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滄淵一切風平浪靜之時,言溪的生活,卻起了驚濤駭浪。
變故的起承轉合,她起初毫不知情。只知道在一個周五的深夜,面紅耳赤的林嵐,架著明顯喝醉了的言溪,敲開了她們的房門。
滄淵慌忙扶言溪坐下,坐在公共區域那一坨貓窩狀的懶人沙發里;她又邀請林嵐進門,林嵐卻擺擺手,掉頭就要離開。
“你先別走,你喝成這樣怎么出門......”滄淵正欲阻攔,言溪卻踉蹌著站起來,一手扶墻,一手指向門外,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大喊:“別管他,讓他走,滾到我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這小兩口鬧矛盾了吧,滄淵心想。她們家離林嵐的學校十幾公里遠,這個點他只能打車回家,她想著是否要留他醒醒酒,亦或目送他到小區門口,坐上出租車。
可是言溪的情緒異常激動,隨手抓起鞋架上一雙雙高跟鞋,朝林嵐扔去。
許是堅硬的鞋跟砸痛了林嵐,他忽然爆發出隱忍已久的吶喊:“好,我走。從今以后,我跟你形同陌路!”
沒想到,言溪忽然語調一轉,又是一聲凄厲的哭喊:“你就這么走了,我怎么辦啊,嗚嗚嗚嗚......”
走到電梯門邊的林嵐,猛地調頭折返,“讓我走的是你,不讓走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讓我怎樣啊?!”
言溪“砰”的一腳踹上了房門,林嵐發瘋似的砸門,搖晃著門把手,“言溪你給我出來,把話說清楚......”
滄淵被這踹門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外躲了一步,此刻也被關在了門外。
“言溪,你先坐下醒醒酒。”
“都先別著急,有話好好說。”
“你先打開門,讓我倆進去,這么晚了,咱別打擾鄰居。”
滄淵輕輕晃著門把手,趴在門上低聲懇求道。
“姐,你讓林嵐走,我不想見到他。”
“言溪,你先把門打開,我的手機還在屋里......”林嵐摸摸口袋,無奈地請求道。
可是任外面倆人好說歹說,言溪就是不肯開門。“你們都別煩我,我要一個人靜靜......”言溪醉醺醺地嘟噥著。
門外倆人,一個進不去,一個走不了,索性倚在門口,各自平復心境。
“林嵐,你倆吵架了?”
“言溪前幾天說要跟我分手,沒有任何預兆。我說等周末見面吃個飯,坐下好好聊一聊。”喝醉的林嵐同樣口齒不清,滄淵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他說的話。
“我倆在一個酒吧里見面,我想讓她把話說清楚,為什么突然要提分手,可是她情緒極不穩定,哭一會兒,笑一會兒,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一股血氣涌上來,也開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然后她就跑出去了......”
滄淵跟林嵐相對無言,在門外坐了半小時,言溪終于打開了門。
第二日,言溪一覺睡到中午,“我昨晚喝斷片了,沒干什么出洋相的事吧。”她緊張地拉著滄淵問。
“你說要和林嵐分手?”滄淵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言溪和林嵐,最初相識于插畫圈,林嵐雖是理工科,卻擁有一顆細膩敏感的心,他的畫風有幾分抽象派,以線描和拼圖風格為主。那是2019年,言溪大一,初入插畫圈,便被他筆下的線條吸引。
言溪的相冊里,至今珍藏著那張插畫——受難的耶穌,被赤裸地釘在十字架上,接受眾生的仰望。那是林嵐插畫大賽的獲獎作品,被她私底下臨摹了好多遍。
她開始向他請教,與他切磋,在群里大膽地找他閑聊、約畫。林嵐也不吝賜教,手把手指導她拿下了第一個商單,賺到了第一桶金。慕強是女生的天性,更何況日久生情,彼時,她在山東,他在北京,兩人的QQ聊天,刷出了整整730日的友誼巨輪,愛慕卻被埋在深海。直到有一天,她向他表白了心跡。
自去年言溪來京實習,兩人結束異地,感情進一步升溫。
“滄淵姐,這一年我其實很累,林嵐是個淡人,太淡了,每次約會,都是我安排時間地點,他從不說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只是一切任憑我意。可是無論到了哪里,他都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我小心翼翼地投其所好,卻換不來一丁點注意。”
“我是個攝影愛好者,可是林嵐不愛拍照,每次等我,他都顯得很不耐煩,掏出手機頭也不抬地刷著。讓他給我拍呢,敷衍了事,怎么修都不好看。”
“我倆因插畫相識,所以我經常拉他逛畫展、藝術展,別人在欣賞畫作,他卻在賣弄知識。起初我還蠻喜歡聽,漲了不少藝術見解,可是別人異樣的眼神讓我難堪,我想阻止他說下去,他還不管不顧。”
我倆異地時,我知道他就是這般脾性,也自以為我的隨和、包容、關心與主動,能焐熱這塊石頭。生日那天他單膝跪地,捧著鉆戒向我求婚時,我真的心動了。可是,最近我需要他的時候,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心又涼了。
八月初,言溪和一位群友合作了一組插畫,投稿至一家出版社,大致內容是一個求死之人從高樓跳下,透過每一層窗口,看見蕓蕓眾生的不同形態。卻有一家雜志社找上門,指控這幅插畫抄襲了他們文章的創意。無巧不成書的是,插畫與原文,真的極其相似。
一夜之間,這件事被當作反面典型,在插畫接單群引起了軒然大波。言溪和群友幾乎被全網拉黑,雜志社和出版社,都要求她們就此事,發表公開道歉聲明,并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言溪陷入了茫然無措。她從未看過那篇文章,合作的插畫,也是群友畫好了前面幾張,她基于此自由發揮的,卻解釋不清為何每一層窗口里的人生,都是那般相似。她試圖找群友問個究竟,對方卻人間蒸發般無影無蹤。
為了息事寧人,她被迫發表了致歉聲明,雜志社也答應不再追究責任。可是言溪很委屈,昔日同好紛紛轉發評論此事,將她置于孤立無援境地,她幾乎要被逼退圈了。
林嵐作為男朋友、插畫圈領路人,自然是她的頭號傾訴對象,可是她字字泣血發出的消息,總是發出十條,收到一條。在言溪看來,林嵐不僅沒有給出安慰或建議,反而以一副冷眼旁觀的姿態,責備她交友不慎。
而站在林嵐的角度看,他正處于科研壓力之下,根本無暇顧及——博士畢業要求有頂級會議論文,他精雕細琢寫好一篇,投了第二年春季于美國舉辦的學術會議,卻意料之外地收到了不予錄用通知。
林嵐已是博士三年級,這篇論文對他很重要。而他的研究方向是基礎數學,較之應用數學,本就難出成果。當年直博Top2名校的意氣風發,被讀博后的焦慮與痛苦反復消磨。收到拒稿通知那天,他跟導師坐在教研室討論了一整天,決定大改一番后,投稿另一場頂級學術會議。
這是他今年最后的機會。可是改稿的過程,超乎尋常地艱難,林嵐不得不拒絕了所有周末的邀約,為了保持專注,每天將手機鎖在柜子里,從早九點到晚十二點坐在教研室,卻常常一無所獲。
眼見截稿日期臨近,林嵐的焦慮癥狀愈發加重——整夜失眠,白天又頭痛欲裂,間歇性暴飲暴食,又間歇性不吃不喝。有幾次,林嵐甚至無法控制自己飲食的欲望,一個人坐在必勝客,點了份3-4人餐的披薩,機械地往嘴里塞,哪怕吃撐到嘔吐,也根本停不下來。他坐在角落的桌前,對著餐盤邊吃邊吐,吐出的黃色液體沾濕了衣領,散發著難聞的酸臭味,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痛苦地抓著頭發,轉眼桌上就掉落了一片。
而當厭食發作,他能連續三天不吃不喝,實在渴極,就捧起自來水往喉嚨里灌。胃液在灼燒,體力精力越發虛弱,他一度只能躺在床上,大腦清醒地發出指令——起床吃飯,身體卻無比抗拒執行。因為焦渴難耐,他整夜睡不著,蜷縮在床上抱著被子,抵住腹腔內的翻江倒海。可當室友給他帶上飯菜,他卻看都不看就丟進廁所。他說飯菜的氣味令人作嘔,室友卻實在想像不出。
他被室友拖去醫院看病,掛號精神科,確診為中度躁郁癥。醫生給他開了幾瓶藥片,叮囑他按時吃藥,他卻吃不了幾天,就賭氣似的將藥瓶丟進廁所。
林嵐羞于讓言溪知道他的真實狀態,病癥發作時,他選擇將自己藏起來,只有在情緒穩定時,才拿起手機匆匆回復她的消息。
言溪呢,也沒有心思與男友見面長談,反倒陷入一種賭氣的怪圈——他不回我,我也不聯系他,看誰能斗過誰。可是越想隱忍,找他的欲望就越強烈,屢屢令她坐立難安,一遍遍解鎖手機,一遍遍失望自責。
積壓的矛盾短時間內爆發,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兩人沖動之下分手,自此相忘江湖。
那場不歡而散的散伙飯,正是這段六年戀情的終章句點。
九月秋涼,四野飛霜。林嵐聽從輔導員的建議,辦了一學期休學,他放棄了博士學位,待來年六月,轉為碩士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