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雖然是有些氣著,但他終不能割了與這家的因緣。畢竟父子倫常,是維系世間的根本,也是稱量人心的定盤星,他雖跟無奰子修道十年,終究還不能遠離世間而去,也不能就真擔了忤逆之名。他雖也時不時憤激父親對他如此涼薄,嫡母又刻薄太狠,但本心還是不忍割舍父子之義,更何況他知道大哥其實是對他好的,雖然罵他,也是因為不想他落入歧途,誤己誤家。又有大嫂黃氏真心維護他,二哥也幫著說了些好話,這些親緣,如何能說舍就舍?免不得就此糊涂過去,心里雖然仍是強項,但終究不得不給父親大哥說些軟話,告了罪去。風波終于過去,他在這家又得呆上些日子,只是狀元郎又要他等上些日子,與他說什么大事?雖然耽誤去塞北行程讓他有些著惱,但他心里也十分好奇,想著能是什么大事呢?少年人心情,不免異想天開,想著狀元郎讓他上京殺了江彬么?這事倒是可以做。那日晚上定中聽狀元郎說江彬是如何奸險,誤國誤民,他又是錦衣衛頭頭,看趙二郎行徑,也知不是好人,殺了江彬,為國為民除此惡人奸賊,哼哼,也不枉他十年辛苦學了這一身本事!
他其實也知,那日趙二郎早已成“媒鬼”,種種舉動都是為人所驅,但心里想“‘媒鬼’所行,不過乘人心之機,若人心本無奸惡念頭,是絕無可能被迷惑成為‘媒鬼’的”,就此認定趙二郎是奸惡小人,連帶對他所屬的錦衣衛也憎恨厭惡起來。而從大哥父親口中,可以察知世間人對錦衣衛是又怕又恨,他若殺了讓世人又怕又恨的錦衣衛頭頭,免不得眾人頌楊,那時節,才叫父親看他是何等樣人呢!無奰子雖然經常告誡他,“名”為人之縲紲,“無名”方是修道正途,但他心里卻想,大不了殺了江彬不留名便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他詩書讀的雖極少,但一日聽大哥吟詠過這兩句,那種瀟灑境界就此刻入他的腦海,他心里隱隱想道,自己修道大成后,便當是那般形象罷。
這種心理自然是不能說于師父無奰子的。他回到家里后,受大哥父親嚴令,不許他擅離閬中,但實在不想看家里下人種種小人眼光,因此除了日日向晨省問安外,其他時間多半都走出家門,流連于閬中城外一圈山里,修道練功。山里生活,他本是習慣了的,也無寂寞,渴時有溪水喝個飽,餓時打些山豬野雞烤來吃了,平常時間道行內觀性命六句教,定中觀境歷境悟境,也不知疲累。黑鶴玄和子白猿秋湖子就陪在他身邊,不時給他找些有益調理身體、調息氣脈的蛇膽及其他異樣藥草,一人一鶴一猿,日子倒也過得逍遙。只是他這些日子練功時,所入之境卻總在“一字殺,魑魅魍魎六月雪”“二曰情,兩小無猜空中月”“三人行,誰是幻來誰是真”中徘徊,神思搖動于江中殺那六個賊人、定中觀楊慎黃娥閨房夜話、林子里看文雀兒與小鼈龍吳遠野合、桓侯廟前為“媒鬼”所乘經歷種種,以及最讓他心痛悔恨的道旁茶鋪中因無錢付賬導致大嫂孩子被殺,這般般境遇,他一遍遍的反復經歷,已慢慢能穩定心神,靜心如看戲般看境中諸人以及自己的種種行跡,只是心雖然靜下來了,終究還是有悔恨和疑惑滋生其間,也因此跨不過三句所限,走不到第四句上,自他下山來,功行周天只在半途遷延,離圓滿還好遠呢!終于,在楊慎來閬中前三天,他正定中悟境時,師父無奰子突然顯于他心象之中,為他解惑答疑。
正是酉時,月牙兒無憑無依掛在半邊天上,他坐于一顆大樹樹梢,隨風搖動。月光凄清,灑于他白衣之上,模糊一團,恰如他心境,有萬般凄涼,無依無靠。他入境中,又見到了賣茶大嫂和她孩兒,大嫂溫婉,對孩兒說“這一會放學,卻不溫書,或者歇著,又來鋪子里干嘛?”孩兒粗眉大眼,抬起臉道:“老師教了幾句,今天已背熟了。家里呆著也無事,不如到鋪子里幫著娘親賣茶,還能多看些人呢!”有四五客人進了茶鋪,大嫂忙去擦拭桌子,忙碌端著茶壺茶碗招呼客人,孩兒蹲在一角,守著個燒柴爐子,不時填些零碎柴火,幫著溫茶。大嫂忙碌中對孩兒道:“你即說背熟了書,且背來我聽聽。”孩兒想了一會,張口道:“治本于農,務茲稼穡;俶載……南畝,我藝黍……稷;稅熟貢新,勸賞黜……陟;孟軻敦素,史魚秉直;庶幾中庸,勞謙……謹敕;聆……聆……聆音察理,鑒貌辨色;貽……貽……”座中一個客人突然哈哈大笑,道:“這小子真是笨的厲害,就這幾句,我前日來就聽他背,今日來還是結結巴巴。”
王方旋也不由定中皺眉。孩兒背的不過是《千字文》,王方旋沒入山修道前也有一年蒙學,《千字文》整篇他聽了一遍即會背誦,就這幾句,這孩兒幾天時間還背不順暢,著實有些蠢笨。看婦人也是皺眉嘆氣,他心里不忍,恨不能替孩兒背下去“貽厥嘉猷,勉其祗植;省躬譏誡,寵增抗極;殆辱近恥,林皋幸即……”又見孩兒聽客人笑話,不免低頭含淚,捉了一把柴火,也不往爐膛里入,竟抽噎起來。大嫂給客人上好了茶,回到爐膛邊,看孩兒模樣,搖搖頭蹲下來,用上衣襟子為孩兒抹去眼淚,道:“背不熟時,多背幾遍,自然熟了,又哭什么?你要做好男兒,得有志氣,老掉眼淚怎么行!”孩兒抬起淚汪汪眼,道:“娘親,我……”大嫂臉卻突然冷起來,道:“你怎么了?不想讀書的話頭提也別提!你父在時,常說學問是男兒立身之本,一時笨點沒什么,只要持之以恒,終能入學問門檻,得悟尋求自身之道……我雖不懂他話意思,但也知道只有勤勉讀書,才是為人之道。你今日背不熟,慢慢背就是了,堅持下去,總會背熟的。”
那幾個客人聽了哈哈大笑,都是譏諷貧婦癡兒,還妄想讀書,可不做的八輩子大夢!王方旋聽了惱怒,若不是在境中,他免不得過去,便不殺了那幾個客人,也要好生給他們一場教訓。又看大嫂孩兒母子對視,眼神中的慈愛、依偎深入他心,他不由想到,幾回夢中也曾見過大嫂這般慈母眼神,他夢里也如孩兒般哭的稀里嘩啦。正感動時,場景突然一變,趙二郎闖了進來,砍斷婦人臂膀,一刀搠進孩兒心口,嘻嘻哈哈笑道:“你要清白,你要問道,你要尋求自身……死了做鬼去悟罷!”大嫂痛呼,孩兒號哭,聲聲如刀,捅入他的心中。突然文雀兒又攀在他耳邊,道:“小官人,人生下來就得去死,又何必苦著自己……用你那小杵兒治了姐姐癢,我們耍子去也!”他好容易揮小牙斬脫文雀兒心影,又莫名回到江心中殺那六賊之時,看著他們將死眼光,種種絕望、怨恨以及對往日的留戀,擾著他心緒難寧;又突然回到兒時,黃娥倚在桃樹邊,手捧著書對他笑道:“方哥兒,‘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看是我美呢還是桃花美呢?”不旋即,黃娥已然長大,艷美不能直視,倚在床欄桿上,身著輕衫,肌膚半露,對他嗔道:“方哥兒,我已嫁人,你可不能再如此看我了……”
境中般般,總從這些日子經歷而來,卻又莫名增生了些幻景。他定中總是能走進大嫂孩兒生活,看他們母子辛苦度日,撿柴燒火熬茶,每日里從家中走十來里到道旁賣茶,所得極少,母子日日吃粥都是不夠,連腌菜也幾日才能吃上一回;但他們日常點滴,卻又是極溫馨的,母親日日看著孩兒背書,目光溫暖喜悅,孩兒不時回首就能看到母親,眼神安定而又快樂。突然,趙二郎來了,刀光血影里都是他嘻嘻哈哈笑聲……文雀兒又不時唱著小曲兒,在耳邊淫聲浪語只是勾引……江中賊人全死了,他卻沒有一絲興奮,只是覺得為什么他要殺了他們,他們要被他殺了……還有黃娥,離他很近,伸手既得,手卻怎么也伸不出去……
日日行功,只是如此。他定中在感動、同情、驚愕、悔意、怨恨、激昂、拒絕、厭倦、想望、失望以至絕望等般般情緒里起伏掙扎,如草在風上,搖動似乎要連根飛向迷蒙云氣之中。這天晚上,他心緒來得尤為掙扎,頭上一時竟有汗滴落下,身子在樹梢上晃來晃去,幾乎就要掉落,突然,定中聽一聲喝:“咄!修道之人,神來殺神,魔來斬魔;心性不定,悔恨交生,疑云漸長,神魔打成一體,王方旋,你以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