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

黃土埋寒骨,春風散平生



“阿盛,你見過那么多人聲鼎沸的時刻,哪一刻讓你覺得最孤獨。”

我笑,我沒有孤獨的時候。

她也笑,替我將手中的紙船收了尾,說道:“我知道,這一刻,你最孤獨。”


<文>

我叫阿盛,負責做陰活兒。有人問我,他說阿盛,人死了要這些東西還有用嗎?我說,當然有用。

他們不知道,白紙骨架,竹簡黑紗,是活人求不來的安泰。

我的祖輩都是生在此地,為此間的人做盡冥裳,論到我這里,也是如此。我沒有婚配,我的祖輩都有婚配,可是都沒能相守到老。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我說父親,為什么我從沒見過我母親。父親說,阿盛啊,如果你想做這行,就不要結(jié)婚了。

那時候我很郁悶,不知道父親是為何意。直到年過半百后方知,那是孤獨嘗盡的滋味。

兒時我好奇心重,總愛替爺爺扎些紙船紙人,一個人呆在屋子里,一扎就是一天。后來父親知道了,狠狠地打了我,他不讓我碰那些東西。爺爺說,你父親是為了你好。然后我看著爺爺日復一日的扎進了那黝黑的偏堂,用那雙皺巴巴的手,扎出了世間相。

鄉(xiāng)親們都說,我們白家,世代都是替人送終的。

那時的我不懂,什么叫送終。只知道那長長的隊伍,鑼鼓震天,白紙滿堂。

我以為,那是種熱鬧。

稍知事的時候,爺爺跟我說:“阿盛吶,都說我們白家世代度靈。可是到咱們爺孫三代,已屬不易。聽你父親的話,不要再接手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爺爺和父親那么強烈的想我遠離。可是卻自己攬起了活,直到壽寢正中。

直到后來爺爺走了,父親一手操辦了葬禮。可是鄉(xiāng)鄰千人,無人來送終。

我哭著問父親:“為什么沒有人來送爺爺?”父親替爺爺擦著墓碑上的灰塵,說,“阿盛,看到?jīng)]有。我們白家祖輩都是這么過來的。”我蹭了蹭眼角的淚,睜大了眼睛看著那片荒涼的墓地,像被淋了滾燙的熱水,卻再也無力抽身。

爺爺走后,父親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接得活都由父親一人完成。

我只偷偷地躲在門后,看著父親扎好每一樣東西。看著父親眼神專注,手不停歇,我頭一次覺得,那是件神圣的事情。

可是父親說,那是件孤獨的事。

孤獨嗎,何為孤獨。

那時的我,并不懂得。

春天的時候,父親走了。

操勞了半生之后,孤獨的離開了。

就像當時爺爺走的時候一樣。而那時的我,卻不再流著淚埋怨什么了。

我終究還是接起了白家的祖業(yè),那一刻我才清楚父親所說的,何為孤獨。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喜歡掩藏真實的感受。也喜歡將那份感受無限放大后化為烏有。

其實人又何曾高過草木,我日日與亡者打交道,徘徊在冥界與人世的中央。才明白了何為虛無,何為熱鬧。

活著的人幻想死后安逸的世界,死后的人不知塵世和冥場。

人們游走此間,多得是未知的事。

我見過有人在逝者的墳頭哭到聲嘶力竭,也見過有人面無表情的對著棺材鞠躬,好像他拜的,只是一個與他無關(guān)的人。

我見過貧窮的人家砸鍋賣鐵也來求我給逝者一場盛大的葬禮,也見過富貴的人家用一疊草席幾張冥紙了此死別。

說不清此間道理,也明不了深深人心。

我為亡者做的一切物品,都心懷慈悲。那是他們最后在人世得到的東西,在另外那個未知世界,這里的一切便與他斷了。

而生者的依托,則在我的手里,他們的心里。變幻成一場熱鬧又冷寂的典禮,與靈魂相擁,與魂魄相別。

我這一輩子,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有人懂,有人不懂。

有人尊重,有人嘲諷。

白家世代渡靈,一脈相承。

我曾遇見一個富貴鼎盛的人家,家中老人去世。葬禮聲勢浩大,冥品也極奢華。鎖啦的聲音響徹云霄,白燭高照冥堂。

那是我見過,最盛大的儀式。

只是,那家人恭敬有禮,冷靜的令人唏噓。

我只見一個女子,目色蒼白的跪在靈堂整整一夜。有家人拉她起身,告訴她無需如此。她一聲不吭,固我堅持。

她告訴我說,她叫阿柚,是這戶人家的女兒,亡者是她的祖父。

阿柚說,“我以前聽說,有人渡靈,亡者便不會太孤單。可我覺得,太公還是走得冷清。”

她說,“我陳家家大業(yè)大,卻是人情淡薄,不如鎖啦匠人一曲。”

她流下淚來,在昏暗的靈堂里顯得格外幽寂。

我見冥紙被風吹動,碰到逝者的棺材。對她說,“有你送他,不至孤獨。”

許是感同身受,送過了爺爺和父親,我竟也生出了一絲悲情。

她抬頭看我,淚痕醒目,卻散去了一身寒意。

逐日暖陽遍地,她陪著送葬的隊伍一起,與她祖父告別。

三步叩首,送走了她最尊敬的人。

只是那場葬禮過后,她便揚言要做我的弟子。此時我年有四十,她才二十五。

于禮不合,也會受人非議。

我說,“我白家從不收弟子,都是至親相傳。”

她倔強如初,道,“那你娶了我,我便是你白家的人了。”

我微驚,嚴辭拒絕道,“我已立誓,此生不娶妻。也不會收弟子。請回吧。”

我將她拒之門外,她卻日日守在我門口,偷師學藝。

一日大雨傾盆,她站在門口,淋了一身的雨,我終是忍不下去,讓她進來了,同意她跟著我學藝。但沒有收她做什么弟子。

我不明白她為何要隨著我,也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固執(zhí)的想學我做的這些。

我的身體日漸頹靡,同父親一般,都是勞累的禍端。

我曾經(jīng)埋怨過父親的拼命,后來卻懂得了父親的堅守。

過了很多年,阿柚因為我的關(guān)系,錯過了嫁娶的好年齡。

我勸過她,她無動于衷。只說還報恩情。而我于她,并無恩情。

對于阿柚,我有很多個疑問,也有很多個淡然。

但在我迎接死亡的那一天,她守在我的身邊。

她說,“阿盛,你見過那么多人聲鼎沸的時刻,哪一刻讓你覺得最孤獨。”

我笑,我沒有孤獨的時候。

她也笑,替我將手中的紙船收了尾,說道:“我知道,這一刻,你最孤獨。”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氣息變得微弱。我看見阿柚的臉上多了行淚痕。

她輕聲地說,“你送走了那么多孤獨的人,可卻沒有人在意過你。你孤身一人,終日渡化亡靈,可這塵世的人,未曾感謝過你。你曾說,若逝者在世間無人送終,是會成為孤魂的。我想,如果你成了孤魂,豈不是太可憐...太可憐了...”

她嗚咽著哭出聲來,說,“我只想替他們,送一送你。”

我的眼睛頭一次變得模糊。

這世間的事,已經(jīng)不需要如此誠懇的白家了。

我明白爺爺和父親的悲涼。

他們?nèi)娜獾臑槊恳粋€亡者和生者渡化,卻終是沒能改變這萬象修羅。

而我與他們一樣,在死亡來臨的一刻才潸然落淚,回想起魍魎一生,皆是在這萬象間獨步修行,無人眷念。

只是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阿柚的恩慈。

她與我說,“塵世的一切,你都要斬斷。你只管安然離去,你的生前生后,都由我來安頓。有我送你走,不至孤獨。”

她念完我常念的那段話,拜了三拜,而后起身,我便絕了這人間了。







謝絕轉(zhuǎn)載,更不可抄襲或更改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

  • 08年夏高考結(jié)束,我考入省內(nèi)一所師范院校。為湊足大學費用,選擇到市中心一家小飯館當服務員。由十幾人組成的小飯館,集...
    臭小媽媽閱讀 262評論 0 0
  • 闌干日暮飛鴻盡,偶遇秋江蕙茝熏。 冷眼遠山晴牧野,紅爐泥暖送千樽。 注,新韻,首句平起不入韻。
    幽小窗閱讀 448評論 44 49
  • 一書onebook閱讀 187評論 0 1
  • 10.14劉潤商學院日課感悟:周總結(jié) 一周總結(jié): 1. 同理心: 情商還是和刻意的情感練習是分不開的。而同理...
    徐猛_Merlin閱讀 147評論 0 0
  • 一條微信鏈接打破了我原本忙碌又瑣碎的生活。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欺欺人了這么久,也該為此付出些代價了,當然,讓我...
    高小閑閱讀 238評論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