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湖州是一座江南小城。附近有許多古鎮。
從小在白墻黑瓦小橋流水中長大,曾經的我早已對江南的清麗習以為常。
直到如今,在德國住了幾年后,我方知什么叫作“背燈和月就花陰,十年蹤跡十年心”。
上個月,我又去南潯走了一遭。
以為自己對多年前看過的水鄉風景全無記憶,但當桂花味的秋天完完整整地籠罩了我,點滴殘影竟不自覺地浮上心頭。
也許這就是我走不出的江南。
?
百 間 樓?
兩百年前,張鎮寫下《潯溪漁唱》:
“百間樓上倚嬋娟,百間樓下水清漣。
每到斜陽村色晚,板橋東泊賣花船。”?
時至今日,這二十八字里的溫柔依然歷歷在目。
沿著潯溪,循著百間樓的白墻黑瓦紅燈籠慢慢走,四百多米的連續廊檐里,蘊藏了四百余年的興衰。
難辨年歲的木門嵌著形態各異的門環,圓拱形的磚石券門隔開了百戶鄰家;繞柱系著的長繩上晾著衣被,微敞的古樸窗沿擺著未謝的花;高出屋頂的封火山墻高低錯落,像水墨畫里精致的落筆一樣,從重巒疊嶂到遠山淡黛,層層分明。
百間樓的十月末冷冷清清。走過半掩的門扉,耳邊輕輕飄來熱鬧的電視機聲;在河邊站定,倘若恰好搖過一條搖櫓船,能聽見船槳在水中劃動的聲響;走出廊檐,站在小巷的交錯口,鳥鳴聲脆脆的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每一個清晨,也像每一個傍晚。
在這被煙火氣包圍的江南水鄉,時間仿佛倒流了。仔細回憶,也許你也能從腦海中提取出幾分想象,關于人們曾經是怎樣在這里生活。
譬如初春的杏花雨里如何走來一個撐著紙傘的影子,或者挽著頭發的女人如何蹲在與水平齊的石階上浣洗衣衫,又或者十廿歲的年輕人如何在昏黃搖曳的火光里,笑嘻嘻地讀著寫滿浪漫的舊書。
再往里走,古鎮還是那么溫柔,卻再沒有這分寧靜。
?江 南 宅 院?
光緒年間,南潯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說法,即財產達一千萬兩白銀以上者稱為“象”,五百萬兩以上不過千萬者,稱之曰“牛”,一百萬兩白銀以上不達五百萬者則譬之曰“狗”。
“七十二金狗”固然是泛指,形容南潯行商坐賈薈萃,“四象、八牛”卻是確有其人。其中四象分別是劉鏞、張頌賢、龐云曾、顧福昌,彼時皆為豪紳大戶。曾有民謠云:“劉家的銀子,張家的才子,龐家的面子,顧家的房子”。但到如今傳下來的,也不過是劉張兩家各兩棟宅子。
不知是富人的追求,還是大戶人家的約定俗成,總之這四棟宅院都有一個以“德”命名的名字:張靜江故居——尊德堂;張石銘故居——懿德堂;劉氏梯號——崇德堂;小蓮莊——馨德堂。
走過百間樓,過了洪濟橋,再往東走上幾十米,平平無奇的白墻中央立著一扇普普通通的窄門,上書陳立夫題寫的“張靜江故居”五個字,不踏過門檻絕不會發現窄門后標標準準的三進五開間。傳統江南大宅的三進院落,一進更比一進門檻高,雖然每進之間必有天井,內屋中仍是一進更比一進陰冷。
步入第一進,直入眼簾的字畫堂匾均出自名人手筆,氣勢已是不凡;再入二進、三進,大家族的興榮往事、大人物的生平事跡一一陳列其中,頗令人感懷。崢嶸歲月,激揚文字,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飛檐黛瓦,雕梁畫棟,和斑駁墻面上依舊鮮明的某語錄,都是歷史的車輪上遺落的塵埃,拼湊出看破了時移世易的碎片。
從張靜江故居往西走過通津橋,向南拐彎后再走上兩百米,便是劉鏞之子劉悌青的故居:劉氏梯號。再過潯溪對岸去,往南走一百米,則是張靜江堂兄張石銘所建的故居。這兩棟宅子分別在中式建筑中融合了羅馬式建筑風格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式建筑風格,中西合璧,格局宏大。
從張石銘舊居往西,沿著鷓鴣溪走,百多步就到劉鏞的私家花園,久負盛名的小蓮莊。小蓮莊因仰慕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建于湖州的蓮花莊而得名。如今,蓮花莊已不復往日的清幽,淪為黃發垂髫日常踏歌玩樂的喜慶公園,小蓮莊卻仍保留著當年的風貌,任人來人往,歲月變遷。
小蓮莊分外園和內園。外園是十畝荷花池和繞池一周的曲橋長廊,點綴有亭臺樓閣、古木藤蘿、詩文碑刻;內園主體是一座用太湖石壘成的巨型假山,東坡種松,西坡植楓,數條小徑在林間蜿蜒而上,通往山頂的放鶴亭。亭中四季皆可觀景,盛夏遠眺,一池荷花娉婷,深秋可賞胭脂紅楓,冬日則有松柏不罹凝寒。
內外園有矮墻及圓月型拱門相隔,拱門外側寫有“曲徑”,內側書著“通幽”,兩側門聯則寫“小園新開西南角?環抱唯應風月知”。字體古拙,亦成一景,故人雅趣,可見一斑。
小蓮莊更往西走,不多遠就到了嘉業堂藏書樓。這座結合了江南園林的藏書樓由劉鏞之孫劉承干所建,鼎盛時期藏書五十余萬卷,是中國近代規模最宏大、功能最齊全的私家藏書樓。
50年代初,劉氏將其捐贈給了浙江圖書館。因此,現今前去參觀只能看到空蕩蕩的“回”字型建筑和南側花園。園內諸多太湖石,其中豎有一座上有小孔的石頭,傳聞對孔吹氣,會發出虎嘯般的響聲,是故石上鐫有“嘯石”兩個朱字。(試了,沒響。(」?ヘ?)」)
當年粉黛,何處笙簫。庭院深深,峻宇雕墻,終有一日皆成塵土。
李太白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歷史依舊往前流淌,幾多興衰,幾多歡樂,幾多離愁,萬事皆波瀾,盡付笑談中。
潯溪還是那條潯溪,昔日的高門大戶仍靜靜隔溪相望。
只是不見閣中才子,唯見月寒日暖,飽煎人壽。
?南 潯 吃 食?
面
南潯最有名的面是雙交面,尤其是狀元樓和五福樓的面。面是南潯細面,口感爽滑有韌性。雙交是指面里兩種澆頭:爆魚和酥肉。魚和肉都是蘇式做法,香酥中帶著甜味。我不愛吃爆魚,也不愛吃酥肉,便覺得雙交面普普通通。
我更愛吃練市紅燒羊肉面和黑魚蝦仁面。黑魚蝦仁面大概是桐鄉阿能最先做的,后來傳到湖州就變得更貼合本地人的口味。對這個面我不挑,覺得任何口味都鮮美至極。
練市羊肉面只用湖羊,每年十月中下旬,所有湖州人都在期待天氣開始變冷,羊肉開始肥美,好跑到練市去吃一碗羊肉。新鮮羊肉切大塊入油鍋,加入生姜、黃酒、醬油、桂皮等大料同煮,沒一會兒就熱香撲鼻。這種做法固然常見,只是吃了多年各地的羊肉,還是覺得練市本地剛做出來的羊肉最為美味。
汪曾祺說,該讓東北人嘗嘗福建人的精細小吃,也該讓福建人嘗嘗東北大餅,互相了解一下彼此難以想象的飲食文化。我去過內蒙,草原上的羊肉粗獷豪放,吃完難忘。我覺得江南人該去塞外草原溜達溜達,內蒙人也該來練市嘗嘗江南的羊肉,不用烤,不用涮,一樣香噴噴。
糕
南潯的傳統糕點不可勝舉。我最喜歡震遠同的桔紅糕、玫瑰酥糖和野荸薺的定勝糕。另還有江南地區大抵都有的枇杷梗、椒鹽桃片、牛皮糖、合桃糕等。
桔紅糕是用糯米粉做的,一顆顆小小的,顏色粉橘偏白,軟而不粘,甜而不膩,咬起來略有韌性。我小時候最愛吃桔紅糕,總是不知不覺吃完一袋。
玫瑰酥糖是湖州地區的傳統名點,以芝麻、白糖、玫瑰為原料,色澤雪白,中有粉色玫瑰夾心,香酥濃郁,食不粘牙,只是吃多了難免有些膩。
定勝糕是米粉做的,一般呈淡紅色,中間有豆沙夾心,傳統定勝糕兩頭大,中間窄,現在也有各種花型。熱乎乎的定勝糕最好吃,香甜軟糯,涼了就會變硬,吃出粉感,所以吃之前一定要蒸一蒸。
菜
南潯繡花錦名鎮江南。這種只有南潯能種,所以只在南潯能吃到的青菜自有一種清香,只要清炒就很好吃,尤其是隆冬時節的繡花錦,比一般綠葉菜更多一味鮮甜。
炒菜時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放水,如此才能炒出一盆碧綠、蓬松又鮮香的繡花錦。
茶
湖州一帶最出名的茶是安吉白茶,其次是傳統熏豆茶。
熏豆要在秋季,毛豆飽滿而未老之際,選優等青毛豆肉煮熟后熏烘,直至水分蒸發,毛豆皺縮。再根據個人喜好,和茶葉、芝麻、橙皮、胡蘿卜干等佐料一同放入杯中,沖入開水,即成熏豆茶。
我從小就不愛喝這個,隨著年紀愈長,倒是時常想念起熏豆和橘皮的味道來。
聽說百間樓一帶這幾年將要拆遷翻修的消息,我的內心無悲無喜。這本就是或早或晚注定要發生的一件事。
也許過幾年再回去百間樓,那里也會和任何一個古鎮一樣,和被糟蹋了的大半部分南潯古鎮一樣,遍地仿古鋪子,賣著陶塤或者木梳子,或是掛起旗子,底下擺滿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同款桃花酒”,走不多步就撞上好幾家白天賣咖啡晚上調調酒的餐吧。
這不是我的江南。
我的江南還在浣紗的流水里,在白鷺飛過的濕地里,在“湖絲衣天下”的海上絲綢之路里,在不深不淺種桃花的阡陌里。新砌的白墻黑瓦,有形無意,這江南,要我何處尋?
聽說萊茵河谷曲折婉轉,浪漫典雅,風景絕佳,清秀古樸之處不輸江南,適合順流船游。
只怕萊茵河上的渡船,載不動我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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