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散作天下春
——王冕詠梅詩賞析
王傳學
王冕是元代著名的詩人、畫家。他一生酷愛梅花，愛梅、種梅、畫梅，寫梅，“平生愛梅頗成癖”? （《題月下梅花》），并自號為梅花屋主、梅叟、梅翁。王冕種梅，“隱九里山,樹梅千株”，”愛梅亦與梅與鄰”（《題墨梅送宋太守之山東運使》）。王冕善于畫梅，“以胭脂作沒骨體”，“援筆立揮，千花萬蕊成于俄頃”。王冕寫梅，進行大量的梅詩創作，“寫梅種梅千萬樹”（《梅花四首》其一），在寫梅的過程中，又強化了對梅的情感，而“賦梅賦得梅花情”（《題墨梅送宋太守之山東運使》），并且將梅視為兄弟，“青松是兄梅是弟”（《有感》）。王冕的詠梅詩在形式上也體現著元代多詠梅組詩的特色，在他的110首詠梅詩中，以組詩形式出現的就有6組共103首，像《素梅》五十八首等則是元代梅花組詩中的代表性作品。
王冕的詠梅詩中，有一些是題寫自己創作的詠梅畫之作。先看他的《墨梅》：
我家洗硯池邊樹，
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顏色，
只留清氣滿乾坤。
《墨梅》是一首題畫詩，是詩人為自己所畫的墨梅而題寫的。墨梅就是水墨畫的梅花。詩人贊美墨梅不求人夸，只愿給人間留下清香的美德，實際上是借梅自喻，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態度以及不向世俗獻媚的高尚情操。
清代朱方藹曾說：“宋人畫梅，大都疏枝淺蕊。至元煮石山農（王冕）始易以繁花，千叢萬簇，倍覺風神綽約，珠胎隱現，為此花別開生面?！保ā赌憔赢嬜R》）這一幅“墨梅圖”即是繁花的代表作。此圖作倒掛梅，枝條茂密，前后錯落。枝頭綴滿繁密的梅花，或含苞欲放，或綻瓣盛開，或殘英點點。正側偃仰，千姿百態，猶如萬斛玉珠撒落在銀枝上。白潔的花朵與鐵骨錚錚的干枝相映照，清氣襲人，深得梅花清韻。干枝描繪得如彎弓秋月，挺勁有力。梅花的分布富有韻律感。長枝處疏，短枝處密，交 枝處尤其花蕊累累，勾瓣點蕊簡潔灑脫。
開頭兩句“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直接描寫墨梅。畫中小池邊的梅樹，花朵盛開，朵朵梅花都是用淡淡的墨水點染而成的?！跋闯幊亍?，化用王羲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的典故。詩人與晉代書法家王羲之同姓，故說“我家”。
三、四兩句盛贊墨梅的高風亮節。它由淡墨畫成，外表雖然并不嬌艷，但具有神清骨秀、高潔端莊、幽獨超逸的內在氣質；它不想用鮮艷的色彩去吸引人，討好人，求得人們的夸獎，只愿散發一股清香，讓它留在天地之間。這兩句正是詩人的自我寫照。詩人自幼家貧，白天放牛，晚上到佛寺長明燈下苦讀，終于學得滿腹經綸，而且能詩善畫，多才多藝。但他屢試不第，又不愿巴結權貴，于是絕意功名利祿，歸隱浙東九里山，作畫易米為生。“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兩句，表現了詩人鄙薄流俗，獨善其身，不求功名的品格。
這首詩題為“墨梅”，意在述志。詩人將畫格、詩格、人格有機地融為一體，字面上在贊譽梅花，實際上是贊賞自己的立身之德。“畫梅須具梅氣骨，人與梅花一樣清”，人們是這樣稱贊王冕的?，F實中的王冕與他筆下的梅花一樣，堅貞不屈、孤芳自賞。相傳由于王冕的畫畫得特別的好，當地的縣官和一個有權勢的大財主慕他之名，幾次想見他都遭到了拒絕，最后，當縣官親自下鄉見他時，他聽到消息后趕緊躲了起來，又讓縣官吃了閉門羹。因而《墨梅》這首詩不僅反映了他所畫的梅花的風格，也反映了詩人的高尚情趣和淡泊名利的胸襟，鮮明地表明了他不向世俗獻媚的堅貞、純潔的操守。
上海博物館珍藏有一幅王冕的《墨梅圖》，所畫梅花枝條生長茂盛，相互交錯，繁花盛開，姿態千秋，一改宋代畫梅“疏枝淺蕊”之法，而以繁花萬枝勝出，更顯得勃勃生機與風姿綽約。雖是枝茂花繁，卻給人毫無纖弱嫵媚之感，反顯孤傲清貞的氣慨。圖中自題詩五首，其二是一首七言長句：
江南十月天雨霜，
人間草木不敢芳。
獨有溪頭老梅樹，
面皮如夷生光芒。
朔風吹寒珠蕾裂，
千花萬花開白雪。
仿佛瑤臺群玉妃，
夜深下踏羅浮月。
銀鐺泠然動清韻，
海煙不隔羅浮信。
相逢漫說歲寒盟，
笑我飄流霜滿□。
君家白露秋滿缸，
放懷飲我千百觴。
氣酣脫穎恣盤礴，
拍手大叫梅花王。
五更窗前博山冷，
么鳳飛鳴酒初醒。
起來笑揖石丈人，
門外白云三萬頃。
寒冬時節，萬千芳草早已枯萎，而獨有梅花迎著寒風吐著花蕾，繁花盛開，姿態千秋，枝條生長茂盛，相互交錯，更顯得勃勃生機與風姿綽約?；ǘ溲┌滓黄裣膳ぶ嵉脑鹿怙w舞一樣。所謂“朔風吹寒珠蕾裂，千花萬花開白雪”，正是對梅花形態的真實寫照?！胺路稹比?，則是對梅花神真的描繪。此時的詩人正興酣狂飲，顯出狂傲氣勢，物我一境，梅花也具有了豪邁之氣。與以往將清高之氣喻在梅花身上相比，更顯出詩人狂逸恣放的性格，也給了梅花新的寓意。雖是枝茂花繁，卻給人毫無纖弱嫵媚之感，反顯孤傲清貞的氣慨。
王冕另有一首《題墨梅圖》，寫得頗有氣勢：
朔風吹寒冰作壘，
梅花枝上春如海。
清香散作天下春，
草木無名藉光彩。
長林大谷月色新，
枝南枝北清無塵。
廣平心事誰與論？
徒以鐵石磨乾坤。
歲晚燕山云渺渺，
居庸古北無人到。
白草黃沙羊馬群，
瓊樓玉殿煙花繞。
凡桃俗李爭芬芳，
只有老梅心自常。
貞姿燦燦眩冰玉，
正色凜凜欺風霜。
轉身西泠隔煙霧，
欲問逋仙杳無所。
夜深湖上酒船歸，
長嘯一聲雙鶴舞。
詩人筆下的梅花，在朔風勁吹、寒冰堆砌的冰天雪地里傲然怒放，滿枝花開如春花的海洋。清香溢滿天下如春天到來，讓無名的草木也借此煥發光彩。接下來詩中描寫了北國冬天蒼涼寥廓的環境，意在說明梅花帶來了春意。而在“瓊樓玉殿煙花繞”的熱鬧氛圍中，那些凡桃俗李爭吐芬芳獻媚，只有老梅保持著平常之心。堅貞的梅枝銀光燦燦像冰玉炫目，梅花純正的顏色如凜凜正氣壓過風霜。詩人轉身回到杭州的西湖邊上，感嘆那梅妻鶴子的林逋仙蹤無處尋找，只好駕船在西湖上飲酒夜深而歸，一聲長嘯，看雙鶴起舞。
詩人滿腔熱忱地贊美梅花的高潔氣質和傲然品格，寄托了自己的理想追求。
再看王冕的《素梅》其五十六：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
散作乾坤萬里春。
這首詩歌詠了白梅的高潔品格。她生長在冰天雪地的嚴冬，傲然開放，不與桃李凡花相混同。忽然一夜花開，芳香便傳遍天下。詩人既是詠物，也是歌詠人的精神品格。
這也是一首托物言志之作。詩人以梅自況，借梅花的高潔來表達自己堅守情操，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格遠志。詩將混世芳塵的普通桃李與冰雪林中的白梅對比，從而襯托出梅花的素雅高潔。
再看他的《紅梅》其十四：
羅浮仙子醉春風，
玉骨冰肌暈淺紅。
一味清香消不盡，
幾回飛夢錦云中。
詩中將梅花比喻為羅浮仙子，擁有“玉骨冰肌”般的姣好容顏“暈淺紅”將花色想象成仙女害羞臉紅時的模樣。后兩句詩寫仙子身上散發的香氣，彌久不散，環繞在云間。這里詩人在贊美紅梅花開時散發出來的清香之氣。
王冕是高潔之士，在兼濟天下的人世理想無法實現的情形下，便尋求獨善其身，追求高潔清雅的情操，堅持自己不媚世俗、獨立不羈的人格操守。而寒梅在“春風處處競繁華，桃李無言亦好花”（《素梅》其十八）的世風下，依舊“平生固守冰霜操，不與繁花一樣情”? （《素梅》其十九）的自身特質，恰與王冕追求高潔的自我實現理想相契合，因而在詩人看來,“我與梅花頗同調”（《梅花四首》其三），“梅花見我殊有情”（《題畫蘭卷兼梅花》）。
《素梅五十八首》是王冕詠梅組詩的代表作，這些詩從不同的角度歌頌了梅花的形態、顏色、品格，寄托了自己的人格操守和理想追求。如其十：
玉雪玲瓏瘦影垂，
不同桃李媚春風。
十分清致無人解，
猶在舊家祠館中。
詩中贊美梅花像玉雪一樣玲瓏剔透，不像桃李那樣向春風獻媚。表達了詩人隱居自傲，不改舊節之決心。“十分清致無人解”，透露出恨無知音賞的無奈。
再看其十九：
平生固守冰霜操，
不與繁花一樣情。
歲晏溪頭春意足，
是誰看得最分明？
詩人贊美梅花平生堅守冰清玉潔的操守，不與眾花那樣追波逐流，取悅世情。在歲末寒冬的水溪旁邊獨自開放，對于梅花的這種高潔品質，是誰看得最清楚呢？詩人用擬人手法，將梅花的自我操守充分表現出來，借以寄托自己淡薄名利，孤傲高潔，超逸脫俗的人格操守。
再看其四十六：
閑花野草斗青紅，
一著冰霜掃地空。
惟有老梅標致別，
歲寒時節自春風。
詩中刻畫了梅花凌寒綻放、風姿高雅的風采。冰天雪地寒氣縱橫的時節，爭紅斗綠的各色花草紛紛凍斃，惟有梅花從容自在，凌寒獨放。“惟有老梅標致別，歲寒時節自春風”，詩人既抒發了對梅花的喜愛之情，又借物抒懷，贊美了君子品質。
詩中描繪的“閑花野草”在寒冬到來之前，也曾“斗青紅”，然而“一著冰霜”即“掃地空”，這與梅花的“歲寒時節自春風”形成鮮明對比，襯托出梅花“標致別”的高雅風姿，進而突出梅花的傲岸品質。
他的五言絕句《梅花十五首》從多方面贊美梅花高潔品質，如其十五：
明潔眾所忌，難與群芳時。
懷貞歲華晚，只有天地知。
詩中道明了梅花因其高潔而遭眾花所嫉妒，不能與凡花同時開放。而梅花的那種不怕冰霜嚴寒的堅貞品質，也只有天地才能知曉。寫出了梅花堅守明潔為眾所嫉的境遇，和懷貞歲晚，天地可知的那種坦蕩胸懷。暗示了詩人堅守節操的決心和不畏世俗所忌的坦然。
再看他的六言絕句《梅花》其一：
肯同凡卉爭妍？自與高人索笑。
他年鼎鼐調和，不改山林節操。
詩句的意思是：梅花不肯同百花爭艷，不改自己在山林中的舊日節操。這里詩人以“鼎鼐”之器自居，“不改山林節操”亦是自己的態度和人格的寫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