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于2014年2月底,德國開姆尼茨工業大學交換臨近結束。)
十二天后的這個時間(08:00),我應該會洗漱完畢坐在箱子上,翹首期盼著和小伙伴匯合奔赴飛機場了吧。
一百多天前就在手機桌面上設置了倒計時,期間換了三次插件,但數字始終只能二十四小時變一次,很無奈。最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耗點兒,耗到晚上十點就可以鉆進被窩里,進入刷各種新聞微博人人狀態的狀態,幸運的話過了十一點就可以睡著,睜開眼手機上的數字就又會變小一些。我也知道有個看起來很對的大道理是“讓每天充實起來就會過的快一些”,但是說的和做的總不會是一樣容易的,就像我向別人說大道理的時候永遠是一套一套的。
說實話,在這整整一百七十多天的日子里,真真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因為一個宅女和一座沒什么人氣兒的德國小鎮的搭配,實在太易于爆發胡思亂想了。期間經歷了很多事情,諸如暴食癥升級,丟錢包丟卡,抵觸交朋友,生病,今年元旦就是以練習上醫院看病結束的,不得不說,果然實戰是學習的最好方法,腫著個眼泡(第二天是瞪著血紅的眼珠)去找護士的時候,我真的沒有想要嚇唬她們的意思。怎么說呢,你讓我現想,我真想不起來在什么時間點上我是非常開心的,一下子冒出來的都是自己狼狽的狀態。
已經不止一個朋友說我是個奇葩,別的交換生都拿著歐洲護照當圣旨,視察眾諸侯國,就我一個人這么無趣的成天到晚呆在學校里,好不容易去一次柏林還留下丟東西的沉重陰影。不過我始終不是個會玩兒的人,就算是在北京我也沒有常常呼朋引伴的見面相聚,通常是很被動的等著別人發起邀請,偶爾收到一兩次,也被我因為自己太久沒有練習社交,頗感尷尬而婉言拒絕,我不給自己腦門上刻上“活該”二字真是對不起自己。
就像之前曾經吐槽的一樣,雖然并不是不會社交,其實還挺上手的,但是總是處于一種疲于和別人打交道的狀態,最喜歡的就是泛泛之交,談不上是朋友,能說得上話聊得上天便可,不會頻繁的溝通或是見面。但這一點在來德國之后也慢慢有了改觀,一開始很奇怪為什么每天早晨咖啡廳都會出現同樣幾群人,除了看起來像是研究組早餐會的兩三隊人馬爭先恐后霸占長條桌,還會有四個中老年人,發出黑山老妖一樣“啞啞啞”(德語ja=yes)、“蛤蛤蛤,蛤蛤蛤”的魔音穿透耳塞,讓我瞬間就能定位他們并且對視。雖然聽力不夠好沒辦法聽懂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是每天每天的出現還是讓我有“你們是double date么,怎么天天聊還有的聊”的感覺。德國人頻繁的日常見面聊天是司空見慣的,所以我到這邊之后很快就被掛上了“不愛溝通的Chinesin”之牌,而起初我也毫無微詞的接受這個稱號。轉過年來事情越來越多,申請啊期末啊,心里還擔憂著回國之后茫茫多的事情沒法處理,越加的煩悶。每日和男友和閨蜜的例行吐槽已經不能排解我的貶謫之苦了,于是翻微信通訊錄便成為我每天發呆時候的新習慣,(很多朋友看到這句,都會恍然大悟為什么前一陣忽然遭到我的微信轟炸。)我想也就是在不斷試探著和大家吐槽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來自遙遠的東八區的濃濃的善意,甚至還有美帝各個時區的平時疏于聯系的朋友們,也陪著我消磨了很多難熬的時光。于是我恍然發現,這樣的關系不才是“朋友”二字的正確詮釋么?真切的,不是為了交談而充滿虛假寒暄的,能在對方痛苦的時候給予對方瞬間爆發的充滿安全感的“patpat”,和同仇敵愾一般對于其實不太清楚的郁悶來源的抨擊。從小學開始我就一直希望找到每天能一起吃飯一起上課一起上廁所的小伙伴, 這個愿望直到六年級都沒有達成,尤其當時我早早便走上了性格古怪的道路;初中時也甚少和同學出去玩,越不玩越發不會玩。開始時候還會覺得每天自己當個乖寶寶除了學習就是在家,還挺能遭到長輩們的夸獎,后來就慢慢緩過神兒來,原來是自己早就脫離群體了。更糟糕的是,夸獎和甲烷氣體差不多,有時候也讓人噎的慌。
如果說來德國這半年有什么“思想上的解放”的話,上述對于朋友一詞定義的變更,可以算作最大的一項。如果總能有一些,只要不爽了就能發兩條微信,然后相視手機屏幕而“蛤蛤蛤”的朋友,那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當然除了到處尋求朋友們的救助之外,更多時間我還是只能自己面對著看不進去的筆記發呆,重新開始在一種半真空(閑得慌)的狀態下審視自己這個存在。先前也并不是沒有思考,但多半是在精神壓力很大的狀態下進行的,比如在仰望星空鳥不拉屎校區那段時間(一年半了我還是絲毫不想回去),強迫癥重度發作期,等等。 先前我總是標榜自己計劃的很多,很遠,很充分,很周詳,但是現在我不敢這么說了,因為來這邊之后發現之前自己一直在列大綱。
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一樣,總是在計劃某些未來時間點上的內容,然后就開始倒計時,過了一個,就“怕”著下一個。有點像是每次期末考試期間,腦子里都充滿了各種考試的時間點,復習(預習)的時候也都是滿腦子想著“還有兩天”,“還有半小時”(麻淡我要不要放書包到前面),“還有三分鐘再看兩眼”。這種倒計時無論重復多少次,都還是讓我感到窒息,自己掐著自己脖子的感覺,又是一種“活該”。而我之前給自己定下的大綱,就像是拉長了的考期,永遠是完成任務一樣在熬著,盼著趕快完成這一個,同時為下一個目標惶惶不可終日。也許真的就像是一位德國友人說的那樣,中國學生都追求成績最好,所以壓力很大,但其實在正態分布曲線下,總會有人,而且是大部分人,都不得不處于中間鼓肚的地方,而大部分公司都不會用頂尖的成績線來卡應聘者,至少他是這樣說德國公司的。打小就在名次與成績的夾擊下不斷扭曲著自己的價值觀,練就了一身處處爭先的“優秀”品質,同時也讓自己的神經越來越脆弱,難以接受不夠先的事實。無論是用“比較”還是用“競爭”來代表我的常態,都無法體現出我做的有多么的過度,那是一種抽大麻式的想法,或是無意識的,上癮的,不和別人比一比就感覺自己不存在了,不比過別人就無法辨認自己是否還活著,那么一種可怕的狀況。聽起來挺瘆人的,但是說白了真的就是這樣子,就像是在一個十人群體里,只存在兩種人,第一名和剩下的盧瑟。
出現這種狀況是多方面的原因導致的。也有不少身處于重度學習壓力環境,同樣可以各種從容姿態遭到我全方位羨慕嫉妒恨的人,所以我更愿意將自己這種變態心理,歸結在自身對于壓力調節不當這個原因上。但我不知還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樣的狀態,不知道我這一代僥幸錯過了小升初,中學逃不過競賽和自主招生,大學一窩蜂擠破頭出國的九零-九三,有多少人也曾經或是仍然被這種思想上的桎梏困擾著,消磨著。
伴隨著這種思想而來的,是對于各種未知的恐懼,未來就是最大的未知;繼而便是逃避,能躲則躲,明知自己做不好的事情便不會去嘗試,之前一直在為自己這種性格狡辯著,現在想通了,不是軟弱又是什么呢?前一陣子閨蜜分享了一篇文章,大概是說有一類人活不痛快,很難成功,正是因為他們拒絕“開始”去做希望不大的事情,怕自己在別人面前出了丑,擔心最終還是一如預期的失敗了,哪怕有再多勵志故事,也不能打動他們保守的行事作風,于是他們也就只能拿別人的勵志故事當作自己的童話故事。很難說拒絕“開始”的人都是像我一樣習慣于和別人比較,但我相信這個族群里的大部分人,都還是在用別人的眼光評價自己。是藐視,是仰慕,一眼便知,進而也就對自己有了定位。單單以“不夠自信”來評價我們是不全面的,因為這是一種夾雜了不正確的自信與病態的不自信的狀態,從根本上來說,我們評價自己自不自信的標準就是錯的,表現出的自信與不自信也像是長期的滿嘴生瘡,僅僅是一種癥狀。
不得不承認,一年前選擇來德國交換的另一個目的,就是逃離那個困擾我多年的“圈子”。即使在那個圈子里的其他人都順暢的呼吸著帝都的霧霾,我也還是嘗嘗感到窒息。我和很多人都表達過,我從一開始在圈子里賣命的邯鄲學步,到后來終于認清自己能力有限的事實,但始終游走在圈子的邊緣,無法放棄這熟悉的圈子里一切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流逝,圈子里的“伙伴”換了一批又一批,但這圈子自始至終非常牢固的將我禁錮著,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完整的思考方式,屬于我自己的,只能從內打破的殼。
來到德國之后,我至少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去發現和接受這邊的審美模式。我時常能看到五官上穿著釘子的年輕人,耳垂被擴成內徑一厘米以上圓環、頭發染成馬克筆顏色的殺馬特,或是年邁的老人打扮成洛麗塔,更多的是穿著非常接地氣的普通人,相比帝都的時尚風格,還是有些掉渣。剛來的那段時間眼珠不知脫窗了多少次,后來也就適應了,而且慢慢發現他們那種自得其樂的感覺,是旁人無法奢望被分享的,從他們眼中透漏出的不可一世,讓我甘拜下風。或許正是他們這種獨特的個人風格和高度的自我肯定深深戳中了我的咯吱窩,讓我在嘲笑之余,發現了自己的軟肋。
對我來說,肯定自己是很難的一件事。我很不喜歡自己,猶疑于自己的各種想法,不堅定,常常被環境左右和搖擺。相比那些可能有點癲狂的殺馬特,像我這樣沒有自己的一套評價標準用以評價自己和他人,那真真是更糟的一件事,有點像是在用盡生命扮演好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等待著別人言語或是眼神上的臨幸或是冷遇。是傀儡么?有那么點不準確,因為沒有一個真正掌控我思想的幕后人,而是一個環境,一種扭曲的標準,無形的鎖鏈捆綁著我的腳踝,時刻提醒我,我只能在如此這樣一個半徑里移動,雷池不可逾越。這幾個月的沉降期讓我有勇氣再次開始尋找逃脫的契機。兩年前選擇小眾的德國作為畢業留學的目的地,當時是想著不要經受美國申請的洪流,我不是頑石,我一定會被沖走,現在看來也不失為一個正確的選擇。最近的申請事宜把我折磨的是筋疲力盡,在努力準備各種材料,發郵件和各個學校argue,與整日不見蹤影的外國教授套推薦信之余,還要分神去殺考試。雖然結果怎樣還是未知,但我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去完成這樣一件充滿了不確定的未來事件,這本身就能算做是一種突破了,雖然也在困難時有過“被逼無奈不得不往下走”的想法,但大部分時間還是能從自己的努力中收獲小小的成就感。這是一種很新鮮而奇妙的感覺,因為每天都只有我一個人,于是我終于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
對于最近腦袋一熱開始寫小說的做法,也可算作是我的一個創舉了,我很努力地不去幻想那些可能本身就不存在的指指點點,專心沉浸在編故事的快感之中,可說是“苦尋三載,終得一好”了。而它并不像之前想象的那樣,是可以將我挽救出圈子的救世主,而是在我真的嘗試走出圈子時,伸手迎向我的小伙伴,這種嗨森與幸福也就只有我能體會了吧。
這段時間思想上的轉變,遍及了包括家庭,親情友情愛情,未來職業,生活方式在內的諸多方面,我認為歸其原因還是由于自己的心態平和了許多,所以眾多之前糾結的疙瘩也自然化解了。但我很清楚普通地球人都沒辦法像開關一下轉變自己的想法。拋棄自己從前的標準,去適應一種全新的模式無疑是很難的,肯定不會像安卓2.3換了安卓4.0那樣感覺豁然開朗和爽快,更多的還是猶豫,是躊躇,但那種懷揣著好奇期待著每個新的一天的熱情,真的是久違了。還有一周半就要回家了,不知道除了帝都的生化武器外,等待著我的會是怎樣一個嶄新的環境,希望這次能在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土地上,收獲新鮮而平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