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喂,你是.....”海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動作間腳底救生膠筏帶起嘩啦嘩啦的水聲緊接著又掩進濃墨般粘稠的海平面,她傾了大半個身軀往外探。
? ? 颶風已經過去了,海未昏睡了很久,并不知道這是第幾天,但是現在正是夜晚,一輪瑩黃的圓月晃蕩著從不遠處升起。支離破碎的船體已經隨著颶風狂潮沉進海底或者漂流到不知處,四周皆是空無一物的絕對靜謐,海面像是一面漆黑而平滑的玻璃鏡——與颶風來時那種狂瀾傾塌截然不同,卻令人感到一種更甚于之的、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吸納入迷淵的眩暈式恐懼。
? ? “喂!你聽得見嗎?”海未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方向,只要還有一人、還有一個人就好!她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
? ? 那人雙臂搭著一截浮木,臉深深地埋著,應該是漂流了太久體力完全虛脫的緣故,長長的頭發被海水浸濕,月光灑在上面,隱約半透明的質感像是水母一般,應該是個女孩兒。
? ? 就在一刻鐘以前,海未剛剛從昏迷中醒過來,初步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大腦昏昏沉沉、很難集中精力去仔細思考一些事情。而現在她幾乎是立馬取出固定在救生筏內側的槳,奮力朝那個漂浮在不遠處的身影劃去,她的心臟在胸口咚咚狂跳著。
? ? 多年航海的經驗令她沒有多費什么時間就來到了那“另外一人”的身邊,她趴在浮木上,頭依然深深垂著,比起“遇海難者”,她安寧得倒是更像海未茫遠的學生時代前桌少女午休小憩的模樣。
? ? “喂?醒醒?”海未喊道。
? ? 她一動未動。
? ? 園田海未先是試探著伸手去碰她的頭發——盡管被海水浸濕,厚重而凌亂地搭在肩背上,依然滑如綢緞——更重要的是,她在海未觸碰的一瞬間顫抖了一下。
? ? 還活著。
? ? 海未幾乎要欣喜若狂了。
? ? “二等船員,十五分鐘后值班!”
? ? 在海上颶風來之前,渡輪“海潮號”所有船員依然依照通常的時刻表值班工作,舵手日復一日的呼喊聲與口令聲喚醒交疊雙臂靠在值班艙逼仄狹窄的小床旁小憩的海未,她哆嗦了一下,從睡夢中睜開漂亮的琥珀色雙眼,看見的是白色舵室里的舵輪、雷達、傳聲筒、磁性羅盤儀以及從頂棚垂落下來的金色警鐘。
? ? 披上海軍大衣僵硬著脖子朝換班的船員同事點頭示意,海未彎腰從艙中鉆出來,抬眼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與星辰。
? ? 園田海未不擅長被稱之為船員唯一樂趣的饒舌神聊,關于陸地關于女人等形形色色的吹牛皮她一概覺得厭惡,船歷上的數字被一天天地用鉛筆“X”勾去,受這種船員習性影響,她似乎也在逐個檢查自己的希望和理想,并且每天勾銷一部分。時值盛夏,深夜值班的船員為了抗風依然會披一件大衣,海未拉了拉大衣領,登上船頭甲板,在黢黑波浪的前方,在冥冥黑暗中膨脹開來的光潤的海水堆積上點燃了一支香煙。
? ? 細細的火苗一閃而逝,琥珀色的雙眼隨之再次掩在盛夏的黑夜里,白色煙霧裊裊化開,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客輪的方向。
? ? 夜泊的無數船桅和折疊起的桅帆對面,客輪高層的窗戶和從內部透出的彩色霓虹般絢爛的燈光在閃爍,遮住了海未眼前微弱的香煙火星,不僅如此,足底黑沉沉的海面也被客輪舞會的燈光染上重重色彩,艦板壓低尾櫓的聲響順著狹窄的水域向前滑去。
? ? 海未一邊吸著煙,一邊繼續朝客輪眺望,那邊正舉行著海上舞會或者晚會之類的什么吧?不管是什么,那終究與二等船員的生活搭不著什么邊際,更與一心向著大海的海未無關。
? ? 她看著那邊,僅僅是偶然身影交錯帶來光線的浮動都足以令她心潮澎湃,像是被一根細細的線牽動著,她知道,那里面站著她一見鐘情的女人。
? ? 點完最后一支煙,海未驟然從神游中醒來,她將空煙盒隨手塞進大衣口袋,這才意識到冰涼的大顆雨滴吧嗒吧嗒地打在海員帽檐上。
? ? 怎么會下雨?海未莫名其妙地回身望向海面,遠方晦暗非常的霧團像是海潮郁暗的情念,伴隨著席卷而來的海嘯的嘶喊與氣勢不衰前仆后繼的碎浪。
? ? 海未瞪大眼,一口吐掉唇畔燃了三分之一的香煙,轉身便朝掌舵室飛跑過去。
? ? “颶風警報!颶風警報!”
? ? 那半截煙晃蕩著跌進漆黑而暗潮洶涌的海面,一點火星倏然滅了。
? ? 夏季的朝陽如同一大片鐵皮被捶打、延展,復而熠熠發光,海未在中學念到一半的時候選擇了中途輟學,從此開始了海上漂蕩的生活。逝去的歲月并不特別久遠,可是從那天清晨開始,這六年驟然令人覺得炫目般漫長,成了難以挨到頭的白色綢緞一般的漫長歲月。
? ? 海未遠眺著“海潮號”——船身涂著象征海水的深藍色與象征天空的乳白色,遠眺著渡輪在夏日中耀眼、輝煌的英勇雄姿。僅僅是看著船體,就令人感到酷暑難耐,即使是清晨的夏云也像是要燒起來似的翻涌著,繼而又被輪船指尖的纜繩交叉劃分成規則多邊形,像是航海路線圖上的標尺?!昂3碧枴倍ㄔ谏衔缇劈c一刻出發,從昨夜就在安全檢查的船員們此刻正在碼頭周圍忙碌奔走,這次的雇船金主據說是邀請了不少新貴名媛,準備在海上策劃一場盛大的社交晚會。海未壓低了海軍帽的邊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海潮號”的船首高聳入云,仿佛恍恍惚惚的削薄下顎在仰翹著,頂端一面繡著海鳥紋樣的藍底旗幟隨著海風驕傲地飄動,鐵錨被高高卷起,恍若一只碩大的鐵銹色螃蟹潛伏在錨孔位置。
? ? “園田!你在這邊啊!麻煩到船舵室一趟!”
? ? “知道了!”
? ? 海未從漫無邊際的神游式眺望中回過神來,按著帽檐就朝夏日光下泛著銀色的舷梯跑去,耳畔呼呼帶起的風將水手制服帽上的藍色條紋緞帶吹得獵獵作響。
? ? 蹬蹬幾步跳上士官艙,轉角處毫無預兆地撞到了人,海未只穿著白色短袖襯衣,薄薄一層,卻意外地沒有感覺到撞擊應該帶來的疼痛,反倒是下意識地摟住了對方。
? ? 好軟的身體。
? ? 那是海未反應過來道歉之前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
? ? 被撞到的是個年輕的女人,海未一低頭就看到她白皙得如同天鵝羽毛的頸項,與自己身上的海鹽味截然不同的輕軟香氣襲進鼻腔,很像是偶爾經過高檔甜品坊時會嗅到的那種甜蜜芬芳。
? ? 是哪家的富家小姐吧?
? ? 海未皺了眉,她覺得自己惹到了麻煩。
? ? 對方垂著頭,亞麻色發絲光潤亮澤,她緊緊攥著海未的上臂,緩了幾口氣。
? ? “抱歉,謝謝您接住我?!?/p>
? ? 出乎意料的是,海未沒有在這位顯然嬌生慣養著長大的女人口中聽到什么尖酸刻薄的責備,她的聲音像拂過陸地的夏風一樣柔軟。
? ? “沒事,是我唐突了,小姐。”
? ? 海未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人,用生硬的語調一字一頓說道。
? ? 這就是二人最初的會面了,海未還記得那個年輕女人抬起頭來時的眼睛,漂亮得像是森林的鹿。那和海未經常凝望大海的雙眼不一樣——總是積郁著些許不快,恍若凝望著遙遠的海平線上的一點船影,常年凝視著大海的雙眼總是掩藏著不安和喜悅、警戒與期待的,這是一種職業性的眼神。“海潮號”與碼頭連接在一起的三根巨大而粗壯的系船用的金黃繩索清晰地把港口的景致粗略劃分開來,恰如浸沒在海風中的鹽分,現在還得加上一份糖料,帶著某種強烈的、火辣辣的悸動與悲哀浸蝕在破空而出的夏日烈焰蒸騰之中,在海面上滾滾燃燒。
? ? 在漆黑漂流的盡頭,園田海未背對著月光,只覺得海面粼粼泛起的不知名熒光漂浮物像是霉斑,系在救生船上的漂浮筏輕輕搖擺著又相互徐徐靠近,緊接著又分開,污濁的海水飄蕩起伏的無數木塊中,殘缺的船體閃著光澤,隨波逐浪地打著旋兒。仔細地盯著涌浪看的話就會發現折射著月光的碎玻璃似的海面與深黑色的暗部在細微地輪流交替著連續描繪著極為相似的斜紋。懸吊舷梯用的銀色鏈條纏著一頂黃色安全帽,海未用手將它們拉上了救生船。不久之前,瑩黃圓月之下,海未親眼見證客輪船艙最后一塊殘體像是巨山傾塌一般緩緩沉進海底,帶著所有璀璨燃燒的盛夏幻夢與匆匆一瞥的紙醉金迷。
? ? 她手里緊緊攥著金絲緞子系邊的白色海員帽,感覺一切都像是在做夢,“海潮號”鳴響緊急通報的巨大汽笛震撼著整個船體,傳到客輪的每一扇五光十色的床邊,傳到準備著晚餐的廚房——那飄著法國南部秘制葡萄酒與風味魚蟹羹的誘人香氣,傳到逼仄壓抑的值班海員休息室,傳到海未的耳朵,像是一陣一陣的耳鳴。
? ? 如今耳鳴尚在回旋,孤獨像是深海的巨獸張開黑洞洞的大嘴巴壓了過來,一抬頭就能看到雪亮的牙齒。
? ? 哪怕只剩一個人,只剩一個人也好。
? ? 海未已經不記得最后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情形了,她陸陸續續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夢里有斷斷續續的哀嚎和呼救的聲音,一會兒嘈雜一會兒又陷入絕對的死寂,她沒法睜開眼,只覺得胸腔窒息一般發悶,咸澀的海水仿佛在全身肆無忌憚地流竄,發出陣陣環流一般的涌鳴。
? ? 遭遇海難,只身一人,沒有淡水,沒有食物,多年航海的經驗在潛意識里告訴海未,生機渺茫。
? ? 她從最后一個夢中掙扎著醒來的時候,終于確認了這一點。
? ? 沒有表,只能估算時間,但那時的海未并沒有心情去計算這些——反正多半也只是算一下自己死亡的時間罷了,比起食物和水,更令人絕望的是無邊無際的孤獨。
? ? 大約十分鐘后,海未看到了月光下那個漂浮著的人影。
? ? 一開始,她還以為自己又睡著了,是在做夢或者眼花了,一連睜眼眨眼好幾次,那個身影周圍好似漂浮著一層云白的濕暈,月光下恍恍惚惚的,但是卻從未消失。
? ? “喂!你是......”海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動作間腳底救生膠筏帶起嘩啦嘩啦的水聲緊接著又掩進濃墨般粘稠的海平面,她傾了大半個身軀往外探。
? ? “嘩啦”一聲,那人被從海面伸出來的手臂托起來,終于倒在了救生船內,與此同時,園田海未濕漉漉的腦袋從漆黑的海面鉆了出來,她大口呼吸著,借著救生船邊緣的麻繩之力躍進船內。
? ? 現在是兩個人了,她盯著眼前的女人,松了一口氣。
? ? 海面一片漆黑,除了海天相接出的月亮與不遠處的發出熒光的魚群和海藻,沒有任何光源,海未跪坐在船內,將那人的頭部靠在自己膝上。
? ? 事情就是在這時變得截然不同的,海未瞪大雙眼,借著月光的幽微,看著面前人那張年輕的、她念念不忘的臉。
? ? “南......小姐?”
? ? 南小鳥是在幾個鐘頭之后醒來的,那時候夜晚已經快要結束,更遠處的天邊隱隱吐露出魚肚白,伴隨著一陣夢幻般的輕咳聲,她夢囈般地問了一句:“天亮了?”
? ? 海未拼命地點著頭,雖然她好像忘了現在點頭的話,南小鳥應該也不會看到,她連續回答了五六次:“是的,天亮了,天馬上就亮了,太陽快出來了?!?/p>
? ? “園田......船員?是你嗎?”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困惑。
? ? 海未幾乎就要咧嘴而笑,雖然現在根本不是笑的時候,但是她卻驚訝地發現僅僅一面之緣、萍水相逢的南小鳥竟然記得自己的姓氏,她不記得自己有告訴過她,那么可能是從船員的名片牌上看到的?又或者說是向別人打聽的?這無疑已經算是大難臨頭之后最大的驚喜了。
? ? “是我,是我,南小姐?!?/p>
? ? “剛剛睜眼好像看到光了。”
? ? “是的,小姐,是太陽快出來了。”
? ? “你也看到了嗎?”
? ? “是的,小姐?!?/p>
? ? “那現在應該是幾點鐘?六點半吧?”
? ? “是的,”海未微笑道,從南小鳥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她只是陷入昏睡乏力而已,應該并沒有受傷,狀況還算良好,“可是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六點半?!?/p>
? ? “十二號?”
? ? “不可能是十二號,我能記得的時間來說,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了,而我昏迷的時間還得另算?!?/p>
? ? “是嗎......我感覺我睡了好幾覺?!?/p>
? ? “你知道我發現你的時候,你一直趴在浮木上嗎?應該是桅桿,好驚險,萬一松了手可能就掉進海里了?你會游泳嗎?”
? ? 南小鳥沒有回答,她再一次睡了過去。
? ? “喝點水吧?!焙N从弥袄蟻砟莻€黃色救生帽的外殼裝了些水,遞給前面唇色慘白的女人。
? ? “是淡水?”即使南小鳥的嗓音因為口渴已經非常喑啞了,她說話的語氣依然像一只婉轉啁啾的百靈鳥兒,海未對陸地上的生物知之甚少,只是她想象中的百靈鳥應該是差不多如此的。
? ? “是的,淡水?!焙N刺蛄颂蚋稍锏淖齑健?/p>
? ? “是......怎么弄來的?”南小鳥低垂著眼睫。
? ? “我干水手這一行已經六年了,什么突發情況都要考慮,”海未指了指船尾用木片與白色塑膠搭建的蒸汽取水臺——用這種辦法的確可以取到淡水,但是等待海水蒸發的過程十分漫長,“當然,這已經是突發情況的極限了?!焙N纯嘈Φ?。
? ? 南小鳥接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因干燥而有些皸紋的唇經過水的滋潤再次飽滿起來,綻放出嫣然的淡粉色,她只抿了一口,又將盛水的帽子遞給了海未。
? ? “園田船員也喝一點吧?!?/p>
? ? 海未一愣,將帽子推了回去,結滿薄繭的手碰到南小鳥的手的剎那,她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 ? “我不是很渴,你先喝吧?!彼犚娮约夯爬锘艔埖穆曇?。
? ? 南小鳥也愣住了,隨即笑了一下,她的全身依然虛弱,笑的時候唇角也只是微微牽扯,但海未忙不迭地低下頭去,再次紅了臉。
? ? 在發生海難之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能與她像這樣相對而坐,當然,她的確從未想過有一天能與她“像這樣”相對而坐。
? ? 南小鳥并沒有再拒絕,她又啜飲了幾口,然后再次遞還給海未。
? ? 于是海未也接過帽子,小心翼翼地喝起這來之不易的水來。
? ? 她刻意避開了南小鳥嘴唇碰過的地方,心臟突突地跳著。
? ? “園田船員,你還在嗎?”
? ? 在下一個黑夜降臨之時,她聽到臥在自己身邊的女人發出微小的聲音。
? ? “我在。”
? ? “你覺得還好嗎?”
? ? “我覺得還好,你呢?是餓了還是想喝水?我去給你拿......”
? ? “不是......”
? ? 她這么說著,然后一只溫熱的手碰到了海未的。
? ? 一只細膩而柔和的手碰到了船員布滿薄繭的手。
? ? “怎么了?”船員問。
? ? “我害怕?!?/p>
? ? 在海上漂流的時光是漫長的,所幸的是她們的救生船還算比較大,幾天后海未稍微擴展了船體外延,又在內部利用塑膠與木板搭建起內艙來。陸陸續續地海未又找到了一些漂流而來的“海潮號”殘體,有幾桶密封得還算不錯的啤酒,還有一些腌魚,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一些工具,有了這些,即使物資耗盡,海未也能想辦法從海里找到食物來。
? ? 正午時分夏日強烈的陽光熾烈地烘烤著,海未立在更遠一邊的船沿眺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面,沒有任何大船來臨的跡象,也沒有陸地,除了等待時間的流逝與上天的恩寵別無他法,而且在海未正式成為船員之前接受的那近兩年的學習時間里,清楚地知道最好的求生方法是:除此之外,不要去想任何事。
? ? 港口鈍重的轟鳴聲似乎還是昨日之事,孤獨、清澄的輪船喇叭劃破虛空的暗夜響徹胸扉,孕育著光亮的厚厚云層低低垂掛,伴隨著大海光榮而遙遠的呼喚聲,二等船員從值班艙一躍而起打開門迎接那些無與倫比的悲愴感情,那些好像都還是昨日之事。在面臨直白裸露的孤獨和死亡之時,所有潛藏在胸口的關于光榮的憧憬和憂郁——再怎么郁暗而巨大的感情都只是只言片語而已。
? ? 園田海未小心翼翼地朝被木板隔開的簡易內艙方向看去,在遇到南小鳥之前,她曾經起過自殺的心情——在被孤獨和絕望吞噬之前,帶著瑰麗的夢想投入大海的懷抱是船員最后的勇氣。
? ? 不過,在遇到南小鳥之后,這些勇氣再也沒有被她提及。
? ? 她覺得自己應該給她新的勇氣。
? ? “不如我們來講點什么吧?”
? ? “嗯。”
? ? “現在的情況是,我們是可以活下去的,我有辦法弄到食物和水,我們也不是一個人,所以,你別害怕?!?/p>
? ? “好,你也是。”
? ? “那就好,我們得做一點其他的事情讓自己打起精神來?!?/p>
? ? “比如?”
? ? “我當學員時學到的最大的經驗就是,在遇到險境時,最好的求生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想象是會把活人逼瘋逼死的?!?/p>
? ? “那我們現在......?”
? ? “我們現在肯定不算,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人啊,真好?!焙N创瓜卵劢蓿p聲嘆息道。
? ? “是?!彼致犚娔闲▲B溫柔如蜜的聲音確切地回答道。
? ? “所以我們可以想一些別的?!?/p>
? ? “比如?”
? ? “比如說,想象自己披荊斬棘,或者變身征服大西洋的海盜船長,比如我們現在不是在救生船上漫無目的地漂流,而是在安全的客輪......”說出口的瞬間海未立馬打住話題,因為她們正是從“安全的客輪”淪落如斯的,可她在說話閑聊這方面著實是太愚笨了,并不知道該怎樣繼續下去。
? ? “比如說我們在水上樂園的漂流艇上。”南小鳥接過話題,她在說話前輕輕喘了一下。
? ? 于是海未便想起了童年時尚健在的父母親的確是帶她去過一次水上樂園的,很快樂、很美滿。
? ? 她下意識地感激南小鳥,雖然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這段經歷,但那的確帶來了莫大的安慰。
? ? “然后,我們倆就躺在水上樂園的漂流艇上,靠在一起睡著了,做了很好的夢。”她一邊說,一邊朝海未靠近,柔軟的身軀輕輕陷在海未懷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快睡著了。
? ? 遠處海面上飄涌過積雨云,在云層折射過來的夕照之下,輪廓分明地雕刻出潔白肌肉精致的緊張狀態,略微可以窺見到的鉛灰色海面上煙塵和云翳深深翻涌,但是云朵的核心卻恰如新月般清澄。
? ? “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南小鳥問。
? ? 海未沒有想到她會忽然問出這個問題,一時之間什么也答不上來,只是想起了那雙如鹿般的美麗雙瞳。
? ? “已經過去了多少天來著?”海未喃喃問。
? ? “不知道,所以才忽然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樣子來著?”
? ? “我撞到了你?!?/p>
? ? “是我太粗心了。”她掩嘴笑道,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海未,給我說說你的事吧?!?/p>
? ? 很多船員是因為熱愛大海而當海員的,海未也是。
? ? “一旦遇上大風大浪船體滲水的話,那可就不得了了,從船底鉚釘眼處咕嚕咕嚕地滲進來,”海未夸張地比劃著,“那樣的話,不管是幾等船員,是士官還是下屬,大家一起拖著濕漉漉的水耗子似的身體或是往外淘水或是鋪貼防水墊板,我那時候跟著同艙的同事一起搬來水泥桶,急急地把水泥往下面倒,很重,也很累。”
? ? “對于女孩子來說的確是很可怕呢?!蹦闲▲B點點頭,眼睛閃閃爍爍的。
? ? “那種事我不在意啦?!焙N礉M不在乎地揮揮手,咬了一口之前釣上來的魚生,“工作中,無論撞在艙壁上摔傷,還是因為停電——你知道,大海上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還是因為停電而置身于黑暗之中都沒有工夫去想可怕什么的,而且,最好是什么也不要去想?!?/p>
? ? 海未說到這里時停了下來,再一次目不轉睛地盯著南小鳥,就像是第一次見面那樣。
? ? “一個人的時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要想?!彼溃芭芰诉@么多年的船,暴風雨是最討厭的,不過這一次是真的......怎么說?我現在倒是覺得命當如此罷?!這一次是颶風?!?/p>
? ? “颶風......”南小鳥點著頭,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變得有些破舊了,和一開始的光線靚麗截然不同,盡管后來又找到了一些漂流過來的衣物箱——雖然海未合身的沒有幾件,但她的雙眸依然美麗動人。
? ? “暴風雨來的時候,每次都會想,糟了,這次是不是要完蛋了?熱帶低氣壓也是如此!頭一天的晚霞啊,簡直燃燒著像是地獄裂空而出的火災紅成可怖的黑紫色,可是,大海上卻一片風平浪靜,莫如說是死寂更為恰當。”海未有一句沒一句、持續碎碎念著。
? ? “你看,這頂船員帽,”海未舉起自己那頂殘破不堪的帽子,“它原本是有一枚蔥蕾形的大徽章的,金絲錨鏈盤繞在鐵錨周圍,金線刺繡的月桂樹葉,還有附著在上面的銀線果實,緞子纜繩一般地相互纏繞,我親人尚在的年少一直憧憬著成為海員,但是因為風浪不定的潛在危險,母親一直不同意?!?/p>
? ? “那么后來呢?”
? ? “后來我成了孤身一人?!?/p>
? ? “現在不是了?!?/p>
? ? “南小姐......”
? ? “叫我小鳥吧?!?/p>
? ? “喂,你是......”
? ? “小鳥?!?/p>
? ? 海未在病夢中笑出聲來。
? ? “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小鳥問。
? ? “怎么一直問我這個問題?”
? ? “想聽你一直說?!?/p>
? ? 恰如浸沒在海風中的鹽分,現在還得加上一份糖料,帶著某種強烈的、火辣辣的悸動與悲哀浸蝕在破空而出的夏日烈焰蒸騰之中,在海面上滾滾燃燒。
? ? “你說如果我們得救了,會是什么樣子?”
? ? “首先肯定是被送去醫院吧?其實我不喜歡那個地方,到處都是雪白的一片,令人壓抑,”海未靠在船沿,自言自語道,“然后可能會有很多記者來采訪,會被打上當代魯濱遜漂流記的標簽。”
? ? 已經不知道在海洋上漂流了多久,季節、時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海未隱約能感覺到,夏季快結束了。
? ? 夜晚的海風越來越冷,出乎意料的是,相比之下柔弱得多的小鳥依然健康,海未卻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中感覺到自己被人緊緊抱住。
? ? “暴風雨來的時候,每次都會想,糟了,這次是不是要完蛋了?不過這次還真的是比以前每一次都要慘?!焙N凑f。
? ? “也許這就是我們生命中最后一段時間了。”
? ? “別說這種喪氣話,只是小感冒而已,你這樣抱著我,很溫暖,一晚上就會好吧。”
? ? “如果不是和你困在一起沒人說話,我覺得我可能早就撐不下去了。”
? ? “我才是想這么說呢......”
? ? “可是,不管會不會死在這里,都得好好把剩下的時間過完啊,”她這么說著,摟著海未的雙臂更加用力。
? ? 海未努力睜開眼皮,恍恍惚惚看見海洋之上的淡墨色天際透出朦朦朧朧的淺白色輪廓,被夜空染成黛藍的帶狀云隨風搖曳,遮住了遠方的海面,無論在世界的何方,南半球也好,北半球也罷,說不定已經到了——
? ? 她抬眼看了看,感覺自己好像正處于跑船的人們所憧憬的星星——南十字星的星空之下。
? ? “你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樣子?”
? ? 恰如浸沒在海風中的鹽分,現在還得加上一份糖料,帶著某種強烈的、火辣辣的悸動與悲哀浸蝕在破空而出的夏日烈焰蒸騰之中,在海面上滾滾燃燒。
? ?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而已!
? ? 海未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游離到了其他的地方,好像懸浮在半空中,又好像在軀體之外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脈搏、心跳,視野中的盡頭閃爍著一道光,南十字星向更遠的南方傾去,好像看到僅僅存在于回憶中的家的燈光還有倉庫的檐燈,還有不遠處海面瞭望塔旋轉燈的紅色和綠色的光帶。一眨眼、一低頭就看到南小鳥白皙得如同天鵝羽毛的頸項,與自己身上的海鹽味截然不同的輕軟香氣襲進鼻腔,很像是偶爾經過高檔甜品坊時會嗅到的那種甜蜜芬芳。然后又是一個恍神,她們手拉著手在陸地上奔跑著——不是在海上困頓潦倒,足下踏著堅實的陸地,正如千百萬年來林深中麋鹿歡快的布滿圓白點的細足。盡情歡笑著,穿過松柏林的罅隙相互追逐,為了比試口中哈出熱氣的團團溫暖乳白色而深深呼吸。路的盡頭,自己的父親母親站在那兒,而他們的身后站著南小鳥,他們所有人、所有人的形象絢麗多姿、光環縈繞——推開家門,飯桌上圍著親人,飯菜的熱氣蒸騰而起。
? ? “去水上樂園嗎?”他們說。
? ? 海未笑著搖了搖頭,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 ? “我喜歡你,我愛著你,謝謝你?!彼?、用夢囈一般的語氣說著。
? ? “你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樣子?”
? ? 恰如浸沒在海風中的鹽分,現在還得加上一份糖料,帶著某種強烈的、火辣辣的悸動與悲哀浸蝕在破空而出的夏日烈焰蒸騰之中,在海面上滾滾燃燒。
? ?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而已!
? ? “你說如果我們得救了,會是什么樣子?”
? ? “嫁給我吧?!?/p>
? ? 微光漸次縮小,成為一個具象的圓環,海未睜開雙眼,遠處輪船與此方之間那晶亮的水域,成扇形擴展開來,船尾船橋處站著幾個白色的海員似的人影,海員帽上金絲緞子在暮夏的日光中熠熠生輝。她感覺一切都像是在做夢,遠方巨輪鳴響的巨大汽笛震撼著整個軀體,傳到海未的耳朵,像是一陣一陣的耳鳴。
? ? “你得堅持住,你沒有聽見汽笛聲嗎?”
? ? “聽見了。”海未回答。
? ? “你得站起來,大聲喊道,并且舉起旗幟什么的,讓他們看見你?!?/p>
? ? 海未深呼吸幾次,竭盡全力地揮舞著、吶喊著,仿佛是為了回應她,遠方的那艘巨輪再次鳴起汽笛,蕩起陣陣浪潮般的回聲。
? ? 海未終于撐不住倒了下去。
? ? 有人把她抬了起來,背起來,放在擔架上,喂她喝水。
? ? 海未只覺得這種觸碰比隔開了一整個遙遠的盛夏還要陌生。
? ? “還有人,還有人......”她發瘋一般地不停重復著,指著身后破舊的救生船——那個陪了她一整個夏季的救生船,“她在艙里,她在艙里?!?/p>
? ? “快去看看,下面還有一個人!”船上的海員大聲吼道,于是又下去了一個精壯的小伙子,他跳進救生船——船體支離破碎、搖搖晃晃,粗魯地掀開簡易艙板,一聲斷喝:“艙里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