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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When we two parted/當我們分別時


“說不定你上輩子是天使呢?”搶過法瑞爾口里香煙的女人一邊穿著裙子一邊調侃著男人。

躺在床上雙臂壓到腦后,法瑞爾翻著白眼好笑的反駁道:“你見過長的這么不純正的天使嗎?”

拉好胸衣,撿起地上的發帶,女人笑的彎下腰來,“你給別人看過嗎,你那個胎記。”

“你是說你之前的還是你之后的。”坐起身時,毯子順著腰腹滑到了胯間,法瑞爾抓著亂糟糟的黑發有些無所謂的吐了口氣,左手在散的亂七八糟的衣服里翻出塊懷表,表面上的金漆已經脫落,玻璃片下的指針盡職盡責的轉動著,算著之后自己回營區的時間,法瑞爾打著哈欠又躺了回去。

“好了好了,說實話那很好看,雖然下次不會再見了,但是謝謝。”翹起的豐滿嘴唇落在了黑發男人的鬢角,等到女人走下樓的響動傳來,法瑞爾才睜開眼懶洋洋的又摸出一根煙卷放到嘴邊。

“貝爾克你是磕到哪里了嗎?”拿著海綿方塊遞給自己的兒子,金發女人不明所以的摸了摸法瑞爾濕漉漉的后背,緊貼在皮膚表面的深粉色印記,仿佛從胎兒時期帶來的存在,牢牢的駐守在了右側的肩胛骨上。

“有嗎?”坐在浴缸里使勁的扭過頭來,幼年的法瑞爾背過手抓了抓拱起的肩胛骨,一點疼痛或者瘙癢的感覺也沒有。

“看著還挺好看的。”金發女人笑嘻嘻的拍了拍兒子的后背,對于這個問題的接收度高的驚人。

“但是缺了一半,不然還挺像一對小翅膀的是不是。”拿起手邊的木盆舀起熱水,對著黑發男孩的頭頂澆下,被水流迷了眼睛的法瑞爾一邊驚叫一邊滑溜溜的向著浴缸的另一邊爬去。

躺在床上不小心睡過去的法瑞爾睜著被眼屎糊住的眼角,艱難的看了看時間。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夢到過母親了,金色的長發,蔚藍的雙眼,白皙的皮膚就連出汗時也是粉潤而剔透,父親對于自己長的像他非常不滿。

“你要是繼承點好的,說不定還能好看點。”搓著自己兒子巴掌大小的腦袋,老法瑞爾不滿的吐槽了一句,但也只是這么一說。

坑著頭穿好綁腿的靴子,法瑞爾對著鏡子用水把頭發壓到腦后,今天晚上會有一批新兵送來,他要趕在休假結束前去點個名。

從發尖上滴落的水珠滾到了領子里,抓起一旁的黃色廁紙擦了擦脖子和手掌上的水珠,法瑞爾還記得自己母親病死前枯黃凹陷的眼瞼,有些事誰都知道沒法躲過,但是他父親堅強了一輩子的表象在現實面前被打的粉碎,他知道那時候的日子非常難過,大量的工人失業,沒法救濟的人流落街頭。

在政府對貨幣和黃金制度進行掛鉤后,父親自殺了。

法瑞爾是沒法明白對方從消極、酗酒到最后選擇丟下自己和母親時想了些什么,但是他需要做的就是繼續活下去,就算母親那時候也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騎著機車溜回了營區,法瑞爾和巡邏的衛兵打了個招呼,對方走在隊伍里擠了下眼,嘴巴張開的模樣,無聲的說了一句話。

那些小奶狗都到了。

法瑞爾笑著擺了擺手,從學院畢業的新兵到了營區基本都要被狠狠的操練一番,老兵說那是斷奶,別巴啦啦的辯解,服從、聽話,做該做的事就好,部隊里的規矩和學院里可大不一樣,如果沒搞明白這一點,那是要吃大虧的。

一邊小跑一邊收緊了外側的腰帶,等把帽子卡好從后側鉆進隊伍時,聽到響動的隊長回頭斜瞥了法瑞爾一眼,黑發男人在隊伍里站的筆直,下巴抬起,后頸貼著襯衣邊緣,臉上嚴肅認真的樣子讓到口的咒罵變成了吐氣,男人轉過頭對著面前一排剛剛授銜的飛行員,蹙緊眉頭來回審視了一圈后開口道。

“牢記你們學會的,背好條例上規定的,遵守好我說的,還有,愛護好你們的飛機,那比你們可貴重多了。”

一個個緊張的額頭冒汗的新兵顯然沒法反對這句話里的任何一個字眼,法瑞爾趁著隊長訓話的時間探著腦袋看了看,果然就像衛兵說的,奶里奶氣,在學院時身邊還都是一樣的同學,但是下到部隊可就不一樣了,雖然整治新兵基本是每年歷來的傳統,不過法瑞爾很懶,他帶過的飛行員里,很多人到分配走時,他都沒法完整的記住對方的名字。

“現在開始用你們最大的聲音報上名字。”

法瑞爾咬著嘴唇才沒從第一個新兵把帽子抖下來時笑出聲,因為排隊是按著身高,等他看到最后一個用微啞又清亮的聲音報上名字的男孩時,整個過程已經結束。

從帽檐下露出的金色碎發和鑲嵌在白皙皮膚上的黛藍色眼睛,專注的望著前方,法瑞爾當然知道對方在看什么,那個停在倉庫里,新型的噴火式戰斗機,這是剛剛送來的,和在學院里摸到的颶風戰斗機不同,他還沒真正的開過,但是這個叫柯林斯的新兵已經看上了它。

“法瑞爾。”

宣布解散后黑發飛行員拉著腰帶就準備開溜,前腳還沒走出大門,上半身已經在對方的命令里轉了過來,捏著帽檐擺擺正的隊長小聲的咳嗽了一下,眼光里的意思再明確不過。有點樣子,別每天都像還沒結束休假似的。

“他給你帶。”

睜著眼對上老老實實站在隊長身后的金發男孩,法瑞爾認真的舉起手敬禮,并且響亮的回答了對方。

“柯林斯我知道你成績很好,但是這里不是學校,成績和日常表現是無法掛鉤的,無論你是不是天才都一樣。”

法瑞爾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看來這個金發男孩就是今年的第一名,每年從學院分來的第一名都是佼佼者,法瑞爾原來也看過那些佼佼者如何信心十足的過來,接著被打擊到體無完膚時的痛哭,現在他只希望對方能堅強點,就是,別突然哭出來就好。

接著金發男孩轉過頭,對著胡思亂想的法瑞爾露出了一個笑臉。

*

直到酒會接近尾聲,法瑞爾都沒有去接近那兩個目標,和一直制造武器裝備的科學家不同,從資料看這兩個人都是生物化工學家,主要研究的課題成迷,正常的推論里他第一想法就是一戰時出現的芥子毒氣,可是德國不敢用,因為各國都有一個專門的存儲倉庫,所有人都是按兵不動,這種不分敵我的攻擊帶來的傷害太大,那么對方被送來的原因突然就奇妙了起來,從政治目的的角度來看,這并不是很好的一步,但是理由充分,畢竟意大利在和蘇聯的交手里損失慘重。

端著杯子安靜的觀察著場內形形色色走過的人群,法瑞爾試了幾次才壓下看向金發軍官的視線,對方和場內其他的警衛員沒有任何的差別,盡職盡責的守候在一旁,垂下的眼瞼沒有瞟向任何一側的食物或者迷人的舞者。

如果不是對那張臉的辨識度太高,法瑞爾會以為自己看錯了,雖然說陣亡的報告可以改寫,但是柯林斯現在是什么身份?他在戰俘營里不止一次的被審訊官誘導,要求他留下,會給他應有的一切待遇,只要成為他們的飛行員。

柯林斯是在轟炸柏林時陣亡的,或者說他在墜機后被俘虜,然后成為了敵方駕駛員?

這里的任何一個猜想都無法得到證據的支撐,法瑞爾希望對方和自己一樣,也是被迫成為間諜,但是他通曉柯林斯所有的過往,他和曾經受訓于史蒂芬斯的自己不同。出生于軍人世家,家教良好,學院畢業成績優異,沒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讓一個飛行員成為危險、曝光都極度苛刻的間諜,特別是在空戰后,飛行員嚴重緊缺的現在。

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杯子,法瑞爾摸著下巴的胡子轉過身,他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那兩個家伙,他有時間來驗證自己的每一個想法。

從后門走出酒店,法瑞爾勾著脖子打了個顫。

回到小公寓的第二天早上,法瑞爾拿了一卷報紙,一個厚厚的牛皮本,以及一支鋼筆,那些科學家當天晚上就被送到層層設防的營區里面,雖然不是靠近郊區,但是附近也沒有什么可以坐下來觀察的地方。

不過那些隨科學家們一起來到意大利的士兵,幾乎每天都會外出,這是前幾日觀察的結果。

在換了一套又臟又破的衣服后,卷著報紙的法瑞爾卡著帽子,像個沒有睡飽的流浪漢,一屁股坐在街對角的紅磚墻邊,鋪展開的本子上被鋼筆線條胡亂的畫著人物速寫。

過了午后,正中的太陽向一側挪了挪位,法瑞爾被熱的有些發暈,舔的起皮的嘴唇干巴巴的抿在了一起,他雖然在酒會前就已經觀察過,但是他一次都沒有看到柯林斯出現,除了那次酒會,周圍警衛巡邏的三個交班點他已經清楚,如果確定需要用“綁架”的方式來完成這次任務,他需要向丹特提交報告請求,畢竟那可不是他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

在翻過第三頁被涂滿的紙頁后,黑鐵質大門上的小門將將打開,穿著軍服的男人對著開門的衛兵點了點頭,撩到帽檐內的金發沒有遮掩住眉眼處的疤痕,那很清楚,就算隔著一個街道的距離法瑞爾也看的很清楚。

在男人按下帽檐快步走過時,法瑞爾站起身,懷里抱著稀稀落落的一大把報紙跟了上去。

柯林斯走的很快,長腿邁開的頻率又高又穩,法瑞爾跟的并不緊,他一個流浪漢打扮的人在街上跑起來的話,反而更會引人懷疑。

穿過市內的圖書館,柯林斯拾階而上,順著帽邊流下的汗珠打點的皮膚有些透明,法瑞爾在門口守了許久,直到柯林斯抱著幾本書出來后,被取下的帽子再次帶了回去。

走過街道轉角,法瑞爾把手里的報紙塞到了垃圾桶,脫下的外套翻過面掛在了臂彎里,在他跟著柯林斯轉彎的同時,金色的發絲晃過眼角,被脫下的衣服在半空鋪展了開來,法瑞爾躲在衣服后面,一拳砸上了對方的肚子。

銀色細長的手槍脫手掉在了地上,法瑞爾轉身躲過踢向下體的一腳,被咬開的鋼筆套滑進嘴中,筆尖的尖端插上對方后頸的瞬間,法瑞爾伸出一只手臂阻止了柯林斯臉朝下摔在地上的事情發生。

你活動的城市,就是你的堡壘。

這是史蒂芬斯教給他的第一句話,如果連附近街道的走向都沒法弄清,恐怕自己的任務還沒開始就已經注定失敗了。

制式的軍帽滾到了地上,法瑞爾撿起衣服抖開裹在了柯林斯軍裝的外側,用過一次的鋼筆上沾了點血跡,在蓋好帽頭塞回口袋后,法瑞爾彎下腰把男人背到了身上。

這個轉角是通往哪里的。在來往米蘭的路上他就已經背下,柯林斯是如何發現他跟蹤的法瑞爾尚且不知,但是既然暴露了,那就只能改變現在的計劃進程。

掰回了銀色手槍上的保險,貼在臉側細弱的呼吸讓法瑞爾深吸了一口氣才定下神來,他的后背緊貼著柯林斯的胸腔,起伏的弧度昭示著對方生命的存在。

他活著。

這個想法從沒有過的強烈,又是如此絕望的燃燒在心里。

他害怕得到任何一種結果,無論是背叛還是任務,這不是一個適合在隱藏身份下生活的家伙,他訓練過、實踐過,所以更加清楚其中的痛苦,雙面人并不是像筆下書寫的那么容易,你用一個身份活著,接受著一份善意,你另一個身份在執行的,卻是毀滅這一切的舉動,一個好的演員要懂得調動自己的感情,可惜如果真的帶入了感情,那么最后還要做到的就是能了無情誼的下手。

從街巷的路上躲過了行人的注目,法瑞爾沒有回到公寓,那里并不適合他接下來要做的。

順著臺階往下,頭頂晃動的光線越來越稀薄,在推開上銹的鐵門后,法瑞爾把柯林斯放在了一張焊死在地面上的椅子里。

拉到兩側扶手上的胳膊被麻繩一圈圈纏繞好,法瑞爾脫下了對方的長靴和襪子,赤裸的腳面接觸到濕冷的地面,雖然還在昏迷,柯林斯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在把四肢都捆覆在椅腿上后,法瑞爾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了柯林斯對面。

他雙手交握的看著眼前男人的臉孔,金色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射出一片陰影,頭頂晃動的燈泡總讓法瑞爾有種會有金色粉末落下的奇妙感,被汗水打濕成一縷一縷的金發支棱在額頭旁,脫下右手的手套摸了過去,疤痕很長,從眉尾一直延伸到頭皮內側,凸起的痕跡甚至能感覺到當時流出過鮮血的黏膩。

收回的指腹上密布著汗液,法瑞爾坐回到椅子上,沉默的等待對方醒來,他可以用任何的方式喚醒柯林斯,但是那必然都不會特別舒服,他在給自己一個整理思緒和冷靜的時間。

歪著腦袋的金發男人隨著麻醉劑消退的余韻而慢慢轉醒,脖子上肌肉拉伸的疼痛使得眼瞼抽搐的抖了抖,緊閉的瞳孔花了大概三四秒的時間才接受了環境的亮度,以及把焦距對準了坐在面前的男人。

柯林斯睜大眼,從尾椎激起的疼痛讓他哭了起來,突然的,沒有任何預兆的。

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的法瑞爾還沒開口就被對方不斷滾落的眼淚打的焦頭爛額,摘取下兩只手的手套,被壓在手套內側的假肢脫離了拇指,雙手落在了柯林斯的肩頭,法瑞爾想捧起金發青年的臉孔,他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質問對方,他想過柯林斯醒來后可能會有的任何一種反應,但顯然不包括現在這種。

“你的手…”柯林斯咬著下唇,他沒法阻止自己崩潰的情緒,從他擺脫藥劑到完全清醒后,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來一遍遍的確認尾椎上的胎記還存在著,他不敢相信在自己遺忘掉一切的那段時間里,如果法瑞爾死了,如果胎記消失了,他該怎么辦。

“只是少了一截而已。”在戰俘營的過去會成為伴隨他一生的噩夢,但是法瑞爾不會把它告訴任何人,這是屬于他的痛苦,不需要其他人來陪他承擔。

“為什么你會在這?”雙手抓著柯林斯的臉側,法瑞爾彎下身從上方俯視著這張好看的臉孔,映照在瞳孔里的眼眸漂亮而精致,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的新兵、不是那個一來就盯上噴火式戰機的優等生、不是陪在他機翼的福蒂斯二號、不是那個找他索要最后一根煙卷的柯林斯,他穿著德軍的軍服,站在意大利的國土上,身前保護的是可能制造出殺死數萬盟軍武器的科學家。

有什么錯了,他不明白,到底是從哪一個點開始。

發白的嘴唇顫了顫,柯林斯的脖子梗著向后拉扯,但是法瑞爾的力氣很大,他太用力了,這讓柯林斯的耳朵、臉側疼痛起來,他不能說、他不能說。

“…我不能說。”

“柯林斯!”

法瑞爾用力的晃了晃青年的臉孔,白皙的臉龐已經變得蒼白,柯林斯開始掙扎,綁在椅子上的手腳劇烈的晃動起來,他不知道法瑞爾來到這里的理由,但是他知道對方肯定以為他背叛了,雖然他有無數的理由可以解釋現在的一切,可是他說不出口,他做錯了,他清醒的太晚,那是他的罪孽,他不能告訴任何一人。

“求求你,別問,就不要問這個…”

手指捏在了柯林斯的臉頰兩側,法瑞爾發怒前的手勁在顴骨上留下一道道紅印。

“你背叛了嗎?柯林斯。”

藍色的眼眸瞠裂到了極致,柯林斯在男人的聲音里打了個顫,嘴唇發冷的蠕動了一下,他想說沒有,他怎么會背叛呢,從敦刻爾克回來后,他總是會恐慌的一次次看著尾椎上的痕跡,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他知道了一些別人不知道,法瑞爾也不知道的事情。

一個月后英德在天空開戰,他每天起飛的架次遠遠超過從前的總和,精神的緊張和疲憊壓在背脊上,就算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看,看一看那個位置,確定法瑞爾還活著。

“我沒有…我沒有背叛你…”喉嚨里卡著的酸液溢滿了口腔,柯林斯閉上眼,眼球在合攏的皮膚下晃動著。

“那么告訴我,為什么你會在這里!”一個報告上已經死亡的家伙,他去過柯林斯的墓地,小小的一塊,插著石碑,上面擺放的花束早已枯萎,手指碾過的葉瓣在空氣里化為灰燼。他甚至沒有悲傷的時間。

抽出別在腰后的手槍,法瑞爾咔噠推開彈夾,他的所有想法都告訴著自己相信眼前這個人,但是除非柯林斯能給他一個荒謬而圓滿的理由,不然他做不到,他可以忘掉那些疼痛,可是他沒法容忍。

柯林斯是特別的,這個男孩從進入他的視野開始,他就是特別的。

金色的碎發、黛藍色的眼睛,彎著嘴角笑嘻嘻的和自己插科打諢時,很像,很像他記憶里那個永遠離開的人。

父親自殺的第二年,母親就病倒了,他在街巷里為一口食物、一管藥劑而掙扎時,史蒂芬斯看上了他,可惜他沒有等到對方的幫助。

那個金發藍眼,美麗而精致的女人死的時候枯萎的就像一朵沒有養分的鮮花,他不敢去觸碰對方深陷的臉孔。

“在戰俘營,有一向活動…”

一開始的苦力勞動并不是最痛苦的地方,雖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敵人所做,但是為了存活下來,沒有人有選擇的機會,當然真正活下來的,其實也不過他們寥寥幾百人。

掉在地上的子彈乒乒乓乓的砸出了聲響,法瑞爾留了一顆,接著飛快的撥動著轉輪,咔噠噠的響動伴隨著柯林斯瞳孔上映照出的恐懼。

“…互相毆打的兩人,失敗的一方會失去一根手指。”

舉起斷裂掉一截的左手,法瑞爾當然記得剛剛柯林斯崩潰時所說的話,果然在視野接觸到手指平滑的斷裂點時,金發青年開始發抖,綁在手腕一側的繩子摩擦著皮膚的表面,指尖發紅青紫的開始充血,在法瑞爾覺得對方快要昏厥前,手槍轉了個方向抵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我沒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他有恐懼的東西,那一定是看著被他放在心口的那些人死去,發生經濟危機后的兩年,他幾乎每天都會看到有人自殺,或者家庭分崩離析,人死后也就是一塊干癟的皮包骨頭,上帝不會拯救他們,就算母親祈求過再多也是一樣。

敦刻爾克的沙灘上,那道余暉,太美了。

在回過頭看向海面的交界時,法瑞爾想,柯林斯已經回去了,在那片對岸。

他想要回去,就算是沒有任何工具,就這么游回去,等著對方愛上那種嗆人的味道,也許他會告訴柯林斯些什么。

“我以為你死。”這是他回到倫敦后最壞的結果,最壞最壞的,他在那塊骯臟、血腥的地方掙扎著活下來,他爬回了那塊土地,但是柯林斯死了,葬送于天空之中,和他的雙眼一樣的天空。

手指按壓在扳機上,柯林斯的嘴唇抖的像個中風的病人,他沒想到法瑞爾會這么做。

尾椎上胎記的灼燒感越來越明顯。

“咔。”扳機扣了下去。

“我殺了人!”柯林斯尖叫著喊了出來。

“…我殺了人,是間諜,是英國的間諜,我犯錯了,我犯錯了,我…”

捆綁在椅子上的身體難以抑制的打著冷顫,虛汗順著額角打濕了眼前的一切。

殺人也許并不是最后那根稻草,但是從清醒開始,他卻必須假裝自己還在沉睡,那個被錄制下的過程一遍遍的重復在眼前,每次在看完一切壓抑下嘔吐的欲望躲進廁所時,他都會希望自己沒有醒過來,然后手掌按壓在了尾椎的胎記上。

基地上空的日光很好,他拿著頭盔正在抱怨,法瑞爾還是平時的模樣,夾著煙用力的吸著,他說誰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呢。

“你不能想想好的,比如一定會回來,肯定完成任務。”轉著頭盔的柯林斯不滿的說著,他是個很容易被身邊人影響情緒的人,法瑞爾從來不會表現出干勁滿滿的樣子,這和他第一次見到對方時完全不同。

“我身后沒有任何人,我眼里看到的就是屬于我的所有,這還不夠嗎?”法瑞爾好笑的看著緊張的抖腿的男孩,他算是一手把對方從新兵帶到了現在,柯林斯缺乏戰斗經驗的情況在這會很普遍,所以他并沒有嘲笑或者調侃對方。

“我總是會想,正因為我們在劫難逃…”低下頭拍了拍衣襟上的煙灰,法瑞爾抿著唇哼笑著繼續道。

“…萬物才顯得更加美好啊。”

那是一句嘆息,它夾雜著很多情緒,柯林斯知道這是安慰,但是那個從出生開始就伴隨著他的地方,像彗星燃燒的尾巴,他淚流滿面,蹲在了地上。

這是上帝的恩賜。

懵懂時所記住的那句話,隨著時間慢慢被遺忘。

不,他不是忘記了,只是覺得答案太過荒謬,靈魂伴侶?一個沒有上帝、沒有拯救的世界上,真的會有那種東西存在嗎?

小時候他還會思考,既然這個胎記是他出生就有的,那么對方要不和他一起出生,要不就比他年長,那會是什么樣的人?

他一次次想著,好像童話故事里的結局,總會有一個美滿的結果。

但是他沒有得到,在他第一次感受到對方存在,那塊胎記滾燙發熱的當天,他就失去了法瑞爾。

他不敢再懷疑靈魂伴侶的真實性,那塊平靜后再也沒有任何起伏的胎記成了他唯一的藉慰,只要它沒有消失,只要它還在,法瑞爾就活著。

“柯林斯…”手槍掉在了地上,法瑞爾扯著自己綁起來的繩索用力拉扯,已經顫抖到痙攣的金發男人垂下頭,鼻孔里滲出的血滴落在了大腿上。

“…柯林斯!”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割開了繩子,法瑞爾還沒來得及站起身,柯林斯向前傾斜的身體已經軟軟的滑向了地面。

拇指抹在了上唇旁,劃開的猩紅痕跡熨燙在了皮膚表面,柯林斯脫力的靠在法瑞爾的懷里,因為情緒激動而翻滾起的嘔吐感押解在了胸腔。

合上的鐵門砰砰的被敲響,正在試圖扶起柯林斯的男人抓起手槍對上了推門進來的女人。

“獵犬,別激動,我是知更雀。”

舉起雙手試圖露出個友善的笑容,等看清地下室里的情況后,女人喔了一聲,也不管法瑞爾還瞄準著自己的手槍,快步走到兩人身邊蹲下,掏出手帕擦在柯林斯滿是冷汗的額頭上,名換“知更雀”的女人歪過頭有些狡黠的開口道。

“你通過了檢測,不過你和長官學的這手實在太厲害了。”臉上漾起的笑意在法瑞爾的瞪視里僵持住了一秒,女人停頓了片刻后做了個歉意的姿勢,接著示意法瑞爾把人抱起來,柯林斯的情況她還是知道的,如果說藥物對大腦沒有傷害她是不信的,但是情況擺在面前,要是在規定時間里柯林斯沒有回到那個男人身邊,他就會知道自己的計劃要敗露了。

“你需要給我一個解釋。”抱在懷里的身體輕的超乎法瑞爾的想象,柯林斯的身材比他還要高上一些,雖然腰細腿長,但這絕對不該是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

“當然,畢竟接下來我們要一起工作。”給了對方一個單眨眼,女人撿起地上遺落的書和鞋帽,輕快的跟了上去。

法瑞爾所在的地下室下層就是可以通往市外的地道,上面則是隱蔽點,如果身份被發現,只要能逃到這里,基本都可以活著離開境內。

上層的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床一個水池一個廁所外,木板的下面就是救急的食物,法瑞爾在踢開門時想到了自己居住過的戰俘營,像一個監獄,連窗戶都是沒法完全打開的。

“聽說你是長官最早的一批學生之一,那后來怎么去做飛行員了?”

雙手撐著臉頰看著法瑞爾把青年的外衣脫下,手腕處的勒痕雖然隔著衣服,但因為柯林斯掙扎的太過厲害,已經整個烏紫了起來,不過這沒關系,因為對方根本不會關心這家伙是否受傷了。

“要么把你知道的告訴我,要么就給我閉嘴。”脫下軍服放到了一邊,柯林斯的鼻血已經止住,但是身上汗的透濕,攢緊的指節漸漸因為缺血而青紫起來,法瑞爾試圖分開它們,在不弄傷對方的前提下。

“長官知道柯林斯的存在,你的請柬就是我讓他弄來的,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知道他的身份,這是長官給你的考驗,至于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這樣,你可以等他醒了再告訴你,不過你最好快點,他并不是自由身,如果不能準時回到那家伙身邊,他的身份可就保不住了,比起你來說,他的身份可更有價值多了。”

一口氣說完這句話,安娜搓了搓發熱的臉頰,手指挽起了袖子,五指活動著伸展了一下,那樣子就是告訴法瑞爾,你要是不動手,那就我來。

“出去。”

“什么?”

“我讓你出去。”

壓著嗓音說話的語調激的安娜一個激靈,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方很不好搞,但那可是個飛行員啊,這一次任務飛行員是很重要的一環,而且還必須有經驗又老道,這在英國都是隊長級別輕易不能動的角色,所以在得到數萬戰俘后,長官首先就提出了要置換飛行員回來。

“好好好,你只有十分鐘,雖然你很重要,但是如果破壞了計劃,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身側的門帶上的同時,法瑞爾彎下腰,額頭抵在柯林斯冰涼的眉梢上,聲音又小又輕的低喃道:“你醒著的對嗎?”

閉著眼的金發青年瑟縮了一下肩膀,眼瞼掀動了幾下,然后小心的睜開看向面前的男人。

“這…很復雜…”柯林斯聲音顫抖的說道,他并沒有欺騙法瑞爾,但是他沒想到那個受訓的間諜“獵犬”就是對方,他還不夠了解這個男人,他還有太多不知道的。

在被逼問脫口時,他甚至想死掉就好,他本來也已經死在了那群醫生的手里,之后的一切,完全是噩夢的開始。

“你會有足夠的時間告訴我,在我帶走那兩個家伙時,你會和我一起回去。”

尾椎處的熱力緩緩的流淌過周身,柯林斯眨動著眼睫不知道該如何回復,他沒有告訴過對方,他也不知道那句可以觸動法瑞爾的話語到底是什么,一切都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概率,現在他希望那個概率不要發生,這件事他一個人知道就好,因為他,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

TBC

注釋:

1、法瑞爾父母的死亡,就是1929年-1933年的世界經濟大危機,二戰也與此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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