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五月,滿山遍野的杜鵑花映紅了天。初夏的微風帶著花香輕敲著陳禪云的臉頰,暖中帶了些許的涼。
他默默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嗆得眼角滲出了淚。他雙目憂郁的凝視著這片曾經熱念的地方:這里的山、透徹冰涼的溪水、光滑的鵝卵石、青石砌成的小拱橋、橋那邊自己任教過兩年的學校、路邊的小餐館、小鎮上唯一一家“老電影”院還有那如這杜鵑花一樣美麗的姑娘杜娟。
“或許吧,這可能是我以后的人生中最后一次來見你,和你告別,沒有了你,我可愛的姑娘,這里只能算是我曾經駐足過的地方。”陳禪云再次緩緩吸了一口煙,用指尖彈去燃盡的煙灰,扶正被風吹偏了點的禮帽,又將帽檐朝左眉下方壓低,好遮住爬在眉與眼睛間的那只如蚯蚓一樣凸出的疤痕。他半俯身體摘下一朵嬌艷的粉色杜鵑放進右胸邊的襯衫口袋里,轉身朝拱橋對面的學校方向走去。
早間的朝陽灑在清澈的溪水上,讓層層微波燃起金粉色的光芒。陳禪云伸手觸摸起拱橋的石欄,未干的露水濕濕的涼。這陣涼意如久違的感知抓起了他久遠的回憶,他眼神迷茫的注視著眼前的一溪清泉,遠方浮現出一抹垂頭喪氣的身影,緩緩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他審視著經過自己身邊的年輕人,滿頭汗水500度左右的玻璃鏡片沉沉的壓在那張文氣又白凈的臉蛋上。一臉的憤世嫉俗的表情,頭也不抬一下的穿過石拱橋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是的,那是25歲那年的自己。往事如帷幕般在他腦海里拉開,耳邊傳來了陣陣讀書聲還有銀鈴般的嬉笑聲交叉回蕩在耳邊。
②
陳禪云癡癡的看著一群自己的學生放學后脫掉鞋子光著腳丫踩著河底的鵝卵石,青春洋溢朝氣蓬勃!
“陳老師您也可以一起下來啊!河里有魚有蝦還有田螺呢!”杜娟朝他喊去,落日的余暉里她的笑容如山坡上朵朵杜鵑花一樣含蓄美麗。看著她盛開的笑容如花,陳禪云著迷了。
“我可以嗎?”他弱弱的問,第一次在自己的學生面前羞澀的笑起來,臉頰飛出兩朵火燒云。一絲小小的悸動讓他那壓抑許久的思緒裂開了纖細的縫隙,喜悅如新鮮的空氣徐徐占據了他塵封的心門。
“當然可以啊!”河里的學生們都將頭轉向他,嬉笑著鼓勵他下到河里來。陳禪云猶豫的脫去鞋襪又將褲角卷至膝蓋上,露出白皙的腳丫和蓮藕一樣的雙腿。他緩緩的伸出一只腳朝河里的鵝卵石趟去,冰涼的河水驚的他又將腳收回,抬頭碰見杜娟眼神癡癡的看著他的雙腳走神,弄的他滿臉尷尬的表情。
“陳老師快下來啊?”杜娟收回凝固的眼神朝他喊了一聲。
“還是不下了,水太涼有些不適應。”他回答又有些尷尬的朝她笑笑。
“哈哈……你們城里人就是有些矯情。”杜娟爽朗的笑著朝他站著的方向大步走過去,雙腿邊濺起了層層水花身后拖起一條長龍般的水紋。
“陳老師來,我拉你!”杜娟在他面前的溪水里站穩了腳跟,仰望著朝他大方的伸出了一只手去。陳禪云此時像個將要待嫁的閨女,猶豫羞澀的交出一只由于緊張而有些僵硬的手讓杜娟牽上。她看著自己老師此時尷尬的表情,攥在她手心里纖細白皙的他的手指與自己的膚色形成了鮮明對比,忍不住又咯咯的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他看著站在自己對面牽著自己的手又嬌小玲瓏的杜娟澀澀的問。
“陳老師好白!”說完她那麥芽黃的臉蛋上開出了兩朵粉色的花兒來。陳禪云突然間明白了剛才她癡癡的眼睛看著他的雙腳為何出神,全身一陣的不自在,他扒拉著水里的雙腳腳丫,想用腳趾頭將卷的過膝的褲角往下拽。
陳禪云嘴角捏過一絲微笑,如夢初醒,搖搖頭自言自語到:“唉!真是個鬼精的丫頭。”
③
五月的驕陽在中午時分避免不了一場炙熱。烈日的光芒照耀在水面和遠處的紅磚黑瓦片的教學樓上。波光閃動讓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對面的學校失去了曾經的人聲鼎沸,熾烈的陽光也溫不熱它此時的冷冷清清。
“是啊!時過境遷吧?自己都走出了國門,又怎能期望小鎮還如當年光景呢?可這也是自己以前的期許啊?因為我愛你我的姑娘,為了不被你落下,總希望走出去,才有可能長長久久在一起!可現在我又是多么希望你我都能站在腳下的這方土地上,縱使失去夢想我也愿意一直陪在你身旁,只要你愿意。可是,今天你卻要成為別人的新娘!”陳禪云抬起左手讓指尖滑過額頭經過眉眼間的那道疤痕擦拭去帽檐下的汗水,微微瞇著被強光灼耀的眼睛朝學校方向走去。
幾縷炊煙如風箏的尾翼般隨風拉扯在學校的上空,三兩只不知名的鳥兒在頭頂的樹枝上細聲私語。眼前的校園荒涼而寂靜,莫名的傷感襲擊了他有些沉悶的胸腔,突然間他特別的想流淚,他在心里吶喊:“丫頭,我真的很想你。”他再次抬起手觸摸眉眼間那道討厭的如蚯蚓般凸起的疤痕,它像一道心里的溝壑隔開了他對她所有的向往和見她的勇氣。他多希望時間能倒退回去,那樣他不會為那千辛萬苦考編又被莫名分配到這窮鄉僻壤感到憤憤不平;不會答應他的學生杜娟為了能離開此地比翼雙飛而拼命考研;那樣就不會有失約;也不會有那么一段海外學習經歷;更不會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將彼此隔開。兩滴澀澀的東西滾入他的嘴角里,他莫名的憤恨起自己破口大罵:“你個娘炮,你他媽的就是個娘炮!”兩行熱淚滾滾而下,眼前的校園模糊了,整個世界都變得混沌起來。
④
陳禪云一只腳踏進陳舊泛黑的門檻時,迎面走來了一位滿臉皺紋粗糙的像身旁的兩扇古舊木門,不是那一聲“歡迎客官”熟悉到有些好笑的打招呼聲音,他真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七年前的兩年多溫飽都在此地解決的,可可笑的是以前熟悉到聽腳步聲就能辨別出是他的店老板,如今他的記憶如他曾經光滑的臉一樣一去不復返。陳禪云本想和他打個招呼可見他一臉的陌生,索性將帽檐又向眉下壓了壓朝臨窗曾經無數次坐過的位置走了過去。
“請問老板要吃些什么?”店老板朝他詢問,笑容滿面。
“來份水芹炒香干再加一瓶紅星二鍋頭吧!”陳禪云故意沒有抬頭,壓低聲音朝老板交代。
“好來!”老板爽朗的答應,轉身時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語加一句:“好些年都沒有人再這樣搭配吃飯了。”
陳禪云用筷子挑起幾根水芹送入嘴里,頓時香氣四溢香脆可口還一如當年的那味。他打開瓶裝二鍋頭直接灌入嘴里,一口燜進胃里,頓時整個食道包括胃里一片火辣灼燒感,嗓子里像要噴出火來。他想強忍可雙目還是被憋出淚來。店老板看著帽檐下陳禪云那被憋紅的如西瓜瓤般的臉時,忍不住呵呵的笑著說:“老板不是本地人吧?看你喝酒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學校里前幾年的一位年輕教師來,和你一個樣,喝一點酒就會嗆紅整個臉。”店老板看著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巧的是,他幾乎每次在我這吃飯,都是老三樣:水芹炒香干、紅星二鍋頭外加一碗白米飯。”
“是嗎?后來呢?”陳禪云突然有些傷感的問。
“走啰!去奔更好的前程了!這樣窮鄉僻壤的小鎮又怎么能留的住人呢?能留下的也就是我們這些老古董了。”店老板眼神有些黯淡的朝門外的天空望去。他無意的一個表情又勾起了陳禪云滿心的憂傷來,他嘴里說著:“走了的也沒什么好的,留下來的也沒什么不好,都是一個熬唄!”說完他將剩下的半瓶酒一次性倒進胃里,被嗆得流出淚來。瞬時他的腳底猶如踩在棉花上,身輕如燕像飄在半空中。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放在餐桌上,朝老板揮手不用找零了徑直朝心所能及地方走去。
⑤
初夏午后的云層壓得很低,眼前的萬物如被一層厚厚的棉被包裹讓人窒息。
隨著火車一聲長長的嘶鳴聲,杜娟的身影緩緩向后倒退,而他自己的身體隨著火車的哐當哐當的滑動而前后顛簸起來,他奮力用手抓緊半開的車窗邊緣,將頭探了出去,大聲朝鐵軌旁漸行漸遠的杜娟喊去:“娟兒,明年深圳見,等你!等你來!一定要來!”杜娟聽著夾雜著火車輪碰撞鐵軌的“哐當哐當”聲音、天空忽然間的雷鳴聲還有耳邊呼呼而過的風聲,一聲“嗯”的回應也只有她自己能聽得清,頓時她淚如雨下,陳禪云在她眼前模糊了,火車車身模糊了,隨風搖曳的綠植模糊了,只有火車車輪每一次發出的“哐當哐當”的聲音如她起伏又驟停的心臟,撕裂若失的痛。天更加的陰沉一道閃電如火蛇般劃破天空,雨水如注般灌溉下來,撞擊著杜娟的頭頂又順她的兩個麻花辮淋落,她就那樣癡癡的站著,無助的用手背擦拭雨水與淚水的交融。又是一道閃電雷鳴,陳禪云慌亂的從車窗里跳了下來。猛的一個蹬腳如踩空一般顛簸了一下他斜躺在石椅上的身體,他努力睜開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身后那陳舊凋落的四個字“老電影”院映入眼簾。傍晚柔熱的陽光斜斜的灑在他身上,他又稍稍轉身換了個姿勢乘著未醒的酒興又昏沉了過去。
“先生,救命!救命!”莫斯科伏努科沃機場里,一名大眼睛白皮膚的俄羅斯姑娘朝他慌張的奔了過來,陳禪云來不及反應只是奮力將那位姑娘朝自己身后隱去,一晃銀閃閃的匕首如天空劃過的流星撞擊到他左邊太陽穴部位,瞬時他雙眼金星四射雙腿癱軟倒地世界開始變得如茫茫汪洋一片空寂。他再次被驚醒,身體從斜躺的石椅上坐了起來,一手還緊緊的捂住眉眼間那道疤痕。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順手將戴在頭上一整天的禮帽摘了下來。
夕陽橘紅色的余暉將身邊暗黑布滿灰塵的石椅鍍上了懷舊的古銅色。
“Because I Love You”他目及身后的椅背輕聲細語,伸手撫摸椅背上他與杜娟曾經一起從身后“老電影”院看完《走出非洲》后,彼此相擁銘刻在上面的承諾,可它如今已被歲月侵蝕長滿了灰塵。身后“老電影”院的門半隱著,寫在門上的“糧油兌換處”幾個紅色大字醒目到沒有人會在意門頭上已經脫落失色的曾經的“老電影”院的招牌。
白晝的最后一絲亮光隨著夜的來臨悄無聲息的隱去,陳禪云憂郁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是曾經的好像又不是了,他俯身親吻被烈日炙烤后余溫未盡的椅背,一絲淡淡的憂傷住進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