺戮,這是為什么啊?是由于進取與守成,形勢不同的緣故呀。當群雄并起爭相取勝的時候,百姓沒有確定的君主,誰來投奔就接受誰,本來就該如此。待到貴為天子,四海之內無不臣服時,如果不明確禮義以顯示給人,致使身為臣子的人,人人懷有二心以圖求取厚利,那么國家還能長治久安嗎!因此漢高祖據大義作出決斷,使天下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身為臣子卻不忠誠的人沒有自己可以藏身的地方,懷揣個人目的布施恩惠給人的人,盡管他甚至于救過自己的命,依照禮義仍不予寬容。似此殺一人而使千萬人畏懼,考慮事情難道不是既深刻又遠廣嗎!漢高帝的子孫享有上天賜予的祿位四百多年,應當的啊!
[13]故齊國人婁敬去防守隴西,經過洛陽,解下綁在車前牽引的橫木,穿著羊皮襖,通過齊人虞將軍求見高帝劉邦。虞將軍想要給他穿華麗鮮亮的衣服,婁敬說:“我若穿的是絲綢,就身著絲綢去謁見;若穿的是粗毛麻布,就身著粗毛麻布去謁見,終究不敢冒昧地更換衣服。”這時虞將軍便進去向高帝報告。高帝即召見婁敬,并詢問他。婁敬說:“陛下定都洛陽,難道是想與周王朝一比隆盛威勢嗎?”高帝道:“是啊。”婁敬說:“陛下奪取天下的途徑與周朝不同。周朝的祖先,從后稷被唐堯封在邰地起,積累德政善行十多代,以至于到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時期,諸侯自行歸附,終于滅掉殷商作了天子。到了周成王登位,周公輔佐他,才營建洛邑,因為認為這里是天下的中心,各地諸侯前往交納土貢和賦稅,所走的道路里程相等。君主有德行就容易靠此統治天下,沒有德行就容易由此而亡國。所以周王朝強盛的時候,天下和睦,諸侯、四方外族沒有不臣服,奉上他們的貢賦的。待到周王朝衰弱時,天下沒有誰前來朝貢,周王朝也已無法駕馭制約了。這不僅是由于它的德行微薄,而且是由于形勢衰弱了的緣故。如今陛下從豐、沛起兵抗秦,席卷蜀郡、漢中郡,平定秦地雍、塞、翟三國,與項羽在滎陽、成皋之間作戰,經過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使天下百姓肝腦涂地慘遭殺戮,老老少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之中,數都數不過來,哭泣的悲聲還未斷絕,傷殘的人員還不能行走,就想與周成王康王時代的隆盛威勢相比美,我私下里認為這是很不相稱的。況且秦地依靠華山瀕臨黃河,四面都有險要關隘為屏障,如果突然有緊急情況發生,百萬軍隊可以立即就調動停當。依靠秦地原有的基礎,憑借那里富饒肥沃的土地,這即是所謂的天然府庫的優勢啊。陛下入函谷關在那里建都,崤山以東地區就算是亂了,秦國的舊地也仍然可以完整地據有。同別人爭斗,不卡住他的咽喉,從后背拍擊他,是不能大獲全勝的。現在陛下如果能占據秦國的故地,這也即是扼住了天下的咽喉且又攻擊它的后背了。”高帝詢問群臣。群臣都是崤山以東地區的人,便搶著發言:“周朝統治了幾百年,而秦朝經歷兩代就滅亡了。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洛二河,它的堅固也是足可依賴的了。”高帝又問張良。張良說:“洛陽雖然有這樣穩固的地勢,但它的中心地區狹小,方圓不過幾百里,田地貧瘠,四面受敵,因此這里不是用武之地。而關中地區東有崤山、函谷關,西有隴山、蜀地的岷山,沃野千里,南有巴、蜀的富饒資源,北有胡地草場畜牧的地利。倚仗三面險要的地形防守,只用東方一面來控制諸侯。倘若諸侯安定,即可通過黃河、渭河水路轉運天下的糧食,西上供給京都;如若諸侯發生變故,也可順流而下,足夠用以轉運物資。這就是所謂的堅固的城墻千里之長,富庶的天然府庫之國啊。婁敬的建議是對的。”高帝當天就起駕動身向西進發,定都長安,并授任婁敬為郎中,崐稱為奉春君,賜姓劉。
[14]張良向來多病,隨從高帝進入函谷關,就靜居行氣,不吃糧食,閉門不出,說道:“我家的人世代做韓國的宰相,及至韓國滅亡,我不吝惜萬金資財,為韓國向強大的秦王朝報仇,使天下震動。如今憑借三寸之舌成為皇帝的軍師,被封為萬戶侯,這已是一個平民所能享有的最高待遇了,對我來說足夠啦。我只望拋開人間俗事,將追隨仙人赤松子去云游罷了。”
臣司馬光曰:大凡有生就有死,猶如黑夜過后是白天一樣的必然。自古至今,原本就沒有超越自然而獨立存在的事物。按張良的明辨是非通曉事理而論,他是完全知道神仙不過是些虛幻奇異的東西罷了。但他卻要隨同赤松子遠游,他的聰明智慧是可以知道的了。功勛和名位之間,正是為人臣子的人所難于長久立足之處。即如高帝劉邦所稱道的,不過只三個才能出眾的人罷了。但是淮陰侯韓信被誅除,相國蕭何被拘禁到獄中,這不就是由于功名已達到巔峰卻還不止步的緣故嗎!所以張良借與神仙交游相推脫,遺棄人間凡事,視功名如同身外之物,把榮譽利祿拋在腦后,所謂“明哲保身”者,張良即是個榜樣。
? ? ? 高帝曾與韓信談閑,議論將領們能帶多少兵。高帝問道:“像我這個樣能率領多少兵呀?”韓信說:“陛下不過能帶十萬兵。”高帝說:“對您來說怎樣呢?”韓信道:“我是越多越好啊。”高帝笑著說:“越多越好,為什么卻被我捉住了呀?”韓信說:“陛下雖不能帶兵卻善于駕馭將領,這就是我所以被陛下逮住的原因了。何況陛下的才能,是人們所說的‘此為上天賜予的,而不是人力能夠取得的’啊。”
甲申(初九),高帝開始用把表示憑證的符信剖分成兩半,朝廷與功臣各執一半為證的辦法來分封各功臣為徹侯。蕭何封為侯,所享用的食邑戶數最多。功臣們都說:“我們身披堅硬鎧甲手持銳利兵器,多的身經百余戰,少的也交鋒了幾十回合。如今蕭何不曾有過汗馬功勞,只是操持文墨發發議論,封賞卻倒在我們之上,這是為什么啊?”高帝說:“你們知道打獵是怎么回事嗎?打獵,追殺野獸兔子的是獵狗,而放開系狗繩指示野獸所在地方的是人。現在你們只不過是能捕捉到奔逃的野獸罷了,功勞就如獵狗一樣;至于蕭何,卻是放開系狗繩指示獵取的目標,功勞和獵人相同啊。”群臣于是都不敢說三道四的了。張良身為謀臣,也沒有什么戰功,高帝讓他自己選擇齊地三萬戶作為封地。張良說:“當初,我在下邳起兵,與陛下在留地相會,這是上天把我授給陛下。此后陛下采用我的計策,幸好有時能獲得成功。我希望封得留地就足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的封地。”高帝于是便封張良為留侯。封陳平為戶牖侯。陳平推辭說:“我沒有那么多功勞哇。”高帝道:“我采納您的計謀,克敵制勝,這不是功勞又是什么呀?”陳平說:“如果沒有魏無知的舉薦,我哪里能夠進見啊?”高帝道:“像您這樣,可以說是不忘本了!”隨即又賞賜了魏無知。
高帝由于天下剛剛平定,自己的兒子年幼,兄弟又少,便以秦王朝孤立而導致滅亡的教訓為鑒戒,想要大肆分封同姓族人,借此鎮撫天下。春季,正月,丙午(疑誤),高帝把楚王韓信的封地分為兩個王國,將淮河以東五十三個縣封給堂兄將軍劉賈做荊王,將薛郡、東海、彭城等地三十六個縣封給弟弟文信君劉交為楚王。壬子(二十七日),把云中、雁門、代郡等地五十三個縣封給哥哥宜信侯劉喜做代王,把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等地七十三個縣封給自己平民時與同居的婦人所生的兒子劉肥當齊王,百姓中能講齊國話的人都分給了齊國。
高帝由于韓王信頗具雄才武略,所轄地區北面緊靠鞏、洛陽,南面迫近宛、葉,東邊有淮陽,都是天下可以駐扎重兵之處,令人放心不下的緣故,劃出太原郡的三十一個縣為韓國,調遷韓王信去管轄太原以北的新地區,防備抵御胡人,建都晉陽。韓王信上書說:“韓國北靠邊界,匈奴人屢次進來騷擾,都城晉陽離邊塞遙遠,請求改把馬邑作為國都。”高帝允準。
高帝已經封賞了大功臣二十多人,其余的人日夜爭功,一時決定不下來,便沒能給予封賞。高帝在洛陽南宮,從天橋上望見將領們往往三人一群兩人一伙地同坐在沙地中談論著什么。高帝說:“這是在說些什么呀?”留侯張良道:“陛下不知道嗎?這是在圖謀造反啊!”高帝說:“天下新近剛剛安定下來,為了什么緣故又要謀反呢?”留侯說:“陛下由平民百姓起家,依靠這班人奪取了天下。如今陛下做了天子,所封賞的都是自己親近喜愛的老友,所誅殺的都是自己生平仇視怨恨的人。現在軍吏們計算功勞,認為即使把天下的土地都劃作封國也不夠全部封賞的了,于是這幫人就害怕陛下對他們不能全部封賞,又恐怕因往常的過失而被猜疑以至于遭到誅殺,所以就相互聚集到一起圖謀造反了。”高帝于是擔憂地說:“這該怎么辦呀?”留侯道:“皇上平素最憎惡、且群臣又都知道的人,是誰啊?”高帝說:“雍齒與我有舊怨,他曾經多次困辱我。我想殺掉他,但由于他功勞很多,所以不忍心下手。”留侯說:“那么現在就趕快先封賞雍齒,這樣一來,群臣也就人人都對自己的能受封賞堅信不疑了。”高帝這時便置備酒宴,封雍齒為什方侯,并急速催促丞相、御史論定功勞進行封賞。群臣結束飲宴后,都歡喜異常,說道:“雍齒尚且封為侯,我們這些人也就沒有什么可擔優的啦!”
臣司馬光曰:張良作為高帝的謀臣,被當做為心腹親信,應該是知無不言,哪有已聽說諸侯將要謀反,卻一定要等到高帝眼見有人成雙成對地議論,然后才述說這件事的道理啊!這是由于高帝剛剛得到天下,屢次依據自己的愛憎來誅殺封賞,有時候就會有損于公平,群臣因此往往懷有抱怨和感到自己有危險的心理。所以張良借著這件事進送忠言,以改變轉移高帝的心思,使在上者無偏袒私情的過失,在下者無猜疑恐懼的念頭,國家無憂患,利益延及后世。像張良這樣,可以說是善于勸諫的了。
? ? ? 當初,秦王朝統一了天下,收集六國的全部禮儀,選擇出其中尊崇君主、卑抑臣下的規則保留下來。待到叔孫通制定禮儀規則,稍微作了一些增減,大體上都是沿襲秦朝的舊制,從天子稱號以下到大小官吏及宮室、官名,更改變動不多。記載此禮儀規章的文本,后來和律、令收錄在一起,收藏在司法機關。由于法家對此又不再傳授,所以百姓臣僚也就沒有談論它的了。
臣司馬光曰:禮的功能太大了!把它用到個人身上,動與靜就有了規范,所有的行為就會完備無缺;把它用到家事上,內與外就井然有別,九族之間就會和睦融洽;把它用到鄉里,長幼之間就有了倫理,風俗教化就會美好清明;把它用到封國,君主與臣子就尊卑有序,政令統治就會成功穩定;把它用到天下,諸侯就歸順服從,法制紀律就會整肅嚴正。難道僅僅只是把它用在宴會儀式之上、門戶庭院之間維持秩序的嗎?!就高祖劉邦的明智通達說來,他可以聆聽陸賈關于以文治鞏固政權的進言而稱贊極好,目睹叔孫通所定尊崇君主的禮儀而發聲慨嘆,但是他所以終究不能與夏、商、周三代圣明君王并列,就錯在他不肯學習啊。在那個時候,如果能得到大儒來輔佐他,與大儒一道用禮制來治理天下,他的功勛業績又怎么會在這一步便止住了呢!可惜啊,叔孫通的器度太小了!他只不過是竊取禮制中糠般微末無用的東西,借以依附時世、迎合風俗、求取寵幸罷了,這樣便使先代君王所建立的禮制淪沒而不振興,以至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難道不令人沉痛之極嗎!因此揚雄對此指責說:“從前魯地有大儒,史書中沒有記載他們的名字。有人問:‘為什么說他們是大儒呀?’回答道:‘叔孫通打算制定君臣的禮儀,便到魯地去征召儒生,請不來的有兩個,堪稱大儒。’有人問道:‘既然如此,那么孔子應聘的足跡遍及諸侯國也是不對的了?’回答道:‘孔子周游列國,是為了要能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倘若放棄自己的立場來順從遷就他人,那么即便是確定出了規矩、準繩,又怎么能夠拿來應用呀!’”精彩啊,揚雄的評論!大儒,是不肯破壞自己原有的規矩、準繩去追求一時的功利的!
? ? ? 春季,二月,高帝抵達長安。蕭何這時正主持營建未央宮,高帝見到未央宮如此壯麗,十分憤怒,對蕭何說:“天下紛亂,連年受戰事勞苦,如今成敗尚未可知,為什么要把宮室修筑得過分豪華呢!”蕭何說:“正是因為天下尚未安定,所以才可趁勢營造宮室啊。何況天子以四海為家,宮殿不壯麗就不足以加重威嚴,而且也不能讓后世宮室的建筑規模超過它呀。”高帝這才高興起來。
臣司馬光曰:圣明的君主以仁義為美麗,以道德為威,還不曾聽說過有依靠宮室規模來鎮服天下的。天下尚未安定,理當克制自己、節儉用度,前去解救百姓的危難,現卻反倒以營建宮室為先任,這怎么可以說是明白自己所應有的職責啊!從前大禹住在簡陋的宮室而夏桀仍修建奢華的傾宮。開創業績把王位傳給后代的君王,盡管身體力行于節儉為子孫作出表率,而他們的末流依舊還是淪落入驕奢淫逸之中,何況向后代子孫顯示奢侈呢!蕭何竟談什么“不要讓后世宮室的建筑規模超過它”,這難道不是荒謬嗎!到了漢武帝時,終于因濫建宮室而致天下疲憊衰敗,這種局面未必不是由侯蕭開的頭吧!
? ? ? 九年(癸卯,公元前198年)
冬季,高帝在庶民家找來一名女子,稱之為大公主,把她嫁給匈奴單于作妻子,同時派劉敬前往締結和親盟約。
臣司馬光曰:建信侯劉敬說冒頓殘暴,不能用仁義道德去說服他,而又想與其聯姻,為什么前后這樣矛盾呀!骨肉親人的恩情,長幼尊卑的次第,只有仁義的人才能明白,怎么要以此來降服匈奴呢?先代帝王駕御夷狄民族的對策是:他們歸服就用德來安撫,他們叛擾就用威來鎮懾,從沒聽說過用聯姻的辦崐法。況且,冒頓把生身父親視為禽獸而獵殺,對岳父會怎么樣!劉敬的計策本已粗疏了,何況公主魯元已經成了趙王王后,又怎么能奪回來呢!
劉敬從匈奴歸來,說:“匈奴的河南白羊、樓煩王部落,離長安城近的只有七百里,輕騎兵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關中。關中剛遭過戰事洗劫,缺少百姓,但土地肥沃,應該加以充實。諸侯最初起事時,沒有齊國田氏,楚國昭、屈、景氏就不能勃興。現在陛下您雖然已經建都關中,實際卻沒有多少人民,而東部有舊六國的強族,一旦有什么事變,您也就不能高枕而臥了。我建議陛下把舊六國的后人及地方豪強、名門大族遷徙到關中居住,國家無事可以防備匈奴,如果各地舊諸侯有變,也足以征集大軍向東討伐。這是加強根本而削弱末枝的辦法。”高帝說:“對。”十一月,便下令遷徙舊齊國、楚國的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強到關中地區,給予便利的田宅安頓,共遷來十余萬人。
十二月,高帝前往洛陽。
趙國相國貫高的陰謀被他的仇家探知,向高帝舉報這樁不尋常的大事。高帝下令逮捕趙王及各謀反者。趙王屬下趙午等十幾人都爭相表示要自殺,只有貫高怒罵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如今趙王確實沒有參與謀反,而被一并逮捕。你們都死了,誰來申明趙王不曾謀反的真情?”于是被關進膠封的木欄囚車,與趙王一起押往長安。貫高對審訊官員說:“只是我們自己干的,趙王的確不知道。”獄吏動刑,拷打鞭笞幾千下,又用刀刺,直至體無完膚,貫高始終不再說別的話。呂后幾次說:“趙王張敖娶了公主,不會有此事。”高帝怒氣沖沖地斥罵她:“要是張敖奪了天下,難道還缺少你的女兒不成!”不予理睬。
廷尉把審訊情況和貫高的話報告高帝,高帝感慨地說:“真是個壯士,誰平時和他要好,用私情去探聽一下。”中大夫泄公說:“我和他同邑,平常很了解他,他在趙國原本就是個以義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諾言的人。”高帝便派泄公持節去貫高的竹床前探問。泄公慰問他的傷情,見仍像平日一樣歡洽,便套問:“趙王張敖真的有謀反計劃嗎?”貫高回答說:“以人之常情,難道不各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嗎?現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難道我愛趙王勝過我的親人嗎?因為實在是趙王不曾謀反,只是我們自己這樣干的。”又詳細述說當初的謀反原因及趙王不曾知道的情況。于是泄公入朝一一報告了高帝。春季,正月,高帝下令赦免趙王張敖,廢黜為宣平侯,另調代王劉如意為趙王。
高帝稱許貫高的為人,便派泄公去告訴他:“張敖已經放出去了。”同時赦免貫高。貫高高興地問:“我的大王真的放出去了?”泄公說:“是的。”又告訴他:“皇上看重你,所以赦免了你。”貫高卻說:“我之所以不死、被打得遍體鱗傷,就是為了表明趙王張敖沒有謀反。現在趙王已經出去,我的責任也盡到了,可以死而無憾。況且,我作為臣子有謀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么臉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殺我,我就不心中有愧嗎!”于是掐斷自己的頸脈,自殺了。
荀悅論曰:貫高帶頭謀反作亂,是個弒君的賊子。雖然他舍身證明趙王無罪,但小的優點掩蓋不住大逆不道,個人的品行贖不了法律上的罪過。按照《春秋》大義,遵循正道最為重要,他的罪應是不可赦免的。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因為驕橫失去了臣下,貫高因為狠毒使他的主子失掉原有的封國。促使貫高謀反行逆的,是漢高祖的過失;致令張敖亡國的,是貫高的罪過。
? ? ? 陸賈時時在高帝面前稱道《詩經》、《尚書》,高帝斥罵他說:“你老子是在馬上打下的天下,哪里用得著《詩經》、《尚書》!”陸賈反駁道:“在馬上得天下,難道可以在馬上治理天下嗎?況且商朝湯王、周朝武王都是逆上造反取天下,順勢懷柔守天下。文武并用,才是長治久安的方法。當年吳王夫差、智伯瑤、秦始皇,也都是因為窮兵黷武而遭致滅亡。假使秦國吞并天下之后,推行仁義,效法先圣,陛下今天怎能擁有天下!”高帝露出慚愧面容,說:“請你試為我寫出秦國所以失去天下,我所以得到天下及古代國家成敗的道理。”陸賈于是大略闡述了國家存亡的征兆,共寫成十二篇。每奏上一篇,高帝都稱贊叫好,左右隨從也齊呼萬歲。該書被稱為《新語》。
? ? ? 冬季,十二月,惠帝凌晨便出去打獵,趙王因為年紀小,不能早起同去,呂太后便派人拿著毒酒讓趙王喝。黎明,惠帝回宮時,趙王已經死了。呂太后又下令砍斷戚夫人的手、腳,挖去眼珠,熏聾耳朵,喝啞藥,讓她呆在廁所里,稱她為“人彘”。過了幾天,呂太后便召惠帝來看“人彘”。惠帝見后,問知這就是戚夫人,便大哭起來,從此患病,一年多不能起身。他派人向呂太后請求說:“這種事不是人做的。我雖然是太后您的兒子,到底還是治不了這個天下。”惠帝因此每天飲酒淫樂,不理政事。
臣司馬光曰:做兒子的,見父母有過失就應該勸諫;勸諫不聽,就應該跟著痛哭。哪有繼承漢高祖的偉業,當天下的君主,因為不忍心于母親的殘酷,便拋棄國家不顧念,縱情酒色自傷身體的道理!像漢惠帝這樣,可以說只是固執于小的仁愛,而不知道大義啊!
? ? ? 文終侯蕭何病重,惠帝親自前去探視,問他:“您百年之后,誰可以替接您?”蕭何說:“最了解臣下的還是皇上。”惠帝又問:“曹參怎么樣?”蕭何立即叩頭說:“皇上已找到人選,我死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秋季,七月,辛未(初五),蕭何去世。他生前購置田地房宅,必定選位于窮鄉僻壤的;他主持家政,也從不起建高墻大屋。他說:“如果我的后代賢德,就學我的儉樸;如果后代不賢,這些劣房差地也不會被權勢之家搶奪。”
癸巳(二十七日),朝廷任命曹參為相國。曹參剛聽說蕭何去世時,就對門下舍人說:“快準備行裝!我要進京去做相國了。”過了不久,使者果然前來召曹參入朝。起初,曹參當平民時,和蕭何相交甚好;及至做了將相,兩人有些隔閡。到蕭何快死時,所推舉接替自己的賢能之人惟獨曹參。曹參接替做了相國后,所有的條令都不做變更,一律遵照蕭何當年的規定。他挑選各郡各封國中為人質樸、拘謹不善言辭、敦厚的長者,召來任命為丞相的屬官。對那些言談行文苛刻、專門追逐名聲的官員,都予以斥退。然后曹參日夜只顧飲香醇老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員及賓客見他不管政事,來看望時都想勸說,曹參卻總是勸他們喝酒;喝酒間隙中再想說話,曹參又勸他們再喝,直到喝醉了回去,始終沒機會開口說話。這樣的情況成為常事。曹參見到別人犯有小錯誤,也一昧包庇掩飾,相國府中終日無事。
曹參的兒子曹任中大夫之職,惠帝向他埋怨曹參不理政事,認為“難道是因為我年紀輕嗎”?讓曹回家時,以私親身分探問曹參。曹參大怒,鞭笞曹二百下,喝斥:“快回宮去侍候,國家大事不是你該說的!”到上朝時,惠帝責備曹參說:“那天是我讓曹勸你的。”曹參立即脫下帽子謝罪,說:“陛下自己體察圣明威武比高帝如何?”惠帝說:“朕哪里敢比高帝!”曹參又問:“陛下再看我的才能比蕭何誰強?”惠帝說:“你好像不如他。”曹參便說:“陛下說得太對了。高帝與蕭何平定天下,法令已經明確。如今陛下垂手治國,我們臣下恭謹守職,大家認真遵守不去違反舊時法令,不就夠了嗎!崐”惠帝說:“對。”
曹參做相國,前后三年,百姓唱歌稱頌他說:“蕭何制法,整齊劃一;曹參接替,守而不失;做事清凈,百姓安心。”
? ? ? 惠帝認為去長樂宮朝見太后及平時前往時,經常清道警戒,使百姓驚憂,便在武庫的南面修筑了一條空中道路。奉常叔孫通勸阻說:“那是每月舉行高帝衣冠出巡儀式的道路啊!子孫后代怎么能在祖宗的道上行走呢!”惠帝驚懼地說:“快快拆去!”叔孫通又說:“天子沒有錯誤的舉動;現在路已經修了,百姓也都知道。希望陛下在渭河北面再建個原廟,可以到那里去舉行高帝衣冠出巡儀式,這樣也擴大了宗廟,是大孝的根本。”惠帝便下令有關部門修建原廟。
臣司馬光曰:錯誤,是人人都必定無法避免的;但只有圣賢能知而改正。古代圣明的君主,怕自己有錯誤不知道,所以設置批評君主的誹謗木和勸阻君主的敢諫鼓,哪里會怕百姓知道自己的過錯呢!所以仲虺贊美商湯王說:“改正錯誤決不吝惜。”傅說勸誡商王武丁道:“不要因為怕別人恥笑便不改正過失。”由此而見,做君王的人,本來就不是以不犯錯誤為賢明,而是以改正錯誤為美德。這里叔孫通卻勸諫漢惠帝說“天子沒有錯誤的舉動”,正是在教做君主的文過飾非,豈不太荒謬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