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饅頭

碗櫥里少了一個饅頭,錢老太覺得很糟心。

好端端的,怎么就少了呢?

她從堂屋轉到里屋,從灶臺找到水缸,就差把地上的泥磚翻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那個無緣無故失蹤了的饅頭。

家里頭遭賊了?

這是她掰著指頭數了半天順帶琢磨出的結論。

可是哪家賊進門只偷一個饅頭的?錢老太郁悶了。

別問錢老太的腦筋怎么轉到賊上頭來的,老錢家這古董一樣的泥瓦房里頭目前統共就住著四口人,常駐民錢老太,放年假從城里回來的錢先生、錢夫人以及剛到八仙桌高的錢小姑娘。就這四口之家,還有仨是不愛吃饅頭的,錢老太理所當然不去想家里有人吃了饅頭。

再說了,她發現饅頭沒了,也仔細回想過兒子一家回來后發生的事情,除了兒子就著粥意思意思地吃了半個咸菜饅頭,兒媳婦委婉地表達了對咸菜疙瘩的不屑,小孫女研究似的掰開過一個饅頭來研究其與包子的不同以外,的確沒見著他們啃過一口饅頭。

所以這個饅頭,是丟了無疑。

東西丟了,總要找回來的,就算找不到饅頭的下落,知道去向也是好的。

民風淳樸的鄉村養育出了異常勤勞節儉的錢老太,雖然兒子一家一致認為,對于這種沒有掌握好“度”的行為應該稱之為“摳”,但是錢老太不以為然,折騰了一天的她,在晚間飯桌上鄭重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那可是一個饅頭,要在過去饑荒年代,就是救命的糧食。再說了,過年蒸饅頭,是家家戶戶都有的習俗,就算家里沒有人愛吃也沒關系,她蒸出來的饅頭也可以讓她自己對付兩三個月的伙食。

錢先生放下碗筷,從兜里抽出一包面紙,擦了擦嘴,然后推推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接著雙手習慣性地交握在面前的桌上,一本正經地開口:媽,就一個饅頭,少了就少了,或許是數錯了呢。

錢老太據理力爭:不會錯不會錯,我六個饅頭裝一袋子,每次拿出來都是一整袋,袋子的數量對的上,但是缺了饅頭的那個袋子,打結的地方被動過的,袋子口都有點破了呢。

錢夫人輕輕巧巧地將筷子擱在碗上,從錢先生那包面紙里頭抽出一張,仔仔細細地抹掉唇邊的油漬,轉轉眼珠子嗤了一聲:一個饅頭,有什么好找的,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買個包子也就三塊錢。

包子能跟饅頭比嗎?外頭賣的能干凈嗎?大過年的你倒是去買個包子回來看看?有錢都買不到!

錢老太有些窩火。

饅頭餡兒是自己辛辛苦苦調的,饅頭皮兒是自己認認真真和的,就連蒸籠都是自己搬到灶臺子上去的。這個兒媳婦,不愛吃饅頭,就瞧不起自己流汗受累做出來的饅頭。

錢老太心里越看這個光鮮靚麗的女人越覺得堵心,成天妖妖調調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也不知道在城里做不做家務活,難不成還要自己的兒子幫她洗衣服做飯帶孩子?

錢夫人被嗆了一連串,臉色也有點沉。

她跟錢老太的矛盾其實也不是一兩天了。先前老太太一天到晚瞎想,總覺得她是城里姑娘,瞧不起鄉下人,會虧待了人家兒子。可錢夫人本身在公司就是一把手的存在,從來就不是躲在錢先生羽翼下的菟絲草,再加上她跟錢先生相親相愛,日子是他們夫妻倆過的,老太太再親,也不該瞎操心。

胡亂摻和進來的結果,就是錢夫人越發看不上這個婆婆,錢老太也對這個兒媳婦橫看豎看不順眼。

久而久之,矛盾就深了。

這不,錢夫人經濟獨立,平時花錢也不在乎那些一塊兩塊的,所以說話不大注意,但卻犯了錢老太的忌諱。

在錢老太的觀念里,小錢不在乎,大錢攢不來。換個文縐縐的說法就是積少能成多聚沙方成塔。像她兒媳婦這樣的,叫不會過日子,這樣的媳婦,對自己的兒子不算個賢內助。

錢先生看看認真嚴肅的老娘親,再瞅瞅面色不虞的俏媳婦,只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手心手背都是肉,磕著碰著都會疼。

這種時候,要是璨璨這個小開心果在就好了,錢先生悶頭想。

璨璨是錢小姑娘的乳名,這小丫頭正是開朗活潑的年紀,錢老太和錢夫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疼孩子,有她在的時候,兩個人總能相處愉快。

但問題是,這丫頭吃完午飯就約上認識的幾個孩子去村子里“探險”了,得虧錢夫人給她準備了一書包的零食背著,不然早回來喊餓了。

錢先生這邊兒琢磨著該怎么勸由一個饅頭引發的逐漸白熱化的爭論,那邊戰火已經燒到他身上了。

錢老太伸出滿是皴褶的手,拽住他左邊袖子:你說說,丟了東西不讓找,這是個什么道理,今天是饅頭,萬一明天是錢呢?

錢夫人睨了一眼有些動搖的錢先生,在飯桌下一腳踩住他的皮鞋:你見過小偷不偷錢偷饅頭的?還是一整袋兒里偷一個?

錢先生郁卒了……老娘親擔心的有道理,饅頭不會無緣無故不見了,媳婦兒說的也沒錯,大過年的小偷進家門,不偷錢財偷個饅頭?

在中國式的婆媳關系里,他幫誰都不成。可兩個最親最愛的女人之間的戰爭,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獨善其身,要真收不了場,這個年都過不安穩。

屋里頭無聲的硝煙逐漸彌散開來,錢先生頂著兩個女人探照燈般的目光坐立不安。

正當這時,隨著沙啞的“咯吱”聲傳來,大門被輕快的推開,錢家小璨璨的身影飛快地撲進來:我回來啦~

錢先生覺得左右的壓力瞬間就消散了,這丫頭,回來得真及時!

錢夫人俏臉生輝,眉頭舒展地向她招手:璨璨回來啦,餓不餓,快來吃點東西。

錢老太不甘示弱地半路截胡,拉住錢小姑娘的手:璨璨啊,想吃什么跟奶奶說,奶奶給你做。

錢先生隱隱覺得又有些頭疼……

錢家小璨璨瞧不出兩位長輩之間的暗自較勁,她一臉天真地開口:我要吃饅頭!

錢先生默默地看著地上的泥磚。

錢夫人默默地摸了摸璨璨的小腦袋。

錢老太喜笑顏開:璨璨要吃饅頭啊,奶奶這就給你蒸,奶奶做的饅頭可好吃了,外頭都吃不到的。

嗯嗯,我知道!

小姑娘認真地表揚奶奶做的饅頭:我今天拿了一個,大家分了,都說好吃呢~

錢老太默默地看了一眼兒子跟兒媳婦,松開小姑娘的手往廚房走:等著啊,璨璨,奶奶這就去給你蒸饅頭。

錢夫人將閨女抱進懷里:璨璨啊,今天都去了哪些地方啊?

去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操場,他們說那是曬谷子用的,還有……

錢先生聽著女兒奶聲奶氣的回答,和著妻子溫柔的問詢與廚房里傳來的炊具聲響,只覺得通體舒泰。

至此,一個饅頭引發的公案無聲落幕。

畢竟,一個饅頭而已,能有多大事兒。

只是沒想到璨璨喜歡吃饅頭啊,那回城的時候得帶點兒了。

錢先生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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