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需練不得六句教功法了么?”
“你看你,又敏感了不是?就不能聽師父好好說下去。呵呵,若說因你過于聰慧敏感,往往與這功法相沖相激,可若真是那種蠢笨如豬牛般的,想練六句教功法時,卻連境也生不出來入不進去,想相沖相激,也求不得呢!我前面不是說了,看似是你在煉境悟境,其實是境在悟你練你,就因了你能與功法相沖相激,你才能與境打成一體,于萬物中體自然之心,于世間里修逍遙之境。這才是道行長生,性命雙修,境界自造自為,真幻混圓一體的極道修行啊。你之悔之疑,不過是修行中的必然,要的就是你與修行中破了這悔這疑,方才能更進一步?!?/p>
王方旋聽無奰子這樣掰開揉碎的講來,終于透悟,坐于枝稍上一拜,道:“師父,方兒謹受教!”
“嗯,你明白了就好。這幾日想是練六句教功法有障了唄?第四句是如何生不出來了?你也莫急,任其自然而然便可。六句功法其實已與你一體,你破了悔疑之心,自然就生出下一句言語來。也不用你日日行功,枉費心思,過于急切,反而生患。過后,你且先練練調息之道便罷了,靜心等著第四句言語生出就是。我還有幾事,要安頓于你。
“狀元郎那件寶貝,你還沒討罷?”
“師父,我……”王方旋似乎與無奰子平平話意里又聽到笑聲,不免羞急,要說什么卻想師父無所不知,竟不知怎么說下去了。
“呵呵。你一與狀元夫人有情,二為狀元郎人品氣度折服,想來是不好意思討要那東西了。也罷,不討就不討,因緣到了,那東西自然到你手中。這且不說,你把狀元夫人贈你綠玉拿出來看看。”
王方旋一愣,不知師父又要看那綠玉什么。他拿了出來,舉在手中,就聽聲音:“我并不看,是你要好好看看?!蓖醴叫南乱苫螅弥G玉反復看來,見也無什么奇處,只是正面刻著“鴻漸”,背后刻著“于陸”。
“好造化啊好造化,方兒,這玉其實不是玉,叫‘煉魂石’,于你修行,大有益處。你且要收好了,久后必見功效。”
王方旋又收好了綠玉,他聽師父說“久后必見功效”,那是不愿將具體功效說于他知,只讓他自修自悟。又聽無奰子道:“除‘煉魂石外’,這些日子你還生了一重機緣,你可知是什么?”
“師父,我……”王方旋仔細回想這幾日行跡,除了得黃娥贈綠玉“煉魂石”外,似乎再沒得過什么東西,還能有什么機緣呢?突然,他想道練功時的一重異常,道:“莫不是……”
“就是了。你練功時,是不是在心中血液運行處時不時觀照到一個白點或隱或現?想來你這幾日又悔又疑,一時不及深思細查罷?白點其實是蠱,‘情心蠱’,哼哼,花三娘各賤婢,從苗人里學來點害人蠱法,還真以為什么了不起手段了。她這‘情心蠱’倒是苗人蠱法里極厲害的,可也算不了什么,以你功法,說消便消。
“但你也先莫急著消了它?!樾男M’雖然是害人蠱法,但它也有稀奇之處,你且用心練化了它,自然能體會到稀奇何在。與六句教功法倒有些小相得呢!
“哎!我教導你什么自矜自持,切不可為人屈己,又要你世間為輕,心神為重,呵呵,殊不知只為你這個世間因緣,我用去了多少心神,什么自矜心、自持意,全放下了。你且是我的魔障呢!也不必說了。我要安頓你的,只這兩事,你還要什么事要問我么?”
“師父……”王方旋一時也不知叫了多少聲師父,他心里真情涌動,眼淚都差些兒滴了出來。自他上山跟無奰子修道始,就知道,無奰子修長生道已至最緊要的一重玄關,十年面壁都只是為了悟透那重玄關,心神日日不歇,只在玄關破與不破處煎熬,這時,但有一絲擾動,都與破關大有妨礙。可只為了他這個徒弟,無奰子十年來花了多少心血?近一年來又為了引他入六句教功法之中,日日與他一體共修,又要耽誤多少破關行程?師徒情義,已遠勝父子血脈,怎不叫他感動無地。想及此,他實不愿再擾動無奰子心神,但有兩處疑惑,他又不能不問清了:“師父,我,我……”
“有什么問就是。我今來就是給你解疑答惑的,總之即與你為師徒,說不得要擔心思,你也莫顧念我。”
“師父,我……只是有兩事還不太明。一則那施‘媒鬼之術’的,到底何人?他又怎么樣了?二則,我大兄這幾日反復問我什么五子七煞的,我哪里知道,師父以前聽過他們之名么?”
“哦,五子七煞啊……世間多有些妄人,會些道術中的小伎倆小法門,就以為通神通靈,在塵俗里興風作浪,想來他們就是了罷。你或許以為五子之名與我青城五子又什么干系吧?呵呵,也罷,以前你只在山里,不必知道,此后你要行在世間,若有人問起青城五子時,你終須得給個說法,青城五子,我也就給你個說法吧。
“我一個,你鶴師父玄和子、猿師父秋湖子,這便三子了,其他兩子么,救需著落在你身上了!”
“我身上?”王方旋奇怪問道。
“是啊,青城五子本為虛名,為應世而生。你是我的門人,可不就是青城其中一子么?你以后若見有良才玉質,一時收了做徒弟,可不就湊夠青城五子了么?或許……哎,收你一個我已大費心神,以后是絕不會再收徒了。
“現下知道我青城五子之義了吧?與什么五子七煞更不相關。不過,這些妄人,我以前倒也約略聽過,其實,施‘媒鬼之術’那人,就是他們最末的一個。他叫毛狗,你破了他的‘媒鬼之術’,他受反噬,已癡傻如白紙,不能為害世間了。倒是那日你放走了一個‘媒鬼’,文雀兒,她必怨恨于你,此后還與你有些妨礙呢?!?/p>
王方旋一愣。當日他破了“媒鬼”,一時間心里懊悔、沮喪頓生,只想趕快離開山神廟前,差些兒綠玉都忘了從趙二郎身上搜出,更不須說什么跑掉的文雀兒了,全也不在心中。這一時又聽師父無奰子說文雀兒還與他有些妨礙,心里疑惑,文雀兒已不成“媒鬼”,她的本事了了,眼睛又瞎,能妨礙自己什么?多半會費心心思找到她殺了便是!待要再問無奰子時,就聽那平平話音一時間縹緲起來。
“五子是虛,七煞成空……呵呵,方兒啊,以后你還自然會見到毛狗外的其他妄人。你還需幫著狀元郎做些事兒,哎,這世間磨折,有得經歷呢……師父也不可能日日跟著你,有些事,好生自處,自己去做吧……”
定中無奰子背身身影、水泠崖前諸般景象也突然不見,王方旋知道,師父走了。他心里空落落的,睜開眼,天上月牙兒越來越遠,周邊山里昏黑一片,遠處一只夜梟不停鳴叫,凄冷之聲聲入耳。好的是,他身邊兩顆樹上黑鶴玄和子鶴白猿秋湖子還在,玄和子與黑夜黑成一片,只頂上丹紅如燈火長明,秋湖子一身白毛倒是鮮明,王方旋似乎看他它含笑用眼神撫摸安慰自己。
這日之后兩三天里,王方旋果然不再強修六句教功法,日日只是在山里調息養氣,練些修道入門法子。卻也奇怪,自他不修六句教功法后,賣茶大嫂孩兒以及文雀兒、黃娥等,竟也不生境中擾他,他倒也算落了清靜。又時不時拿出黃娥所贈綠玉,據無奰子所說叫“煉魂石”,他翻來覆去只看到玉上有些奇怪紋路,以及正面“鴻漸”反面“于陸”四字,再無甚奇怪的,就不知師父說的造化自何而來?那日翻趙二郎身體,除了這塊玉外,還有些布著血紅絲路、底色黑白相間的珠子,他也一時收了,后來想到,這許是趙二郎挖的大嫂、孩子眼珠罷?每每想到此,他都不由心痛,更懊悔莫名。
無奰子說他心脈血流處那道小白點啊,他這兩日行功時倒也見了,卻也沒什么異處,只是他一想到大嫂、孩子懊悔時,白點就突然抖幾下,仔細觀照了,好像又大了些?卻也不好說。他仔細觀照一夜,也再無異象,又想師父說這白點什么“情心蠱”的,與六字教功夫相得,自己即還先不練六字教功法,“情心蠱”應不會有什么反應,念及此,心思也就放下了。
楊慎到閬中的日子,王方經是早告訴他了的,讓他等著聽楊慎來了說話,但這日他心里卻有些不想見楊慎黃娥,早晨向父親王富問安后,看家里都在忙著準備楊慎來的事宜,自己一個閑人也無人去管,就悄悄又到與閬中城隔江對望的錦屏山中。他坐在山里最高一棵大樹樹梢,遠遠看著兩三條官船順風而來,楊慎、黃娥下了船由父親和兩位兄長陪著走進家里,心里突然又生想念:娥姐姐可又好看了些么?狀元郎還是那樣有些呆、有些迂卻又文采雅致、風神瀟灑么?
他雖然心頭提醒自己千萬遍不要生非分之想,但思念黃娥之心還是如九折瀑布,雖為山石所切割阻撓,便化成縷縷煙雨也要激流而下。又想到師父說,少年人好色慕少艾并無大錯,只要自己想的去做就是了,但如何能做得?就是定中看黃娥媚態,他也是萬萬過不了自己心關——“娥姐姐有那樣一個狀元郎呢,又豈是我可褻瀆的?”他這樣想的時候,不免自怨自艾,想到狀元郎的風流文采和為世間所謀的雄心大志,竟有些自視卑小起來。他也知這般心情,最為修道人大忌,卻終究不能自已,越想越是懊惱,連并著又想到自己那日一時心散,放了文雀兒,她須也是“媒鬼”,與大嫂孩兒之死有大關聯,自己終究是不成事?。∵@么想著,悔恨又生,甚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修道種子、能不能道心如一?突然又是驚醒,想起師父說,疑悔二心,切不可生,不免又氣起自己,怎么就又忘了師父教誨,只管生疑生悔呢?
他卻不知,這樣想的時候,疑悔又生矣!總之疑上加疑,悔中生悔,氣惱懊恨里,從日間至黃昏,從黃昏至夜里,終于,他暫熨平心情時,竟已交寅時,夜色還黑的厲害,但他知道,快天明了。他回家的這些天,雖然父親嫡母一個對他不問不理一個只是刻薄于他,但做孝子的晨昏定省他卻一天沒少,只昨晚上為心思所困,又不想早早見了楊慎黃娥,沒有到父親房中問安,今日晨間的省問就絕不能少了。他在樹梢上起身,振了振衣服,向兩邊玄和子和秋湖子一笑,飛身而下,離山向家中走去。玄和子鳴唳、秋湖子長嘯,這是在告訴他,他只管回家去,鶴師父和猿師父就在山中等著他、陪著他,絕不會離開他。
他行的飛快,不一時已至家中,飄行無聲,又到了自己住的小屋前。門并未鎖,他輕推開個小縫,閃身進去,夜眼看著,還如以前一樣,分了前后半間,后半間只一床被褥,前半間也簡略只有一桌一椅,另有個丫頭坐于椅子上,上半身爬在桌上支著頭迷糊睡著。他心里嘆息一聲,這又是一重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