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鵬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家鄉,夢里他不知道怎么就徜徉在小城的街道上,夏末傍晚的涼風吹在臉上,感覺如此的真實。
此時此刻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在夢里,只是想不起來為啥回鄉,畢竟他父母早和他一起去了北京,親戚們也都各自投兒靠女,大多離開了這座小城。
“我為啥回來啊?”他站在街角,拎著皮包想著,天色看著越來越晚,夕陽的紅色燃燒了一大片云彩。
“海鵬!”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他回頭看時,是他的中學同學王明磊。這家伙留起了胡子,頭發也長長的,挽了個道士一樣的發髻,全身上下就像個二流的藝術家。對,他不是去學美術來著么?
趙海鵬連忙打招呼過去,王明磊哈哈一笑,說道:“你小子如今可發福的厲害啊,哈哈哈,瞧你這肚子。”說著,伸手去拍他的肚皮。
趙海鵬看著自己的肚皮,呵呵一笑,然后問王明磊:“我現在正納悶回來是干啥來著?突然想不起來了。”
“我們不是回來參加葬禮么?”
葬禮?誰的葬禮?趙海鵬有點糊涂了。
王明磊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一把拉住他的手,拽著他跑了起來:“快點兒!咱倆要遲到啦!”
他倆在馬路邊上跑著,跑過醫院和一中,跑過早應該消失不見的工農兵電影院,就像兩個下課后嬉鬧回家的小孩兒。路人左右讓開,指指點點,趙海鵬只覺得輕松和快樂,真的像個孩子。
是啊,他有多久沒像一個孩子一樣肆意妄為,當然也不再有人寬容他的肆意。責任,家庭,工作,妻兒,父母,都在這奔跑里丟到腦后。
然后他倆都停了下來,前面有一堆警車,無聲地閃爍著紅藍燈光,把路口完全堵上了。
王明磊突然說道:“傻大明死了。”
傻大明?趙海鵬有幾十年沒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不,是綽號,他們沒人知道傻大明的真實名字。他是個有名的傻子,總是憨憨笑著,和小孩子們一起玩——他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智力吧,趙海鵬想。
“那么我們是去參加他的葬禮么?”趙海鵬問道。
“當然不是!”王明磊用力揮了下手,好像在趕走蒼蠅,然后領著他從警車的空隙里擠過去,“我們去參加劉娟娟的葬禮。”
劉娟娟什么時候死了?趙海鵬有點目瞪口呆。這個總是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女生,從中學畢業后就沒見過,只知道她沒考上大學,而是進了電機廠當了工人。那么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們倆穿過那些警車,穿過擁擠的人群,然后他倆向二中走去。
為什么葬禮會在二中?趙海鵬覺得奇怪,他們都是一中的學生啊!
“看見警車了沒,警察都去一中了,他們不讓我們搞葬禮的。”王明磊說道。
二中的大門緊鎖著,他倆穿過空無一人的傳達室,在夕陽西下的余光里向教學樓后面的操場走去。
操場里已經站了不少人,他看見徐金明,趙權,馬海濤,也看見王李梅,趙虹霞,還有一些熟悉的但他已經忘記姓名的面孔——還是十幾歲的樣子。他們三三兩兩的站著,交談著。
看見他和王明磊過來,這些同學向他倆揮手致意。王明磊大大咧咧地走過去,抓住王李梅的手,結果又被甩掉,引發了一陣哄笑。
我前兩個月才見過王李梅,她瘦了好多,趙海鵬想,然后嘿嘿地笑了。那些女孩子,還是像以前一樣充滿了讓他眼熱的活力,而他也是和以前一樣遠遠看著,不敢上去攀談。
“劉娟娟等會兒才能來。”馬海濤把手摟著他的肩膀,一樣眼熱地看著女生。
操場圍墻外的居民樓已經次第亮起燈光,涼風吹著楊樹嘩嘩作響,天空也開始褪去紅黃,變成深邃的墨藍色,星星們也越來越亮。趙海鵬想,北京哪里會有這么好的夜色。
他的皮包早不知去了哪里,身上的襯衣西褲皮鞋也變成了短袖褲衩涼鞋,王明磊的胡子和長頭發都消失不見,大家的樣子一下子回到了十六七歲。
哦,十六七歲,那個美好單純的年代,是不是也有這么一個傍晚,趙海鵬和同學們也這樣站在操場上看夕陽西下群星景明,他完全不記得了,他只知道,此時此刻他只有簡單的快樂和輕松。
然后上課鈴響了。
大家都回頭看去,教學樓燈火通明,窗口隱隱有人影晃動。
“劉娟娟來了。”有人說。
趙海鵬看見一個發光的人影遠遠的走了過來,大家自動分開兩邊,看著那個明亮如同神靈的身影步近。
劉娟娟還是年輕的模樣,兩條辮子垂在胸前,臉上帶著微笑,向每個同學打著招呼。趙海鵬看著她如同女神的模樣,不自覺地想走上去。
但他還是忍住了,少年時的憧憬只不過是荷爾蒙的悸動而已,他對自己說,你永遠只能遠遠看著。
然后這如同女神一般的少女,在大家的注目中,一點點沉入地下,身上的輝光也如同螢火,隨風四散。
當最后一點輝光消失不見,天空也已經完全墨藍時,煙火在天空莫名其妙地綻放起來,他們就站在那里看著,全然不顧四周的狗叫和包圍上來的警察。
然后趙海鵬醒了過來,他聽見身邊妻子的呼吸,樓下的蟋蟀叫聲,和遠遠的汽車駛過。
他知道,他看到的,不是誰的葬禮。
那不過是青春的葬禮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