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色三分
大鄴建都云浮已有百年,云浮城位于洛水之北,又稱浮邑、神都。境內山川縱橫,西靠秦嶺,東臨嵩岳,又據黃河之險,自古便有“八關都邑,六龍回看繞云浮”的說法,因此得“河山拱戴,形勝甲于天下”之名,"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稱。
那云浮神都有一繡女名叫文徽,生的江南女子一般的水秀,眉眼如春山一般含露帶雨。繡品倒不俗,一應花色樣式并布局行針,都隨著舊時人物花草名畫上來,連書法文字都有,新雅干凈。世人皆稱“文繡”。
這天子腳下的達官貴人都喜歡收藏些在家里,或裝裱于室或鑲為屏風,因而繡品市價抬的很高,且有價無市。
難得她竟能始終如一的繡,不拘時辰,不趕繡工,只是興頭來了便繡,若不能,暫且擱下幾天也是有的??偛豢蠟榱粟s工而誤了對刺繡的興致。
現如今有位大人物托她繡一幅海棠春睡圖,她也沒有例外,人也知道她的規矩,并不多催著日子,只松松給了大概的時限,由她自己去發揮。
正是春色撩人之時,人都懶怠動,倦倦地想歪在榻上。文徽卻是例外,一時看著春色倒興致來了,不過在窗前香爐里閑點了些蘇合香,應個春景。
就著外頭柳色潤澤,拈針走線起來,一天也不太挪動的,直到黃昏月上,日光一線一線隱下去,方才略放下手中針線,活動了活動手腕。展眼看去,竟已完成了大半。心頭那分勁一松下來,便覺出餓了。
她一人獨居,并沒有旁人在身邊伺候,這時候即便是餓的狠了,也只得自己去弄些粥食小點,草草對付過去,竟是傷神傷身的很。打量著時辰,竟是天還沒黑透,人家尚忙著點燈呢,她已經去睡了。裹著青花繡被,青絲散了滿床,一夜也不曾怎么翻身的。
這一番直睡到第二日柳倦花眠,總是正午時分了,她才整衣綰髻,用簪子挑了胭脂用水化開,勻勻地抹了嘴唇,略略妝點了幾樣首飾,出了院門了。
迎頭碰上了隔壁間的豆腐李嬸,正擔著早晨集市上賣剩的豆腐回來,見了她便招呼到,“又去挑絲線啊,我給你留了幾塊豆腐,回來過我這拿,難為你那天還送我幾塊蘇繡帕子,我總怕臟了,壓在箱子里呢。”文徽也只笑,“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多虧李嬸還想著我,我回來拿。”說著一徑去了。
附近人和她呆久了都知道她的脾性,無事定不出門的,出門又必定是挑絲線。只此次文徽卻不是往絲線鋪子里走,而是影影綽綽去了城東一間茶樓,門首題了一塊匾額,上書“碧海潮音閣”五個龍飛鳳舞的黑底金字,到底是師兄做派,江湖氣十足。
時人民風頗為開放,女子拋頭露面乃是常事。都城繁華,女子出入酒樓茶閣也并不稱奇。正門口有清秀小僮為她打起軟簾,大堂中央布置了流觴曲水、碎石庭園,甚是雅致。她略站定,搖搖上了二樓,果不其然見那人就坐在窗邊。
她裊裊過去,并不同他客套,只拈著桌子上的抹茶松瓤卷嘗了一口,又放下,捻了捻指尖的糕點屑,終于開口,“這茶點不錯,不妨也替我尋一個好廚娘,我茶飯上總缺個周全的人。”
窗邊這人薄青色長衫,同色廂帶,生的眉目朗朗,只是意態頗閑散,像慵起的睡美人。等閑女子見了怕是要面紅,這樣好看的郎君不知要怎樣才好叫他注意自己。文徽卻早已見慣他萬種風情,知他習氣脾性比對自己還透徹幾分。
他本是悠悠品著一杯君山銀針,聽見她這話不由一聲冷哼,“這么多年了,你算計起我來還真是理所當然?!蔽幕罩е佳坌?,嘴角折進幾縷暖色,終于肯好好地同他敘舊,“師兄,有日子沒見了,可還好?”
他放下手中茶盞,白瓷茶杯襯著湯色,一輪橙黃滿月,團圓在眼前。
“都好。”他凝住她的眉眼,緩緩笑開。
離開碧海潮音閣已是兩個時辰之后的事,城東離她自己的院落有些遙遠。若不是出門時發現沿路留了師門的記號,她根本不會獨自前來這里,也不會知道這間茶樓被師兄盤了下來。
如此想來,忽然覺得在這個云浮城里有了蔭庇之處。不再是單人影落,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師門嚴厲,自小只有師兄真心實意照顧著她,教她這樣那樣有意思的事,她的輕功底子最好,也是被他練出來的。師兄名喚冷拓,似乎生來就是涼薄的人,擅殺伐之事。那她自己呢?
她,原該是金顆玉粒嬌養在閨閣里的,而不是現今這樣...她不再細想下去,自知沒有意義。
一番周轉早已累極,再沒有精力去續上繡工。她懶懶把自己在榻上鋪平放好,籠著月白底繡青花的薄被,安然眠臥。似乎做了一夢,夢里有只啄木鳥不停啄她腦袋,篤篤篤...篤篤篤...
她猛然驚醒,這不是夢,是有人在敲門。略微整衣扶鬢,匆匆去開了門,見是位臉生的女人,對方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喚她文徽姑娘,嬌嬌軟軟的蘇北口音,原來是位蘇州娘姨。
手里居然端了盤水嫩鮮豆腐,向她解釋道,“這是方才鄰人送與姑娘的,我替姑娘收了,晚上于你做豆腐羹可好?!蔽幕账查g了然,大約是師兄尋給她的廚娘,手段也忒迅速。
她將廚娘讓進來,給她斟一杯茶,不落痕跡地打量她,三十上下年紀,膚色凈白,烏油頭發綰成松松模樣,簪一支珠釵,很良家的女子。
便乘空問道,“不知該怎么稱呼你?”那娘姨笑著抿了抿鬢角道,“姑娘放心,是尊主讓我來伺候姑娘飲食起居的。不是信得過的人,不會放在姑娘屋里。”文徽自然明白她口中的尊主就是冷拓,既是他的心腹,那便妥帖了。
那娘姨收拾起杯碟,對文徽一笑,“姑娘喚我檀娘吧,先歇歇,待我于你做豆腐羹來?!闭f話尾音尚在,人卻已走出幾步開外,不愧是師兄的人,做事都隨著主子的干脆利落。
她閑極無聊,就著日暮時分的天光描花樣子,有鳳穿牡丹,也有纏枝蓮荷,有橋邊紅藥,也有竹枝蘭草。
檀娘端過銀絲面及豆腐羹過來,為她點起燈燭時見著了,不由贊道,“姑娘手真是巧,我見這云浮都的貴人們都愛收藏你的繡品,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p>
文徽停下動作,去看自己那一雙手,水蔥般的纖幼十指,燈影下青玉似的,有盈盈光華。喃喃自語般,“不過仰仗這十指供給而已...”然指腹有薄繭,不過她明里既是繡娘,誰會懷疑呢。
“姑娘莫繡了,這燭火昏黑的很,仔細眼睛疼。過來嘗嘗銀絲面,養胃呢?!碧茨镞m時打斷她的萬千思緒,遞與她一雙竹筷,催促道。
屋外暮色四合,團鴉歸巢,一輪明月漸漸升上樹梢,朗朗有清暉。屋內一燈如豆,明明晃晃地映著人的臉,灼然有暖意。
夜這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