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人擠到W先生的車里去四道。
都是孩爸孩媽,三說兩說,就說起了送孩子練琴時的舊事。
S先生送兒子學鋼琴時,決定自己也跟著學。S先生的心理是,反正家長也陪著,孩子能聽明白的,大人一定也能聽明白,回家找點時間練練,這不也多一個業余愛好么。S先生美術專業出身,對藝術領域的學習都很感興趣。
結果呢?一車人追著問。
S先生無奈地笑了笑。結果就是:第一堂內容特簡單,聽得明明白白。回家后,孩子練得有模有樣,大人當時沒抽出練習的時間,想著反正內容特別少,下次課一起補上。但等下周上課時,S先生驚訝地發現,上一次課的內容已經有些記不住了,這第二堂課聽得就有點糊涂。
后來呢?大家竊笑著追問。
后來就是現在!S先生大聲說。
我們是同事,都知道S先生不會彈鋼琴。
H女士說起了她們部門的S女士送子學琴的故事。S女士熱愛生活,興趣廣泛,朋友圈曬的圖片活色生香,差不多可以做家庭主婦多面手的勵志典型。“跟孩子一起學,學會了,有空時,倒一杯紅酒,彈一首綠島小夜曲,那是多么令人期待的美好生活啊!”S女士對H女士說。說得H女士也神往不已,只恨自家娃兒年紀才一歲有余,不能立刻實現陪娃做同學的愿望。
后來呢?聽眾們不懷善意地接著問。
學了呀。H女士說,學了好幾堂課呢。后來不學了。
為什么呀?聽眾們繼續扮天真。
S說,學鋼琴太難了。每首曲子都有技法。每堂課都有新技法。H女士說。
聽眾們懂了,結論就是知難而退。
哎,C、L,你們娃不也學琴么?那你們倆開始沒想跟著學?H女士問C女士和我。
C笑笑,我想了想,但沒試,估計堅持不下來。
我試了。預熱課,孩子學習擺手型。要想象著手里握著一個蘋果的樣子,把雙手放在琴鍵上堅持不動。每組10分鐘。每天練習,做得組次越多越好。我在家里桌子上堅持了五分鐘,手指僵硬,娃說我手型也不標準了。我也就坡下驢,自此,對彈鋼琴的認識止步于能識別出手型的好看難看。我說。
H女士總結,爹媽且不論,幸好這幾個孩子還都不錯,都學得挺上勁兒。
那么多陪孩子學鋼琴的家長都有過做父子同學或母子同學的雄心熱血,但結局真是不堪睹。象S女士那種半途而廢的都罕有,絕大部分象我們,有語言式的果決的振奮開頭,然后就直奔不了了之的結局。當然,天下事皆有結果,以不了而了之也是一種結果。只不過,發起初心那一刻,我們不會想到極迅速地就迎來這般結果。
那么多孩子堅持下來了。可見孩子與家長終究不同。
這種不同,除了孩子是執行者,缺乏說話權自主性以外,有沒有更多的可以引人思考的內容呢?
比如當家長們以為這個容易那個簡單,在自家還停留在說說而已階段,便輕易地替孩子們選擇了學習內容,是不是有點盲目且武斷呢?
接觸過一點就知道了,學鋼琴確實很難。同樣,學畫畫、學舞蹈、學武術、學書法、學圍棋、學小主持人、學各種球類運動,所有那些五花八門的文藝體育項目,真學起來,一定都不容易。
孩子小時,很多家長都互相詢問:
“你家孩子學什么了?”
“我家學了……,你家呢?”
“我家也學了某某,沒學某某,還學了某某和某某。”
“那我家學得有點少啊,某某好嗎?”
“怎么不好,可以鍛煉右腦,某某可以鍛煉肢體諧調。”
“那我們也找個班試試。你家女孩子,還應該學某某,培養氣質呀。”
“這學期打不開點了,等放假報假期班。”
“學這么多,孩子真是累啊。能學過來嗎?”
“小孩子精力旺盛,接受能力強,多學幾樣,習慣了,各樣都能學會。”
“也是,小孩子學東西快,當玩似的就學會了。”
“那么多孩子都能學會,能難到哪去,咱們孩子也能學會。家長豁上時間就行。”
事非經過不知難。
站在原地,光用嘴說,啥事都好象挺容易的。但咱們連做都沒做過,試也沒試過,怎么就憑空認為這事那事就是容易的呢?
絕大多數家長都是監督者和旁觀者,而非親自實踐的學習者,容易不容易這事,家長說的還真沒什么科學性,當然也沒有權威性。
偏偏,大多數家長運用自己的權威性代替了科學性的判斷,不看個體特點不論青紅皂白,想送孩子學什么就送孩子學什么,覺得孩子該學什么就送孩子學什么,聽人家說學什么如何就送孩子學什么。
咱們有多少家長,送孩子出門學習時,仔細地考慮過自家孩子的情況?
興趣愛好需要培養,培養需要堅持。很對,但培養興趣不等于逼迫適應。有多少孩子是在咱們家長培養興趣的初衷下倍受某樣藝術的折磨?
每周末送孩子學習時,一定能聽到某一個且不止一個孩子因為強迫學習而發出的哭聲。偶爾哭一回幾回的,是磨練孩子的毅力,但是如果孩子經常哭呢?或者不哭了,但哭喪著臉,磨磨蹭蹭地走向學習室,學習效率持續徘徊在相當初級的層次,咱們家長是不是重新評估一下自己的選擇?
畢竟,咱們是奔著熱愛而非厭倦去敲的藝術之門。
我家娃爸酷愛圍棋,讀書時不止一回有逃課下棋的事情發生,為下棋多挨了許多揍,如今水平相當不錯。我們想娃必然遺傳了爸爸的愛棋基因,然后我們就送娃學圍棋去了。第一回四歲,娃學學在課堂睡了,我們想孩子太小,放棄了。一年多以后,換了所我們認為更合適的棋校,重頭學起,初學要求家長一對一跟進教室陪學陪練,我跟進教室,娃的成績開始還行,我也還行,難度加大以后,我有點反應不來了,很快發現,孩子的成績也一般。如此堅持了有一年,孩子為學棋哭過多回,我們為這個棋也朝孩子發過好多次火。孩子學別的都挺快,唯有學棋,程度確實一般化。我們第三次更換老師,在家里由爸爸親自教,娃爸是個急性子,為了教娃學棋學會了極力耐下性子,我還是與娃排排坐當同學。然后,我們發現,干啥啥精神的孩子上棋課時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現象。如此,又堅持了很長時間。終于有一天,我與娃爸醍醐灌頂忽然頓悟,娃這么不喜歡,不學了!
放棄了,娃很歡喜。
我們心里很不是滋味,學了兩三年,成果為零。孩子受的辛苦、委屈、挫折,耽擱的時間,能到哪里找補呢?
無可補償。
如此巨大損失的根源在于我們。我們按自己的想象出發,就是不肯面對個體的差異,堅信孩子的興趣是可以培養的,堅持通過興趣的培養可以鍛煉孩子的意志品志,但我們忽略了大前提,我們培養的真是孩子的興趣么?
我不喜歡玩游戲、不喜歡打撲克,也不會下棋,就連人人會下的跳棋玩得也很差。如果有遺傳基因,娃在這方面一定隨的是我。
可是有近千天的時間,我們對此視而不見。
大睜著雙眼在岔道上飛奔。
所謂南轅北轍,原來并不僅是寓言。
至今,娃對一局棋的勝負都不能看出來。我跟他學的時間一樣,還更用功一點,我也看不出來。
至今,一想到娃學圍棋的事情,我的心里就隱隱作痛,為了學圍棋給孩子帶來的那些否定性傷害。
娃四年級才開始學鋼琴。我們是在一場閑聊中決定的,那是一場由娃發起的比較自己在音樂和美術上的差別的對話。決定之后,我們找了鋼琴老師。經過測試,老師同意娃對自己樂感的自評,認為娃的樂感很好,但是又覺得我們肢體的協調性差,并不建議我們學習。我們堅持試一試。一段時間以后,老師對娃的學習很滿意,后來閑聊,老師說我應該早送娃來學,因為娃學得很好,但是很快要上初中了,以后怕沒時間學呢。我說,就培養一個興趣,能學到哪就學到哪吧。
至今,娃學琴兩年多了,開始的那年,N次哭過,賴嘰過,后來也有縮短練習時間的事,且不止一回。但娃同時也認為彈鋼琴挺有意思。
“你覺得彈鋼琴難嗎?”
“還行。”
娃對于可以接受的事情多數評價為還行。
容易不容易,真不是站著說說的事情。動嘴很容易,實際上,需要小馬過河,親自試試才行。如果自己不能試,替別人選擇和建議時,結合本人的實際情況提出建議更為妥當。
兒童的時間有限,兒童的情感承受能力也有限,培養興趣愛好,家長可以帶孩子普遍嘗試,但不能隨意無所謂地選擇。
興趣愛好的培養不是無的放矢的試煉。
當然,我們坐在W先生車里的這一伙家長,都沒學會鋼琴,除去時間少事情多的原因外,可能還有這些原因:一是不能承受輕敵之重。本以為學鋼琴是件容易事,沒想到難度出于意料之外。因輕敵而怯退。二是目標不明確。沒有把學鋼琴真正當成須培養的興趣愛好。懷的是投機的心理,結果可以想見。三是缺乏成年人做成一件事應有的毅力。羨慕彈奏鋼琴時的優雅,卻不肯為這份優雅吃苦。
最后再說個例子,是孩子姥姥的。我媽有回看見人家彈中阮,特別羨慕,打聽到有個老年人班,就報名學習去了。媽媽有點音樂基礎,會唱簡譜,她那個年紀的許多人都會。五十年前無師自通會彈學校的腳踏琴,這個許多人不一定會。我媽學阮和我娃學琴是同一年,那年,我媽七十歲。從此,腿腳不好的媽媽每周背著大大的阮盒擠公交車去市里學習,風雪無阻。東北冬天實在太滑太冷,就打幾回出租車。后來,老師年紀大離職了,媽媽就和四五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彈阮的阿姨結伴自學,有機會就出門趕夠得上的草臺樂團的練習場子。自己做了很多拔子,復印了一大疊歌片擱在樂架上,戴著老花鏡每天練習。開始就是單調的彈棉花聲,彈棉花也彈的不好,半天一聲。娃說難聽死了。后來,媽媽的指尖流出泉水叮咚,啾啾鳥鳴。自己做了演出服,生平第一次以民樂團成員的身份登上舞臺。
我很佩服媽媽。
媽媽學阮這事告訴我,有興趣很重要,堅持學習同樣重要,把兩者結合起來,難的事情會變得簡單。
只是說說,那很容易,具體做起來,并不容易。但只要你肯離開說說二字,開始思考,逐步行動,不容易的事,也會趨向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