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圣
文 / 陸長君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在那之前,我始終以為自己是這世上唯一當之無愧的劍圣。”
楔子
方問情清楚的記得,她叩師承劍的那一夜,頭頂一綢清朗高闊的玄色穹幕如為盤纏于師傅腰間的秋霜快刃利落一劈,水鋒翩過處,颯颯飛濺出星花粲煥,于頭頂三尺沛然瀝帶出一條迢遞河漢,濛濛的月色再提壺一斟,便教萬里蒙霜。
疊巒重嶂,煙嵐云岫,遠處綿巒起伏的兩重連腰的玉山如少女纖柔軟韌的腰肢,方問情憑崖而跪,周遭修立青竹萬株,翠葉細細把月影篩做細碎的瓊屑,隱隱將眼前人的容顏映的斑駁。
暮色如漆,雙圣山。
玉盤高懸,霜白如練,一桁月紗纖薄如霧,柔柔泄墜在單膝叩地的少女肩頭,滿盞玉子亂點的星輝把夜的冥空妝的圓滿,方問情一襲素白綢面衣裙裹身,玉容生蓮,脊直腰正,一雙稚嫩杏潭里溢滿了零落而墜的明煊星熒,虔敬無比地望著眼前數丈之外立于崖畔那人。
一袖紅裙如浪,背倚青天,絕代頑艷,如血如霞的衣袍迎風烈烈,恣意灼然。那人如玄清座上垂目蒼生的神佛一般笑俯著跪地的愛徒,皓魄颯泄千里銀輝落她削肩之上,宛若天降霧露為氅,瀝霜華為袍,襯這天下第二劍客袖間萬古長風。
無雙劍圣!
紅白對望,方問情跪的鄭重端然,一身星月交輝,長風清靈一搖,催動二人袖袍款款。
“天下萬物,盈滿則蔽,蔽則生欲,欲則生貪,貪則企之,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極而復者,則萬事歸空也。”
紅衣之人徐徐開口,一腔妙音婉轉空靈,更襯山靜林深。她身前是承她衣缽的白衣少女,身后是世人口中盛名不減的雙圣仙山。
“你需記得,劍雖為殺器,可人心本靈。手持劍者當心持眾生,劍起落則生死定。心亂,則劍亂,劍亂,則術亂,術亂則法滅神消、則失迷惡道。習劍即修心,若是內心殺意不滅、好斗、嗜血,則劍便不再是劍,不過是滿浸血污的兇器。持劍者也不再是劍客,不過是黑白不辨的殺手。”
一丈山風縱情狂拋,摧得木葉簌簌,興隨弦盡處,颯沓蕭蕭成曲,紛揚漩落在那衣袍烈烈的人身周。借著薄白如乳的月光,方問情望向那人咄咄逼人的豐儀,目光溢滲著十足的欽慕。
紅衣之人起身旋踵,掬一尾薄云托足飄身而來,解下腰間那柄曾教群雄折腰伏首的軟劍在手,鄭重交托予了她此生唯一一個弟子。
方問情眸璨若星,攤開雙掌高舉過頭,接劍在手,虔重無比地、宛如她最忠實的信徒。
“鋒寒歸鞘,以心化劍,方為劍圣。”
堪堪及笄的少女懷著滿腔火熱的赤誠昂首望入眼前之人那雙落滿慈悲的水眸,莊肅地應道:
“弟子,謹記。”
*引用自《道德經》
壹
蕭紅萼初次見到葉舒玄,是在十年之前、那場讓整個武林江湖為之震撼驚動的論劍大會之上。
她是如何也不能忘卻的,那是在槐序時節的一個春晴之日,山雪融釋,冬白漸湮。十二歲的蕭紅萼尚不過是一個半大孩童,一疊身段骨瘦輕薄,卻已撐得起一身紅衣明艷。她自萬里河山之外催云趕赴,隨自小撫養她長大的師父承著一葉泛江而漾的蘭舟,去往論劍山。一路天長水闊,靴碾風月,仿佛只為了去應那一場由冥冥命輪指引的相遇。
清江碧透,一水如綢,玉帶悠悠。兩岸翠峰屏展而現,波澄風定之處,藹藹稠云翩然出岫。
世人皆傳論劍山的美景乃為天下最盛,縱便是生來倨傲氣盛的蕭紅萼于其時親歷此異境,也不禁暗嘆一聲這話確確然是不虛。春風微冷,霜天曉白,嵐翠繞鋒,纏袖的乳霧把浮光淺動的粼影鎖死在她紅霞似的衣襟里,兩岸星布著將綻未綻的紅山茶,紅華惹霜,一路仙引,指了她往那山中問劍去。蕭紅萼舉目看到,在天水一碧之際,日白跌碎在清波里,偶有引頸長鳴的野鶴振翼歸尋山島,山中隱有猿歌相和,婉轉長唳,經久不歇,聲聲皆韻落成她心底悲切的羌笛。
蕭紅萼站在師父身側,一身翩衣赤紅,唯腰間一根通體銀亮的軟帶錚錚芒利,那是授她武藝的師父贈予她的佩劍,她為她取名:飛水。七歲那年,女童猶稚,可御劍之姿已隱現奪人威儀,輕靈如燕卻也無雙快烈,喜上眉梢的師父看了,連連贊她倩影凌波、逸步生蓮,于是便贈了她這一柄軟劍。而她,果然也未讓師父失望。飛水不同于尋常之劍,似劍非劍,似鞭非鞭,可彎可折,可利可秀,百煉鋼也化繞指柔,實在太襯她那靈躍夭矯的身法,那劍在她手中,如虎添翼,風華盡展,動若沖天飛鳳、潮傾云涌,靜似崖間蒼松、淡若雪融。于是年齡尚未及豆蔻的女童在彼時,已橫有威名恣生。
一身廣袍闊袖的白鬢老人看了看身邊的女童,實打實地喜在心頭。天晴景好,而尚是金釵孩童的蕭紅萼卻眉眼淡極,修得一副無邊沉穩的心性,一生猖烈如火,卻只在劍出時才一任業火屠龍,囂若雷霆,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他篤定,他日長成的蕭紅萼,一定會成為他手上最快的一把劍。
一葉輕舟飄于銀帶之上,悠然而往。蕭紅萼跟在師父身旁,久未出聲。可她心如明鏡,以往論劍,她恃才傲物的師父從未現身,只因她的師父是天下獨一的劍圣明皇,手中一把滄雷劍已厲入純青之境,普天之下,無人可與之相較。既無對手,那論劍一會,也便去無可去。
而今日,師父卻帶著她一同赴會,為的不過是那個近年才英名乍起的少年。師父對她說,那個世人口中堪堪束發之齡的少年一鞘步光可嘯徹九皋、穿云驚龍,劍氣逼張之勢已遠勝他當年,來日,那少年必會危及師父御座,成為天下第一的無雙劍圣。
師父告訴她,那人姓葉,名舒玄,是青峰門的年輕少主——圣劍步光的唯一傳人。
可心性倨傲的蕭紅萼卻是不信,她不信,這世上竟有人的劍會比她的還快。她也未曾想到,隨后她看到的一切將成為鞭笞她畢生勤勉習劍的一場杳夢,縱便嘴上不情不愿,心中卻已徹徹為他欽佩折服。
——
世上因起緣定,常常只因一眼便注定萬年。
蕭紅萼至今都無法忘懷,她第一次看葉舒玄使劍的模樣。
論劍山論劍崖。
彼時的葉舒玄,不過堪堪十五歲的年紀,只大她不足三歲,可他手持步光嘯指天下群雄的模樣,甫一打眼便炸成了蕭紅萼心底一朵綻不敗的綺碩煙火,一剎升入她寥落空茫的明空,撼徹寰宇,如雷爆似電閃,隨即砰然窈姿盡展,裂迸出萬千斑斕華彩,引她目馳心往,欽慕無限,由衷佩嘆。
論劍之崖,巍聳出云,風疾霄冷。一身玄青色圖蛟闊袍的少年立于崖畔,劍從心起,一掌明光颯若奔雷飛霜。他步踏飛塵,廣袖拂云,劍氣流光,歘然一抖,便振得一身襟擺拋揚成浪,浪擎碧空,化就一丈春風橫野傾掃而去,柔柔拂醒了論劍山上千萬株梨樹,于是山澗內鱗次層疊的白梨齊齊搖身成雪,紛繁飄揚在他身周,枝丫交疊的芳冠浮參差浮蕩,動倚劍芒。
蕭紅萼知覺,葉舒玄的劍氣與她的決然不同,甚至可以稱為迥若云泥。她是生于血海尸山中的紅薔薇,妖冶失華,淬毒盛艷,錚錚血冶。故而她的劍也如她的人一般妖媚酷戾,無雙快烈。她出劍,劍氣極煞,身上宛若騰有一團燎原業火,眼與劍皆凝淬著駭人殺孽。
可是葉舒玄的劍卻是不同,縱身長刺若飛花摘葉,劍尖狂舞若飛珠濺玉,他沐于漫天羽白的梨雪之中,一任飛塵點星的步光揚起豪韻十里,不碾葳蕤,卻趁梨絨。素來只屈師父劍下的蕭紅萼不覺看癡了去,她仿佛自他化心織就的那張凜冽劍網之中看到一副桃源秀景,竹杖煙雨趁斗峭春風,水曲潤琴伴四時花香,無邊安寧,無邊快意。
他的劍,為生,為養,見天地,見眾生;而她的劍,為殺,為死,見冥獄,見猩紅。
蕭紅萼心底不服,她實是不懂緣何一個人可把劍使出生靈之氣,恩澤萬物?劍本為殺器,他的劍卻使得仿若只為活人性命。可同時她也深深領略到了,他的劍光雖柔,劍風雖輕,然而在那一派春風化雨的劍術之下,卻暗有伏光潛涌,如雷嘯電鳴,明冽疾迸,灑落劍花成雨,圣劍步光確確然不負盛名。莫看她有心嗤他劍風優柔,可若真真要她與之相較,怕是抵不過他三招。
“以心為劍,方為劍圣。”
身旁默然許久的師父兀地嘆聲,蕭紅萼偏手看了看老人捻須模樣,心底一個不忿,牙白一嚙柔唇,憤然點足起身。
劍光堪落的葉舒玄堪堪旋身便看到,自群雄之中兀有一叢稚紅瘦影翩然而起,蓮步乘風,直直飛向,端端立于他身前,宛如虹降。
只見眼前一個唇紅齒白的紅衣小姑娘沖他揚起了雪線秀美的下頜,脧眼指罵:“堂堂一七尺兒郎,劍卻使得像個大姑娘。”
一語童音朗朗,如投石破湖,驚起周遭笑聲漪蕩。
“葉舒玄,劍圣之徒蕭紅萼于此立誓,三年之內,我必讓你服我劍下。”
未及他應,那紅衣女童早已解下腰間配劍握于手中,足下再點,紅袍御云而出,馮虛踏風,縱至對面崖壁之上,懸空而蕩。她把穩身段,揮起薄刃行若流水,電光飛迸,鑿字入石,書就四個大字:無雙劍圣。
“以此為證!”
貳
玉漏數天長,飛觴隨月傳。一晃間騏驥過隙,自曩昔論劍別后,迅迅已過三年。
昔日劍耀山崖的翩翩公子玄,如今已長成英齡二九、眉清目朗的無雙劍客,玄青衣袍稱制宇內,步光一出,天下折服。他接承嚴父衣缽,行將繼任青峰門的第二十八代掌門人,此傳令一出,偌大江湖詢謀僉同,無人不從。只因葉舒玄的劍術已純入化境,除卻劍圣明皇尚未與之拼較過,萬里山河雖無垠廣袤,卻再無處得尋敵手。
春秋三巡,桃李幾謝,四海之內幾乎所有御劍之客皆已心甘伏于葉舒玄的劍光之下。可世人素擅鼓唇謠諑,葉舒玄的劍術長久披靡不敗,時日長久了,便有好事之徒讒積微語,飛短流長,天下交傳,人人都說那劍圣明皇實已遠出其下,而老人遲遲不呈劍帖,明為謙隱,實則是內里虛空,深恐敗輸罷了。
可是只有葉舒玄兀兀心腔明鏡,除卻劍圣明皇未露其態,普天之下尚有一人不肯服就他的圣劍步光,那人便是當日在天下英豪面前許下滔天誓言的明皇之徒蕭紅萼——那個紅衣狂狼的絕色小姑娘。
盛紅頑艷,一枝灼然,人如翻霞化身,蠻掬盡世上萬千紅華俱俱淬入其孟浪裙裥,何等豪情,又是何等壯美。二人皆無知無察,論劍崖上一次遙遙相對,葉舒玄使劍的模樣已重墨撰刻入蕭紅萼好勝爭強的心頭。而她那一雙如雪明凈、傲色飛挑的桃花媚者眼業也在波平瀾靜之際落定成了他心底的一座如繡春山。
夜涼,青峰葉門。
桂秋飄香,吉日踏訪。一尊月璧巍巍臥于疏云端頭,夜穹朗闊,一綢葛黑緞下,素來清幽絕世的崇華山今夜卻山門大開、廣宴賓客。山上畫棟掛彩,仙樓排云,瑰檐凝輝,華燈四點。一番飛觥獻斝,賀為掌門傳位、賀為少主登座。
華宴在慶,可初登掌門之位的葉舒玄卻辭卻闔室的清笙暖簧片,兀兀一人踏了斜漢一匹,靴趕簇簇銀華,往山后的野薔薇地去了。
世上無第三人堪知,三載光陰里,那當初刻石立誓的紅衣女童絕非是一時嬉弄耍玩,彼時論劍一散,也時有人提起那女童仗劍鑿下的四個大字雖不是鳳翥龍翔、筆走龍蛇,但好歹也算是橫平豎直、鐵劃銀鉤,可見那女童的劍術也是出類拔萃的。又因她自稱明皇弟子,一時也曾芳名大震。然則近年,因劍圣師徒放鶴仙隱,天下英豪漸已渾忘了那句童言。可葉舒玄卻從未忘懷,只因在這三年里,那小丫頭像只甩不掉的小哈巴狗,時不時便要躥跳出來,半是脅迫半是嬌嗔地拉他比劍。
踏月閑步輕走的葉舒玄揣摩著,今日他接執青峰掌門,宴款群雄,那小麻煩勢必是放他不過的。與其讓她少時殺入山門,攪得雞犬不寧、盆碎盞翻,再度淪為眾矢之的,倒不如他自己悠悠哉哉主動迎戰。
確確然如他所料,待他步至時,那少女已在山后竹林外緣的大片赤紅的野薔薇叢中等了他許久。
——
崇華山后。
萬尺溟空高闊而杳茫,其時已近子夜,黑釀得愈發稠而深重,如凌空打翻了一硯盛品的松煙墨,渲污一綢葛黑緞。
蕭紅萼立在那頃紅薔薇叢中,一袍殷紅長裙撐拖起萬幅媚艷。天幕之上,亂打的星碎綴若銀鉤的針腳,裙揚而星落,悉數為她華裳添寶。三年已過,如今十五歲的她已娉婷初成,一身稚童嬌氣沉入風流皮骨之中,落拓不減,芳韻雍容,如一柄歷過淬洗煉打的朱紅色寶劍,早已把昔日懵惑剖刮剔盡,徒留鋒光放浪,無雙風華。
風起浮萍,檀巒蒼修,疊交的枝蔓晃出疏影無數,曳舞婆娑如大漠深處腰肢柔韌的異域女郎。葉舒玄眼盛笑意走向她,借一束玉魄瀝下的明澈清輝靜賞她的驚世容顏。此三年內,她曾數度在他面前現身,每一次都讓他分外驚喜。日長天滿,少女如垂垂展瓣抻枝的一朵仙葩,每一次眸向,都有一筆不同的艷色刻入他的心底。
“今夜可是又來比劍?”
年輕的劍客抱臂穩穩而立,步光在他的背后錚錚長吟,自薄鞘內迸射而出的劍光與月光如久不相逢的戀人,婉遞款曲。
而少女也不含糊,鏗然飛劍出腰,眸波漾動起凜凜戰意,飛水在她手中霜流銀轉,霎時黯煞明月皎光。
“葉舒玄,我的流光劍法如今已練至第九層,今日,我必勝你,”
“哦?是嗎?”
葉舒玄輕聲嬉笑,卻并未喝劍在手。
見他猶如以往巋然不動,少女立時氣出了滿臉紅云。
“三年期已至,你卻鮮少對我出劍,幾次三番三推四阻,躲躲閃閃,葉舒玄!你分明是羞辱我!”
“葉某縱便手中無劍,諒你也勝不得半分。”
“今夜卻由不得你!葉舒玄,看劍!”
未及他應,那少女早已嘯劍逼來。飛水厲裹勁風,葉舒玄只覺眼前登時銀光一爆,亮如白晝,再恍然已遭銀電破空,飛漩而來的劍氣呈摧枯拉朽之勢,不過須臾便劈及他的額面——!
好快的劍!
回神定志,玄靴虛虛一跺,乘云而起,葉舒玄縱身輕靈如鶴,卻也不過是堪堪避過她迅捷的劍鋒。
“不錯,的確是快了一些。”
旋然立定,玄青衣袍的劍客眼底刻上兩叢贊味十足的笑意,可落在那紅衣劍姬的眼睛里,卻成了赤裸裸的戲弄。
“今日殺了你,明日我便劍破青峰!”
狂聲一落,蕭紅萼舉劍再次逼來,月醪滿傾之下,飛水流泄如奔水滔滔,川擎萬鈞,劍氣盛如熊熊烈火,劍花點落處,紛揚紅英如雨,漩飄在她周遭。
“好,今日葉某就接你一劍!”
卻不知為何,看著蕭紅萼縱劍颯爽模樣,葉舒玄的雀躍在心。她是真的長大了!他竟如此欣喜。故而他立時決定,今夜他將不再以身法相戲,步光蟄伏三年,靜候至此,只為她一夜盛綻。
“叮——!”
步光一出,四海之內無所不服,圣劍長吟,破石穿空。
蕭紅萼眼底欻然一亮,旋即抽劍而向,飄身而來——
前山華宴未散,卻無人覺察到后山正有一對璧人齊舞一場驚鴻。遠處寒鴉驚飛,切切長鳴,紅薔薇嶺上,螢火四散,青紅身影交疊,信風橫掃,催動飛瓣狂舞,紅雨漫山。
此夜百獸無眠。
叁
寅時,鳴鶴山。
蕭紅萼回山之時,山神正把稠墨揉散,天已薄白。一珠火紅隱隱壓于群山袖下,直待稍時便要跳脫而出,俯瞰塵寰。
一襲紅衣的少女腳步凌亂,顛躓在山腰上。腳下踩邁的九百九十九級玉階直往山巔延去,延入碧霄,延上云頭。早露撲濕了她肥紅盛著的群褶,濛濛的山間清嵐伏貼香肌而游,把她疲憊的側顏鍍的愈發雪白。
明皇立于山門前,負劍背向,立若雪松。待徒兒甫一步近,便沉著嗓開口逼問:
“可贏了?”
蕭紅萼蒼白著瘦臉,身姿尚還有些搖晃,人卻已不加遲疑地屈膝跪了下去。
“回稟師父,弟子……劍慢半招……”
“啪!”
未及她語落,早有一掌破空橫摑而來,玉面為擊之際,箕跪著的蕭紅萼攥拳闔目,生生一挨——
明皇的耳光狠辣亦如從前,因內力添勢,只一掌便把蕭紅萼瘦銷的身骨打飛了出去。山風砭骨,而堪堪歷過悍戰幾乎力竭的她如一支破敗的紅花一般零落在風蕭雨簌里,身骨離地半寸,直飛出三尺有余,才砰然跌撞上了冷石地面。
骨跌的須臾,少女用貝齒狠狠一嚙柔嫩唇瓣,尖利的痛感把一聲本能的悶哼牢牢鎖死在喉底。
口里腥甜,一彎血流緣唇而下。落向摳地指尖的雪瞳的深處隱有不明潮涌,自始至終,她都未曾抬袖去拭那口邊的血跡。
“沒用的東西。早知你無能蠢笨至此,當初就是一劍殺了你也不會讓你這孽障夸下海口!真是丟盡了我的顏面!”
明皇旋過身來,負手俯視著地上之人,鷙目陰狠,酷眉厲眼,哪還見半分眾人面前那派慈悲道人的形容?
“自去暗室練劍!練不夠十五個晝夜,不許出室!”
“是。”
蕭紅萼強撐起身,雙腿沉如灌鉛,右臉疼的火辣。身直之際卻逢眼前發黑險險一晃,她匆忙念起心訣,把飄搖的魂識強行定住,這才不致立時癱倒昏厥。
少女旋身離去,自往暗室方向去了。而身后的老人,直用一雙陰獰毒惡的眼,把那個紅衣明艷的背影盯了良久……
——
話絮兩端,卻說自那一夜于萬頃薔薇叢中飛劍交光之后,葉舒玄便再未見過那個紅衣明艷的絕代佳人。
盈盈水月窺離別,星象兩歇,情仇一闕。
橫劍逍遙行,他與蕭紅萼皆是為一個鉤鋒豪利的“劍”字而生的人。江湖兒女,不抒悲秋,不唱風月。全仗三尺光轉寒刃傾心吐膽,款袖一縱便催得心詞如潮,飛泄萬里不絕。
在葉舒玄的心里,蕭紅萼是這藏污納垢的世間他唯一的紅粉知音。她懂他的劍,更懂他的人。他的劍鋒飄搖塵外,她便以錚錚煞氣招搖相對,交殺一翻,直如水火相沖,鏗鏘雷電,陰陽共襄。自她一江水劍抽挑而出的火濺銀花,同她烈焰紅裙中的孟浪明艷并、朵朵皆綻放在他最柔軟的心底。
那個紅衣頑艷的倨傲小佳人,伴著他無敵的劍,也伴著他孤獨的人,一伴就是冬夏迭更整三年。可是自從上一次于崇華后山比試后,她竟然已有半年之久未曾露面,漸感落寞的不單是葉舒玄手上久未光綻的步光劍,還有他零落于亂塵紅寰中一尾玄青襟擺。以及,他的心。
深夜,葉府。
鳥寂林深,院廣人疏。一壺明光銀泄的冰月之下,玄青衣袍的葉舒玄盤膝而坐,一對清朗眉目中落滿一空繁星,一匹河漢迢迢,綴做壓背云肩。
膝上是半年未出鞘的步光,圣劍通靈,自蕭紅萼后,若非棋逢對手,那劍也不愿再任寒芒現世。故而這半年里,對待一干草芥寇讎,葉舒玄不過以鞘為戰,也未曾有過敗績。
可是那世間唯一能接下他的劍的人,此刻又在哪里?
蕭紅萼是他的知音,也是他獨一無二的對手。只有對她,他使劍時方能有酣暢淋漓之感,他的一鞘步光才會騰騰出激昂戰意。可往日來他漸漸發覺,旦若是他正色出劍,以劍法勝她,她便會消失個十天半月,時而竟長達數月之久。故而在被他摸清規律后,他愈來愈不愿再嘯劍對她了。
分明是他別有心思,可那好勝蠻橫的小無賴呢?竟然以為他意在羞辱。
“噗。”
髓海中倏而現出那人氣急敗壞的小紅臉,葉舒玄抑不住嗤笑出聲。
“堂堂青峰門掌門人,竟然躲在無人之處思春?”
欻然一串鈴音悠悠搖響,葉舒玄乍為一驚,如夢方醒,旋即心中汩汩出滿腔驚喜,定睛去看。
眼底乍亮。
只見院內一角,那一樹花若丹鳳的鳳凰木的一段虬枝上,正臥著一尾紅衣明艷。
“許久不見,葉少俠可是正思念我?”
抱臂半倚的蕭紅萼唇角含笑,一雙秋波醉人的桃花眼沖著樹下之人脈脈一挑。
心中有狂喜躍躍難抑,葉舒玄不由分說,足下一蹬,飄身乘云,直直飛上她的枝頭,一把扯住那人的玉臂。
“……喂!葉舒玄!”
未及分說,整個人便已被人撈帶了下來,身骨驟然跌落,蕭紅萼失色驚呼,而身邊之人卻早已橫臂擁緊她裹紅的纖腰,雙足穩穩落于地面。
“……打不過我你就搞偷襲??”
“你去了哪里?”
正欲氣打間,左右兩肩乍然為錮。葉舒玄雙手緊握住蕭紅萼的肩頭,把兩汪入骨的思念炯炯刻入她風流落拓的眉眼。
“我……”
望著眼前之人明光咄咄的星目,蕭紅萼一語呃在了喉間。
“怎么又瘦了這么多?”
葉舒玄雙眉緊鎖,一筆痛字刻的昭然。而那為擒之人直待那雙大手在自己腰間背上亂捏亂摸了許久,才堪堪醒轉。
“干嘛啊你?!臭流氓!”
桃花眼媚然一漾,悠悠瞥亂了青衣劍客的心坎。
“還不是因為上次輸你半招?師父罰我閉關練劍。”強強掙開偷香的手,紅衣小佳人癟了癟唇,揉著自己猶在酸痛的荑臂。
“明皇?他可有為難你?”
斯人眼底驀然一冷。
“世人皆說他劍遜于我,如今葉某倒真想拜上山門,與他比上一比。”
“他可是我師父,對我恩重如山。縱便打我罵我,也是我為徒的本分。”
“他打了你?!!”
眼前人的雙目愈沉愈冷,蕭紅萼一壁心罵自己莽語出錯,一壁心虛地暗吞一口口水。
“都是小傷而已……你何苦如此情急?”
“明日我就遞戰帖上山,我若勝了他,你也無需再回山門,直接拜我袍下,省的那貌衰老朽誤你前程。”
“你切勿忙亂。此番還不是我離他而去的時候。”
“可……”
“……葉舒玄,你該不會是真的在想我?!”
一眼桃花再度切切逼來,心事為人勘破,矯矯七尺男兒忙把眸轉。
“……胡言亂語!誰會想你這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小潑婦?”
“我也想你了。”蕭紅萼眨巴著一雙澄明天真的眼,歪著頭把腰肢遞上一寸。
“……你說什么?!”
心中狂喜,葉舒玄猛然旋身,眼中熠熠起一輪蓬蓬星華。
“快說!你想我什么?”
“想你……”
“?”
“看劍——!”
……
肆
自那一夜后葉舒玄便斷定,蕭紅萼必然是他前世的冤家對頭。一腔宿怨修得萬年,寄附一架橫尸荒野的白骨往生重還,由此,才有今生與他的一場仇債孽緣。
一夕相別,轉眼半年之久,月璧下再見佳人銀鍍瓊容,他欣喜難表,可是那個不解風情的小丫頭呢?她腦中卻只想著比劍。
不,那夜她來,不啻是為比劍。
她是真的意在傷他!
崇華上飛鳳崖畔,青穹廣碧,清湛如洗。一輪銜金赤珠端端架于云上三尺,紫氣叆叇處,丹暉絳火。
崖上風急,一樹鳳凰木下,葉舒玄盤襲而坐,風揚青袍,思緒紛亂間,一只孔雀蛺蝶自身后蕩飛而來,振振翅揮,恰巧乘上他纏裹在臂上的那條素白絲緞,小足一點,借勢騰遠。
葉舒玄望著那只揮翅遠去的蝶,川眉緊鎖,髓海煩亂如粥,滿滿渙映出的皆是一人紅衣明艷的形容。
那一夜,那人伏夜翻入他的院落,灼灼紅裙倚了滿樹炎紅如火的金鳳花閑閑而蕩,火色的花瓣淡掃她似顰還蹙的眉尾,花與飛眉,是一綢永夜之下伯仲難分的盛景。
可正當他為她的現身而欣喜之時,她卻毫不猶豫的傷了他。
葉舒玄尚且記得她出劍時那派眼厲眉冷的修羅形容。
更記得她的無雙快劍。
一川飛水,力慣長虹,蕩摧千川,橫灑狂雨成瀑,東沖西決,如遮天之洪潮長奔長泄,劈山開路,灌傾四野,滾滾酣泄而來。
區區半年光景,她的流光劍法竟已修入頂重,直達化境。
她果真是這世上最擅軟劍之人,也是天下最擅惑人心魄之人。一袍紅衣艷極盛極,襯得一張驚世容顏,大抵這世上無人得以脫逃她的媚色囹圄——亦如他一般。
那個女子有天下最美的容貌,卻有著最冷的一顆心。葉舒玄本以她不過是尋常比劍而來,可誰知她竟是揣了十足的殺意而來,月下的她旋身飄忽,輕靈如鶴,衣袍飛揚,凌波蓮步奇絕,媚姿如鬼影時現時渙。她身形雖不定,可手上水劍卻如擎千鈞之力,颯颯飛星,狠辣果決,凜凜煞氣沖云蔽空,霹靂壓頂,直驚得他退步連連。
他急急避閃,而她,卻如三郎拼命一般,好不猶豫的用雪刃挑開了他的血肉。傷過即走,她持劍淡淡而立,月影霜寒也冷不過她的眉眼,風縱她的華袍烈烈,揚如血旌,他方才驚察覺她內心的殺意竟已盛到了如斯地步。
好一個無情之人,好一柄無雙快劍。
她如野火飄撲,生生燒滅了他波瀾幾起的心趕,撼醒了他一腔癡愿。
他葉舒玄是為劍而生,而她,身本為劍。
“三年已過,今日愿成。”
“從此,我蕭紅萼當為這世上除師父之外的獨一快劍。”
她聲線空靈冰冷,睇他的眸卻更冷,若九重冰凝,毫無情誼,如看一顆芥子塵埃一般嗤盡蔑意。她是劍,她的裙是劍,她的容顏是劍,她的目光更是劍,斬麻一般干凈利落地把他刺穿撕裂。
她還未給他片刻談吐情腸的時間,便急急地將他折辱挫敗。
清風襲來,吹醒了他的惶惑神識。葉舒玄闔上雙眼,心底痛極。自那夜后,他便已謝客閉關兩月有余,可他卻至今無心再拾劍,縱便血肉為挑,他也難以忘懷她的絕世容顏。
兀兀松坐了數個時辰后,葉舒玄方才站起身來,回身往青峰門走。
一路踩著草色地衣,穿林過竹,渡溪行石,待遠山在眼前略微現出神影后,便看到一處瓊宇連中幢的院落立于眼前。
葉舒玄走進月型門,一路穿廊過橋,行過數重角門,甫一踏入自己的別院,便聽得一陣低低的碎語隔墻附風而來。
原是別院的幾個灑掃小丫頭正倚在墻根下說嘴。
“聽說那血魔蕭紅萼今日殺上祝靈山了,可要告知掌門嗎?”
“我們青峰門常年避世,是從不管這些爛賬的,且江湖恩怨錯綜難斷,生殺本由天定。掌門近日心情不佳,還是勿去煩擾他了。”
“腥風血雨,真真慘烈。區區不足三月,那魔女便血洗了日月教、滄浪派、逍遙閣,如今,便輪到祝靈山的玄清派了。”
“日月、滄浪、逍遙此三門派平日里行事就不磊不落,落此下場也可算他們自食孽果。可那玄清派,素來與世無爭,在江湖中威名不小。那魔女動輒便破門屠山,任血流成河,卻也太狠了些。”
“要我說啊,蕭紅萼就是個為禍江湖的禍害,聽說她手段極其殘忍,明明劍術無雙偏偏不俾快劍直取,總要把人折磨蹂躪至自己求死才算完。”
“她如此行事,長久以后定會為天下英雄齊齊討伐。”
“如若你真一語成讖,那也是她的命數了。”
粉墻另一側,葉舒玄再難抑住滿腔雜亂無章的情愫,足下梯云一縱,一個翻身便往祝靈山去了。
——
祝靈山。
待葉舒玄催云亟亟趕到之時,祝靈山上常年閑步而踱的纖白薄云已為厲厲刺目的猩血染做翻霞色。時已入冬,風擬朔刀,割骨切寒,秋美人就木作古之際揮袖降下的最后一場菊香雨堪堪把鉛華洗凈,朗朗天地之間,分明該是雨過天青的渺杳和暢,一派清闊高遠。
可葉舒玄看到的祝靈山,卻宛如人間煉獄。
太虛宮前,血奔成川,猩流漂杵。那觸目慘烈的遍地血污太過刺目、逼人,直把一丈青白天幕也髹得半壁陰霾,天地寰宇間,霞飛如綺,怨靈滿川。而那被他視作心上知音之人,正立劍于尸山血雨之中,她目為血染,瓊容斑駁,飛水寒刃上噴濺而起的點點血花綻在她側顏,愈襯得她雪瞳冷冽,骨里蕭然。
不過一日之間,祝靈山玄清派的大長老與其四位分壇弟子,接連斃于她劍。
葉舒玄靜靜望著她,痛徹肺腑,一雙星目里刻滿哀戚,愴痕遍地。他雙拳緊攥,一袍玄青擎起半丈血空,步光劍正伏于鞘內,陣陣長吟。
其時其刻,他為青峰門主,一代劍俠,原該嘯劍而出,任白龍狂喝一聲,干凈利落地斃那血魔于他劍光之下,可是他卻深深猶疑了。
本不該如此,本不該圈步情冢,他的步光,也本不該這樣慢。
可任憑葉舒玄心中決愿幾下,手上卻遲遲難以拔劍。
他不信她原是這般滅絕人性之人,是這般嗜血如命之人,他認識的她,是那個快劍明冽,心比劍更加明冽的紅衣小佳人,她是他的千般好,他的萬古春。她不過是一個時而央央嘟唇拉著他比劍的小無賴,血漫青天,他尚且懷念著她艷紅裙角翻飛的云浪,她窈眸里熠熠不熄的明光,那般純情倔強,一個心腸毒黑至斯的人,哪里能盛得起那滿眼繁星華璨?
他尚且記得她留給他的春光澹宕。
那一年,她十二歲,好一派無畏無懼,自天下英雄之中飛身而出,于論劍崖上豪情揮下四個大字,與他立下亙古不破的誓言。
那一年,她十三歲,他第一次當面以劍勝她,嘟嘴委屈的小丫頭氣極喪極,一袖擲丟了劍,賴賴坐于他面前,一口氣吞掉了他好幾盤精致糕點。
那一年,她十四歲,他開始恐與她無法常見,于是手中劍也滑避了起來。
這一年,她十五歲,他已珍視她為心尖上人。
可是眼前之人確確然是她。嬌身玉立,飛袍絳血,烈烈猩紅,長風一送,便狂揚起血浪滔天,凜凜然拍下,轟然劈碎了他的逸想。
蕭紅萼足踩尸山,持劍靜靜望著那玄青衣袍滿眼悲戚之人,一雙桃花眼底冷極淡極,仿若視他為從無干系之人。
人皆說易道殊途,他與她于黑白崖端遙遙相望,紅山血海,赤日凌空。雪壓天塹嘯來朔風一丈,卷起二人衣袍,空谷獵響,青與紅各自拋揚。
良久,他方才顫唇發問:
“蕭紅萼,你苦苦習劍究竟是為了什么?”
“踏血海,滅天道。”
她雪眸冰封,煞冷無情。
“劍為殺器,可人心本靈。手持劍者當心持眾生,劍起落而生死定。心亂,則劍亂,劍亂,則術亂,術亂則法滅神消、則失迷惡道。習劍即修心,若是內心殺意不滅、好斗、嗜血,則劍便不再是劍,不過是滿浸血污的兇器。持劍者也不再是劍客,不過是黑白不辨的殺手。”
“葉舒玄,我從不信什么人性本靈,從始至終,我都只信四個字。”
她深吸一口氣,字字頓出:
“成王敗寇。”
“滿浸血污如何?好斗嗜血又如何?我為劍者,勢必我馭劍而非劍馭我。葉舒玄,劍本鋼利,若世上人人皆如你這般優柔偽善,那上古至今的鑄劍者也無需把畢生血汗煞費,去淬鋒煉刃、鍛鐵鑄魂。”
“可我不信你當真是一無心無情之人!我不信你人性全滅、我不信你生為飲血,我不信你真是十惡不赦之人!”
“可我是!”
她凄凄然一笑,一霎時如世上百紅齊凋,眼中呈遞他的是萬古荒蕪。
“……葉舒玄,自始至終,原是你,看錯了我。”
伍
葉舒玄最終還是未能對蕭紅萼出劍。
祝靈山上一腔冰鑄冷言,如她手中一薄玉帶水劍,決然揮瀝下深淵萬丈,橫亙于她與他的足前。
自此易道殊途,恩絕義斷,相忘江湖。
他最終還是放她離去了,任憑天下英雄怒目橫指,任憑一身清名毀于一旦,他都不肯再對她出劍。
從前不出,是為了把她挽留;如今不出,是為了縱她遠走。
青峰門一夜之間門可羅雀,人人皆說那千古難得見的絕世劍才葉舒玄骨里竟是一不仁不義之人,竟蒞然眼睹不公而不顧,讓那血魔蕭紅萼從他劍下全身而走。
而那為人詬誶謠諑、任讒言羅蓋壓身之人卻一夜之間消隱不見了,連日尋覓無果后,青峰門大堂主湛羽于紛亂之中臨危授命,暫代掌門之責。
夜朗星疏。
論劍崖上,孤影云游的葉舒玄正煢煢盤膝,一袍玄青沐于一樹已做泰山梁木的枯梨之下,望著對面崖壁之上那四個大字,已澹然靜坐了許久。
無雙劍圣。
四字鏗鏘,鋒已積垢,論劍崖上終年不斷的雨雪風塵,漸把那筆力遒勁的鉤茫磨鈍摧戛得邊角柔軟,可他心底的劍與劍靈卻亦如昨日蓊蔚蔥蔥。孤坐遙思時候,仿若玉漏歇聲,光陰默止,漫天清泠鋪開不絕的依依爍曳的星象瀝影成霧,溟漭渺湎,汗汗沺沺,朵朵皆披零漩落成他眼底舊年光景。
“堂堂一七尺兒郎,劍卻使得像個大姑娘。”
“葉舒玄,劍圣之徒蕭紅萼于此立誓,三年之內,我必讓你服我劍下。”
“以此為證!”
昔日嬌人稚顏猶在眼前,可眼前卻已花影斑斕,景渙神易。旋即是血洗祝靈,是山河崩傾,是一劍颯水囂穿玉宇,是一臉冰玉平眉蔑冷的形容。
痛極闔眸之時,驀感身后有一朵輕云悄然而落,葉舒玄并未回頭,兀兀坐如蒼松,萬年寂然無聲。
月華酣泄,那一襲紅衣之人蓮步款款,翩然而來,眼底倨然冷傲猶未減,銀鍍容光,玉頜蒙霜,重重冰凝之下,卻隱隱旖有幾分曲委傷楚。
“十年之前,名劍之門淮陰陸氏全族慘遭屠戮。日月教歹下劇毒,三千弟子一夜間齊齊斃命,血相猙獰,尸堆渠谷。”
她徐邁蓮足,盈盈踱于崖畔,從容自敘,妙音空冷,仿若身側無人。
“其后,滄浪與逍遙兩派聯手,落井下石,舉全門之力辱殺陸氏八大長老,劍宗為毀,自此陸氏劍法絕跡于江湖。”
“……”
她語調平緩,眸色卻極亮,有如熒火光曝,暗潮洶涌,焚天滅宇。
“可他們猶覺不夠!玄清派大長老紫玉真人攜其一干弟子屠上陸氏府邸,斬殺數百無辜府門中人后,亂劍砍下掌門陸青琮夫婦的人頭,而后盜走了半簿陸家百年密傳的劍譜,立派祝靈山,掛出太清獨創的旗號。紫玉真人開壇授業,日夜宣揚道法德行、激濁揚清。”
“……”
“江湖血海,為的不過是一個‘劍圣’虛明,一本血痕累布的劍譜。”
佳人驟然甩袖,憤而擲下一本青皮穿線書冊,湘帙跌地,激起方寸纖塵。書封上猶殘遺著斑斑的血跡,《陸氏紅蓮劍》五字隸書為血污二遍眷染,早已淀為暗玉紫色。
“昔年只因陸家劍法絕世無雙,便被一干歹人嫉恨在心,一朝棋潰,滿盤皆輸。”
“葉舒玄,我從不信什么人性本靈。世人皆說劍為殺器,可人心才最為冰冷陰毒。”
“……”
“無雙劍圣。”
他再不忍冷以背向,旋身相看,恰恰窺到她淚目泫然的模樣。少女襟袍猶烈,頹咽無聲,春潸秋慟,朵朵明潤的珠花珀在仄撲的朔風里,玉嬋凄切,星熄光冷,幢幢兮樹影怵舞,哀哀兮梨魂泣訴。霜風環谷長傾,一曲腸斷,如至今猶含冤零落于荒野的怨鬼游魄,枉把悲秋來述。
“你又怎知,昔日這劍圣之名,冠的原是我父親的靈冢。”
“世人只知血魔蕭紅萼,卻不知淮陰陸長君。葉舒玄,若你是我,有血仇壓身,一路踏猩海,負尸山,可還仗得出一手生靈劍?”
“持劍即持眾生……可若眾生皆負我,我便化身為劍,自此紅塵十丈,孽海漂流,寧要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驟然耽耽相對,葉舒玄失望無神的雙目早已為幾欲溢眶而出的疼惜洗卻。他定定凝視著紅衣削骨的她,心中痛如萬刀齊剜,那讓他喘息滯澀的痛意,如雷劈似火焚,穿腔裂肺,已遠遠勝過親睹她飛劍嗜血之時的感覺。
“葉舒玄,你銜玉而出,為名門之后,自幼鐘鳴鼎食,安樂至今。而我雖同出長戟,卻畢生流離,是以親人之血塑就此身。是長生天注定你我殊途,我今夜趕赴至此,圖報你教護之恩。自此,我與你當以今夜為淵,你我此生、
再不必相見。”
未及他喚,她已身旋絕然,一簇紅光泯于漆夜蕭索的晦黯里。
長風浩蕩,林幽谷深。
那一片明艷如火的衣角離開的太快,快到他還未來得及撲抓住毫分。
萬古空濛。
心有血瘡,潰然而開。
陸
蕭紅萼再次回到鳴鶴山時,天公降下了凌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
山中的冬日冗長而冷峭,麗陽殞身,厚霧重鎖,天穹呈出陰翳如鉛的燕尾青色,沉沉壓將下來,直碾埋了那紅衣少女畢生的歡愉。
蕭紅萼持劍走在九百九十九級通天玉階之上,雪瞳空冷如死,唇線泯的決然。六出紛繁,風穿雪打,漫天的鵝羽簌簌飄落在她烈袍周遭,一簇猩紅沐于遮天蔽日的皚白之中,仿若行將覆滅的塵世在山崩海坼前綻出的最后一抹春色,于漫天灰靄之中夭然獨存。
她至今都無法忘懷,她第一次踏上鳴鶴山的情景。
那也是一年酷冬。漫天的風雪冷冽如針,利寒砭骨,細碎的雪霰勾裹著鋒利的冰沙,被高山上的凜風卷襲成肆虐的渦流,結結實實地打上皮肉,爾爾點水之力卻如削刃切膚一般。
彼時,她尚不過是一個體段單薄如杏月蒲草的五歲孩童,也是在這樣一個幾乎要活活凍死人的天里,帶著一身血污襤褸,跟隨師父上了鳴鶴山。
那一年,淮陰陸氏慘遭滅門橫禍,當他的師父把她從死人堆里拉出來之時,她不過堪堪五歲的年紀。
是師父將她自源積成洼的血色猩污之中扶攙而起,為她拍打掉小衣上沾留的碎雪。他告訴她,她的親人都已死在了仇敵劍下,從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師父,也是她此生唯一的親人。
可她分明、分明曾在經年某時,自一桁翡翠鎏金山水屏風之后窺過眼前這張臉。這自稱是流浪行俠之人,原是父親麾下的二弟子——蕭空明。
年幼的她心如明鏡,她知道就是他圖謀劍譜,里勾外連,以飛鴿傳信,秘交日月、滄浪、逍遙、玄清四派,才揚起了淮陰陸氏的一場血雨。
可縱然狡黠詭詐如明皇也未曾想到,當年那個僥幸茍活的女童實則早已在陸家府門潰破之時,掩身于畫壁之后親耳聽過他與外賊的交談。她的心思竟然這般沉潛剛克,她從母親藏匿她的窠臼中爬出,一路赤足踏過親人的尸山血海,走至了他的面前。為昭血仇,她用十年的時間排布起一出請君入甕的棋局。年僅五歲的陸長君假做出一副渾然無知的懵惑天真,屈身下拜,甘然伏跪在了仇人的面前。
指下一曲玄音宛動,蜿蜒成洛水清泓,淙淙溶溶,逝而不返。坐如龍鐘的明皇徐徐抬首,正正看到一袍紅衣烈翻如浪,一劍劈碎了山門。
案幾一側的白玉睡鶴小坐爐中尚焚有一柱星洲水沉,一縷絲煙綢渺,蒸騰如霧,暈花眼前茫茫景象。老人瞧著那線水煙乳白,瞳底迷離,一剎弦誤。他仿佛可自這一抔朦朧之中窺至彼年經月,窺至他初見她時,那場猩紅色的大雪。
“你好啊,蕭空明。”
……
在蕭空明的心里,陸長君是他唯一的、最好的弟子。
同時也是最差的弟子。
他從未忘卻他將她從血海尸山拉拖出來時她那雙晶亮的眼睛,熠熠明洌,雪凈如鋒,如寒刃似劍芒,銀光逼人。那時他明便知,這孩子,生來就是為劍而生。
“此劍名曰:飛水。”
“你需記得,持劍者即持己命,起落皆關累劍者生死。劍不出則人在,劍一出則存亡立見。凡為你對手者,也是欲取你性命之人。若你的劍慢分毫,出劍不決,魂喪的便是你自己。”
“弟子,謹記。”
擲地鏗鏘,少女一語稚聲飄出天外,徹谷徊響。穹廬之上,有白鶴長唳振翼蹁過,山澗之中猶還刮飄著萬年不歇的風雪,山巔之上卻已有紅梅奪目,凌寒而開。
他為她取名:蕭紅萼。以他之姓,冠她之名。
鳴鶴山的歲月冗長而寂寥,萬年如一日不變的風雪霾障、鶴睡流云。那玉立在天邊、高聳入云霄的仙峰為流云所牽系,永遠都是一眼望不盡的皚白與蒼茫,那是神明一筆著意的留白,也是蕭紅萼全部的韶華童年。曾經的她,就像一頭不肯于冷冬就死的小獸,生便如那歷經千錘百打淬火而生的絕世寶劍一般,性若修竹,不折不屈,赤著嫩柔的雙足自荊棘叢生之中堅韌而來,不足十歲的年紀,便已性如行僧,把人間世一眼望破,心如寒灰。
家門為屠后,蕭紅萼也對凡塵之事殺盡了女兒家該有的好奇心。尚未及笄的年紀,卻始終如山門前那棵不識風月煙火氣的老松一般,不過是數年如一日的習劍,兀自一人將一個少女的花信年華里所有不該有的孤獨與苦累獨自忍咽。
連蕭空明都曾為她玄鐵一般的意志所折服。女兒家性本嬌弱,劍習的久了,蕭紅萼一雙纖細柔嫩的手便生出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渾濁的膿血黏膩在劍柄上,深冬的寒風冷颯颯地一吹,血糊便連帶著皮肉結結實實地粘在了手掌上,若要脫解,只得狠心連皮撕下。可她卻從不以為意,從不曾為那撕皮之痛所蹙眉。
她的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練劍,春挑桃色山風,夏攢荷香盈袖,秋斬楓華成雨,冬刺飛雪紛繁。一把又一把廢棄的鐵劍被從她的紅華苑里丟了出去,壘做了她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孩提時光的青墳,墳前立地成碑,碑上刻著她永遠死去的歡欣與笑顏。
那一年暮月,她歲滿及笄。
鳴鶴山上再逢雪揚如雨,大朵大朵輕盈而厚實的雪片如鵝毛棉絮,自鉛色的天幕上簾降而下。蕭空明望著飛雪之中那劍走輕靈、動如電光的身影,平生閱人無數,自詡已是受天明命的劍圣明皇自胸中噓出一陣長長的喟嘆。
那時蕭空明便知,來年春日,他此生這唯一的弟子將成為他最出色的弟子。
同時也將會是最差的弟子。
差至——欲親手弒師方休。
柒
依然是一襲烈袍頑艷,可性本如火的少女卻總算得以脫掉仇人名姓,自此世間再無劍圣之徒蕭紅萼,只有陸氏遺孤陸長君于棘地荊天之中錚錚血冶。
蕭空明看著眼前翩衣如浪的愛徒——一手劍鋒凜然、一副驚世雪容。那雙望著他的窈目再不似從前那般純粹順服,漫天飛揚的雪瓣自她眉間蕭蕭而落,吻融了她精心偽飾的皮相,也洇冷了她殺意粼動的冰目。她殺他之心堅決至斯,可蕭空明的心中卻生出了一絲欣慰之意。或許在彼年的某一霎時,在他看到她劍如驚鴻、旋身如鶴之時,他便早已料知今日情形。
可他未曾出手斃她于劍下,他在等,等一個來日,等他此生握過的這最致命的一把劍,一朝出鞘若雷鳴。
“半簿《陸氏劍法》,便叫天下英豪伏首折服。蕭空明,十年了,這劍圣之位,你坐的、可還安樂?”
陸長君步至老人身前,看著那張分外眼熟褶痕淺布的臉,心中只覺悲涼無限。從前有多少個剎那、多少個瞬間,她幾乎按捺不住手中劍,她真想啊!真想,她真想一劍劈穿他的胸膛,劈開他假做慈悲的眉眼。
“整本《陸家劍法》為分二簿,上簿助玄清老賊創門立派,下簿助你這欺師滅祖之人穩坐劍圣之位。蕭空明,你欠我陸家的,今日,我便要一筆一筆討要回來。”
“你的劍術是我教的,飛水劍也是你父親贈予我的,你殺不了我。”
“是誰說我要用飛水?”
少女明眸款睞,一線笑意泯得嬌俏狡黠,一副頑皮乖滑模樣仿若前路等待她的將不是一場酣戰,而是一場緩緩幕啟的游戲。
不用飛水劍……
難道……?!
蕭空明霍然抬首,一雙老奸巨猾的眼歘然鎖死,他是何等狂傲,直到此刻才漸感一絲死亡來招的恐懼。
可那少女已再不給他分秒綢繆備劃的時間,只聽前方鏗然一剎紅光雷爆,赤光如練,裹挾一聲嬌喝雷劈而來!
“惡賊蕭空明!還我陸家全族性命來!!”
……
待葉舒玄趕至鳴鶴山時,飛步行路的他倏而看到前方千重的玉階盡頭,在那瓊宮坐云之處突地炸出一道飛嘯沖天的紅光,明灼刺目,如血噴成電,裂石穿云,乘撼天動地之勢沖霄而去,又如翻霞爛爛而泄,于舉頭三尺迸出漫天華彩,搖搖晃醒了一座世外仙山。
赤霄紅蓮劍!
陸氏遺孤!!
原來她竟是陸家人。
心中狂喜與恐懼各翻一盞,他亟亟催動起了步子,腳下行云踏浪,三步并作兩步地蹬上了鳴鶴山。
甫一進山門,首先破入他眼的,便是那紅衣少女手中握著的絕世寶劍。
赤霄凌空,不世之功;紅蓮業火,見血見生。
赤霄紅蓮,在淬火出世之時便通體赤紅,劍身如血。那劍,是百年之前的鑄劍圣手宋珩以身骨殉祭,剖出滿腔心血為養,方才鑄就而成如今這幅猩紅劍身。流傳數代至今,已為陸氏家傳至寶數十年。
堪堪閃避過那迅極煞極的劍鋒的蕭空明望著那把劍,一剎駭得瞠目失色。
當年他破入陸氏山門時,血洗了整個陸府,挖地三尺也未曾找到這把劍,他本以這劍不過是一個世人謠碎勾織的傳說,可他如何也不曾想到,她竟然真的留存于世。
“怨念深植,殺欲酣重,持劍者縱劍而非馭劍,當為劍之不幸矣。”
那人縱劍如浪,一剎劍氣橫張掃飛亂雪如葉,葉舒玄看著于飛雪之中立劍裙揚的她,驀然想起了當年父親把步光交給他時,說過的這一句話。
可是看到她那雙寡素孤涼的眉眼,他卻只希望她心中的殺意盛一點、再盛一點。
去屠盡世上讎寇,去殺滅不古人心,化身業火紅蓮,錚錚逆天而行,去焚毀所有不公不平。
蕭空明再不敢懈怠半分,她的劍術成長的要遠遠出于他所想,老人望了一眼一旁被她一劍劈得木碎弦斷的琴,闊袍一揚,喝出了佩劍滄雷。
“為師,接你一劍。”
——
多年以后,當葉舒玄無數次回想起那場酣戰時,心中也總抑不得一陣瑟瑟惶恐。
只因那一夜的她,實打實地是以命相拼。她心中的那口氣憋的太久,久到她一朝酣泄便非死無退,也不知智探巧取,硬要任力壓如泰山,不取個完徹血勝便誓不罷休。
鳴鶴山上,風雪狂吼,亂霰成雨。陸長君燕身輕靈而起,催動一輪周天的內力灌注手中赤紅寶劍,一番截削刺砍,蔽空的劍氣織蓋如網,直沖著蕭空明頭頂命門雷劈而去!
蕭空明不愧劍圣其名,面前殺意重如山壓,他卻不慌不亂,松身虛虛一閃,旋即把手中滄雷晃出清影萬千,只見寒光幾颯,紫青色的劍幾幾迅過,便劈裂了陸長君紅霓漫天的劍氣。
劍氣紛崩,破過即走。蕭空明負手踏鶴而起,腿屈足劃,旋即施力旁移,手注吞山移海之力,劍出如龍,手中滄雷陡掀黃沙一丈,縱身長刺,一瞬光電障目,直襲陸長君右側嬌肋。
葉舒玄眸中登時一驚!心中征鼓急急,步光通靈,鞘晃劍鳴,險險便要噴薄而出——!
可紅衣佳人卻一目眼刀冷冷甩來,生生挫止了葉舒玄的劍。眼見滄雷直取,陸長君持劍右手圈花靈轉,方才還力灌千鈞的赤霄紅蓮登時輕盈刃旋,玉腕反握,只聽“叮”的一聲,滄雷劍尖堪堪刺上了赤霄紅蓮紅光瑩轉的劍身。
雙把絕世鐵物泠然相撞,劍身架若云橋,飛星濺火之際,蕭空明傾注半身真氣賦于劍身,一力飄撲而去,直直擊上了陸長君的胸膛要害。
劇痛驟襲,少女銀牙一嚙,呃住一聲悶哼。旋即左掌立刀切劈右腕,提施周身之力去抵破面一擊!
蕭空明卻強取不放,皂靴一跺便傾身壓來。少女連連后退,點地蓮足劃帶出一輪塵煙四起。葉舒玄不由情急,背上步光光芒再盛。一壁是飄身切逼,鶴袍云揚,一壁是后飛而去,紅裾霞蕩。
驟然,足已抵樹,避無可避!連連后退的陸長君眼神突變,凌厲的殺意自桃花眼中迸射而出,她足蹬枯干,瞬而調動周身氣脈,內力大起大伏,只聽轟然一聲,滄雷鋒銼半寸。少女乘機圈足一劃,魅影一閃,避卻破面之刃。閃過之瞬,少女驀地一聲嬌喝,抬足猛跺,燕身凌空騰轉,霎時旋至蕭空明身后。
赤霄紅蓮登時紅光大盛,灼烈如摧野之火,直向仇敵背部空門長刺而去——!
似是早已了察,老人冷哼一聲,扭踵身轉,首移半寸,赤色劍鋒自頸側險險擦將而掠,左手卻早已有掌風暗攢,直向陸長君胸上瘡處再補一擊!
胸上再添一傷,而陸長君卻不知避退,膝降三分,以柔肩硬生生接下,右掌反向揮上,赤霄紅蓮劍光緊跟,刃芒突變,一綢光霞似血,自蕭空明身前右下往左上面額處凜凜揮去!
驟然色變,急動滄雷,紫青電光生生劈蓋下赤霄紅蓮的赤光,而陸長君卻似早有戒應,劍鋒交錯之際花腕靈轉,赤霄紅蓮輕若蛇蟒,避過滄雷酣勢,再接一劍鋒霹!
蕭空明側首忙移,松身后仰,直教紅鋒再偏。而滄雷之劍亦是凜利不讓,蕭空明落定之際,掌中寒光歘然一轉,旋身長刺,挑出劍花無數,飛點如雨,直取少女下盤!
足下陰風煞起,陸長君迅提右足,蓮臺結于履下,赤霄紅蓮回揮而擋,身呈瑤臺飛鶴,只聽“叮”地一聲,雙劍再撞一回,直震得濺光飛星,火花一爆。
蕭空明驚見一擊不中,于是縱身長探,劍光流星,青紫一電嘯浪而出,陸長君輕身爬云,翩然離地,足尖如蜻蜓浮水,清泠踏上蕭空明劍尖,借勢再起,身若驚鴻下旋,赤紅劍光驟然再度大盛,一剎晃徹空谷天澗,再度往蕭空明頭頂命門避刺而來!
頭頂紅光如瀑,翻霞爛壓,蕭空明揮劍忙擋,一番雷虹交錯,刃撞清泠,光影紛亂,須臾間二人已連過數劍。
一輪纏斗之后,蕭空明瞅準間隙,左手豎二指欲點陸長君腕上大陵穴,少女目銳心明,翻身而下,風狂雷急之際,陡然換手接劍,紅鋒轉握左掌之中,身交影疊的一霎,反握利劍的左掌陡然一橫——
頸間微涼。
一回打畢,一對師徒遙遙對望。
蕭空明手撫頸上淺傷,方才一剎她本可取他性命,寫死一筆殺字的劍卻輕輕帶過,竟刃提兩寸,未釋他頸血噴涌。
一整簿的《陸家劍法》,半簿《銀練流光》、半簿《赤霄紅蓮》,她竟已將其兩卷全通精要,劍氣迥然的兩簿劍法已陰陽相合,在她心中渾然一體。
少女反手提劍,眸色清明如雪。
“這一劍,是為我的父親。”
“再來——!”
鳴鶴山上紅光再盛,蕭空明眼前一晃,只見一浪虹霓滔天再灌千鈞而來!
捌
青山浮嵐,松石擎天。
山巒綿疊處有滾滾云浪翻卷,濤煙奶白,如凌霄逆轉。眼前是一彎劍劈深谷,荷月的風軟而暖,如少女泯過唇紙的豐柔唇巒,芳澤一掠,便次第吻醒了山中的千紅萬翠。論劍崖上草木蓊蔚,古柏森森,一襲玄青的劍客抱劍在手立于崖畔,一浪飛袍擬做青云碧浪,卷起飛花無數,于幽林深谷之間徘徊不絕。
天朗風清,遠山傳來鳥鳴陣陣,葉舒玄緩舒鼻息,眸光已在對面崖壁上那為人鑿刻出的四個大字落了許久。
“無雙劍圣……”
頭頂有一行野雁列陣而過,鳴蕩九皋。葉舒玄尋聲緩緩抬首,恰逢暖暢的和風歘然一抖,便不知自何處擷來一瓣紅芳,嫩若雛鶯軟羽,柔柔飄至他的眼前。
他抬手接過那柔瓣,一抹紅華綻于指間,眼前卻驀然景渙,他仿佛可透過這指間瓣,窺見彼年經月,那紅薔薇一般的佳人的驚世容顏。
光陰如矢,山河飛箭。掐指算來,他方才驚覺自己竟已將這逍遙天涯的孤膽劍客做了整兩年。
兩年之前,鳴鶴山上留史一戰,為世人稱作“血魔蕭紅萼”的少女使盡畢生血力,總算把一代劍圣親手刃殺。他親眼目睹了那場百年難見的酣戰,少女淬心如鐵,性如烈火,傾盡一身氣力,在鳴鶴山炫出爛霞飛霓,一把赤霄紅蓮劍被她使得無雙披靡,屢屢紅光大盛,亮徹雪砌山巔。
每每思及當時她倔強的形容,葉舒玄朗利的眉鋒便會有痛意壓過。那少女幼時遭禍,原本天真爛漫的女兒一夜沐著親人之血錚錚重生,而后又忍敲血齒,拜仇敵為師,赤霄紅蓮一朝蟄伏就是整十年。鳴鶴山上常年不斷的飛雪塑就了她百煉成鋼的脾性,她皮上風流,內里早已剛強愈過男子,故而她那一戰早已不徒為簡單一勝,她要一場悍然徹底的完勝,讓仇敵殺敗所有不臣之心,再無可頑掙地屈死于她的劍下。
她確實做到了,可卻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葉舒玄猶然記得他幾次欲出劍相助時,她冷眸厲逼的形容。
“葉舒玄,你若當真視我為紅塵知音,便勿再多管閑事。我陸長君就是死于仇人劍下,也不要別人替我復仇雪恨!”
少女周身浴血,拄劍而望。她的內息經了幾番大調大動,魂識已瀕臨入魔,她氣脈紊亂,一腔真氣在心腔內亂撞亂闖,人昭彰已至極限。
可是她的眼眸卻極亮,如朗朗璨星,明熒難掩,她聲聲喝逼,不要他出劍,更不要他上前。
“葉舒玄,你可記得我爹爹曾與他的摯交好友——你的父親訂下過一個姻親?”
“若我今日不死,我便于來日山花爛漫時,嫁你為妻。”
看著她傷重模樣,葉舒玄幾番痛心難忍,卻究極還是沒出劍。他太過了解她,他深知,若他真真出劍相救,于她而言,倒不如一死。
這是她畢生的心魔,她本就是一風骨錚立的女子,縱便是他愛她已深入血骨,卻也阻攔不得。
而最后,到底還是她贏了。那紅衣少女使著一把流霓赤刃,內力震起了凌冬最盛大的一場雪,見血見生的赤霄紅蓮在蕭空明身上刺挑出了成百上千條血創,數量之多,恰恰是當年遭屠的淮陰陸氏全族性命之數。
而她也施盡了一身的氣力,蕭空明血盡就死之際,那少女也腳步踉蹌,歘然仰面跌躺而去,一身血冶錦骨在栽沒入冰凝的血洼之剎被葉舒玄穩穩接在了懷里。而那被她緊握手中的圣劍赤霄紅蓮,也因幾經她真氣強震,化作了煙塵一抹,摻了細碎雪粒的寒飚盈盈一拂,便散飄而去了。
他將她浴血的身骨打橫抱起,下山尋了一間客棧為她療傷。少女一連昏迷了整一月之久,而葉舒玄一身渾厚的氣息也險險被吸干耗盡,可那個不負責任的小丫頭,居然趁他外出買藥時,只字未留便不辭而別了。
這一走,便是兩年。
而他,也厭極了這偌大江湖的生殺予奪、鬼蜮傾軋,自辭去了青峰門主的尊位,眾里尋她、步踏八千里山河而無果,也便只好孑然一身地回了論劍山。明為退隱,實為睹字思人。
“師父待我,恩重如山、”
“也仇重如山。”
他永遠無法忘懷她對他說的這最后一句話,少女瞳底的傷痕刻得分外沉重,重至錐心,仿若掬盡了一萬場悲秋的愁雨,又于一剎悉數泄的酣然。
“一別又二年,陸長君,縱便是你心傷透骨,也不該始亂終棄。”
“……堂堂青峰門掌門人,竟然躲在無人之處思春?”
一剎攫然。
他驚愕回首。
只見身后不知何時添了一尾紅衣烈艷,亦如當年。
“許久不見,葉少俠可是正思念我?”
伊人一彎嬌俏眉眼,不過須臾便璧還了他整個春天。
——
“我若說我是,你就肯嫁嗎?”
“……”
“當年陸老先生曾與家父指腹為婚,誓曰若二子同性,便叩結金蘭,若得一男一女,便要連姻結親。”
“來,叫聲夫君聽聽?”
“混賬東西,哪個說過要嫁給你?!”
“打得過我,我就嫁。”
歘然之間銀練飛霜,寒光乍閃。依然是一柄動若懸河的飛水,依然是一身猩紅如炎,只是如今已歲近二九佳人的陸長君的眼中卻添了一筆不同以往的色彩。
一絲、俏賴嬌憨的笑意甜甜。
“……又要比劍???”
“葉舒玄,你別以為你能瞞過我。你我相識多年,你卻從未對我正色出劍。今日你若能以全力降我,我便嫁給你。”
“此話當真?”
葉舒玄的眼底也徐歸平靜,不復昔日頑賴模樣。她說的確然不錯,這數年比劍,他從未對她傾盡全力,每每步光現世,總銜帶了三分漫不經心的戲玩,持劍者旦若劍出,必然全力以赴方才不算辱沒對手,這一戰一拖至今,倒是他有負她盛情了。
“輸了可不許哭。”
“你才哭!看劍——!”
……
尾聲
那場比劍的結果究極是如何?世人皆不得而知了,只聽說雌雄雙圣各釀戰意如酒,劍影交光,奔雷快電,戾煞天地俱黯,直殺了整整三個晝夜不眠不休,亦勝負難辨。
于是世間劍圣,再不出獨一無二,乃為日月成雙,雌雄共盞,習劍者們從此再不知論劍崖,只知雙圣山。
可是只有陸長君本人才心知肚明,那一年,實則是她輸了,且輸的徹徹底底,輸得心甜如蜜。葉舒玄的劍術確確然是遠遠勝過她的,她自恃劍鋒霸道,披靡煞氣可撼動九州玉宇,可是葉舒玄的劍雖看似流波輕靈,卻總能于不動聲色之間封斷她所有退路。那一年他以一把見眾生的生靈劍,催醒了雙圣山久未展顏的山花爛漫,也如普照的佛光一般撫平了她劍里惡戾,照亮了她久久枯糜的心田。
“在那之前,我始終以為自己是這世上唯一當之無愧的劍圣。”
于是比劍過后,她再次手持飛水懸至對岸崖壁之上,在那塵垢淺縱的四個旁,又添了四個字。
“無雙劍圣。”
“已為人妻。”
“在遇到你之前,我時常憎怨老天待我涼薄,故而我也以涼薄待人,我以為我這流離伶仃一生都注定被仇恨與鮮血斟滿填完,直至步薄危壓,于淹蹇伶仃的浮生盡處,我劍慢半招、歃血如瀑,而后亂尸一具瘞入一抔黃沙冷土,千年萬年也不過是一把孤哀寥落的腐骨,在萬古荒蕪的溟濛中兀自聽風凄雨訴,直至魄聾魂盲。”
劍圣之后陸長君究極是敗了,且敗得分外心甘。只因那人不光可劍出驚鴻,俾得飛霜淬星,一雙清眉朗目也可為劍,悠悠然揉凝了寵意萬千,再銜熔金之日華暖暖一彎,便足以引她折腰恭羨,輕靈靈拂得她羞云難掩。
故而那場超凡入圣的劍局,實是陸長君輸得淋漓,她不啻輸得一袖水劍鏗然為撠當啷墜地,臨了竟連她整個人也輸到了別人懷里去。
后來,直又輸得華妝紅嫁、輸得合巹天地,把自己從一個落拓無雙的血魔劍客,輸成了葉舒玄枕邊嬌憨蠻橫的小嬌妻。
“你需記得,劍雖為殺器,可人心本靈。手持劍者當心持眾生,劍起落則生死定。心亂,則劍亂,劍亂,則術亂,術亂則法滅神消、則失迷惡道。習劍即修心,若是內心殺意不滅、好斗、嗜血,則劍便不再是劍,不過是滿浸血污的兇器。持劍者也不再是劍客,不過是黑白不辨的殺手。”
陸長君起身旋踵,掬一尾薄云托足飄身而來,解下腰間那柄曾教群雄折腰伏首的軟劍在手,鄭重交托予了她此生唯一一個弟子。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鋒寒歸鞘,以心化劍,方為劍圣。”
“弟子,謹記。”
待那白衣小姑娘承劍身離之后,葉舒玄方才從一竹檀欒疏影之下抱臂走出,星眉朗目里是溢不斷的愛憐寵溺,還有那人盛紅姱著的艷裾形容。
“娘子此番做派,真真煞有介事。”
“什么不爭?!都是什么狗屁邏輯?!一味退避慫成狗熊可不就天下無敵了么?我偏要爭,爭他娘的個魚死網破,不然誰來做天下第一?!”陸長君揮動起粉嫩小拳,如搶食貓兒一般撲上去朝那看了半天熱鬧的人踢打不已。
葉舒玄暖笑如春,深深望她的星眼險險便要膩結出糖瓜兒來,他悠悠然接下她撒嬌相向的拳腳,旋即長臂一撈,把那憨橫之人捉入懷抱:“哦?那娘子為何要用為夫的話來馴徒?難不成娘子早已對為夫甘拜下風?”
驟然為擒的人登時雪容飛霞,凜凜眉骨乍軟,媚眼明波一睞:“還不是因為你的話過于玄乎,容易唬人。我總不能教徒弟縱情飲血,佛擋殺佛,人擋殺人。如此,我這雌圣豈不是要落人笑柄?”
論劍崖畔一番蜜里調油,惹得云赧月羞,澹宕春色掃得一捧玉輪怯怯臥入玉山裙后,棲燕掩首。可那遠走江湖的白衣少女確確是看不到了,她跪承恩師水劍,諾諾聽了一番道言玄論之后,便急急趕赴她的論劍一涯,她的仗劍一生,少女蓬蓬野心,欲爭一場她的劍下天地,將將就就做個天下第三。
可她始終不懂師父臨別相贈的一腔什么道什么論,那話兒一聽就是師爹說出來的,她的師父才沒那般昌靜明慧。
不過后來,她又曾在飛水的劍鞘內找到了一張紙箋,展將讀來,才驚察是師父的筆跡。
“懲惡揚善,恩仇分明,方為劍圣。”
對嘛,這樣才是她的師父。
多年以后,一眾追捧者們曾在她面前嗑牙料嘴,嘆問一聲那血魔蕭紅萼最后是真的被降服了么?
二九年華的白衣小姑娘想起了自家師父倚在師爹懷里時那副嬌媚人妻模樣,壞壞一露瓷白牙尖:
“是啊,是被降服了。”
“服的、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