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原作:紅樓夢
——————————————————————————————————————
第四回? ? 兜兜轉轉作別過客? 眈眈逐逐再見故人
且說阿紫與鐵丑相繼離去,至晚未歸。探春著室里往前面去報與蕭峰得知,又特意約束了侍書、森兒兩個不可多言。蕭峰本來懶理家事,阿紫此前多番鬧事,他唯有謹慎相陪,防他對宋國郡主做出什么過激之事,心下不耐已久。何況說到耍脾氣離家出走,這位阿紫郡主也是當仁不讓,常常三五日、乃至月余不歸都是小事。故此蕭峰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料來是二人又起了爭執,多半還是阿紫去招惹了人家。相反,倒覺得家里難得清靜了起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這一日早飯后,蕭峰身邊沒有小魔星糾纏,閑來無事,踱步至探春院門前,看室里正退出來往那邊去了,當是這一天的例行回事才畢,此刻應正是探春閑時。他想著探春從南面過來不久,盡可和他打聽些那邊的事情,便踱步進了院門。自打大婚日后,探春在蕭峰房里暫住了兩日,便挪回一早收拾好的側妃新房居住。但蕭峰眼見阿紫不斷啰唣,便索性命人收拾了東南角上一處園子出來,皆是原先按照宋朝式樣所建,自蕭峰入主南院以來,荒廢日久,這園子里花也糟蹋了、水也斷流了。如今一旦整修,又加上夏日葉濃果香,不上一月功夫,這園子看起來比之大觀園竟也略具了三分意思。探春搬進園子那一晚,徹夜無眠,與侍書坐在廊下,談談講講,眼圈兒紅紅的。森兒雖覺得沒意思,卻也勤快的添茶打扇,直伺候了一夜。從此探春感激蕭峰日甚,更打疊精神料理南院府上上下下。
蕭峰進得院門,轉過一道假山,不遠處沿山路小徑可通山頂瞭望亭。抬頭看,探春正在亭中喝茶,他便大踏步,三兩步登上小山來。侍書正添茶,迎頭見是蕭峰,忙請安道:“大王安好!”因近來蕭峰偶然來此幫忙看賬理家,他乍一出現,探春等人倒也并不如何驚奇。于是探春款款站起相迎,道:“大王安好!”蕭峰道:“坐吧。”二人方對面坐下。亭下正對一片小湖,湖岸對面一帶觀景長廊并碼頭小舟等物。此處開闊爽朗,略有風過,便覺愜意。蕭峰見有舟具,便隨口問:“怎么?劃船了?”探春笑答:“我哪里會劃船?不過是婆子們劃劃,我略玩玩水罷了。”蕭峰一笑,不再多言。探春察言觀色,便知內中另有別情。他來了這幾個月,多方打聽,已知阿紫時刻掛在嘴上的“姊姊”確有其人。此人實名為何,家下仆從沒有確知的,只聽聞叫他“阿朱”的多些。阿朱阿紫的出身也是謎團,依照蕭峰日常訓斥阿紫的說法,此二人當出身名門,卻分別長大,故而脾氣迥異,阿紫更歷經變故導致性格大變。至于阿朱之死這件要緊事,更是沒人說得清楚。家下人再八卦,也沒人敢不要命了打聽這等閑事。
故此,探春此刻眼見蕭峰露出一絲念舊神傷之色,忙試以別語岔開,道:“我從前在家里時,也住在這么一個園子里,那園里也有個亭子。雖和這個不一樣,也大些,不過,我們平日家里回事卻都在那里,故而俗稱叫做‘議事廳兒’。”蕭峰聽了果然噗嗤笑道:“你們倒好,園子里可還有個‘聚義堂’么?”探春見他笑了,心下也舒朗起來,眼望著湖水湊趣道:“說到這個,我就不懂了。”蕭峰也是難得有閑,略給他講些江湖掌故,探春這才知道下人口中“議事廳兒”原來還有這樣的意思,倒是有趣兒。又聽得“少林”兩個字略覺得耳熟,好似在哪里聽到過似的。蕭峰言道,自己幼年曾在少室山下居住,拜少林高僧為師等往事,探春便將自己心思拋去一邊,專心聽他言講。
講到丐幫,蕭峰只說“人數眾多,頗難調和”,探春卻深知其中厲害。又提他所交下兩個過命兄弟,絮絮說起帶阿紫回大遼路上遭逢大雪,遇到的阿骨打兄弟如何仗義收留等事。他講到酣處,神采飛揚,拍桌直喊:“拿酒來!”探春卻聽得其中頗有合不上榫卯之處,想以他執掌天下第一幫多年之精明果斷,絕不會魯莽到“記混淆”,唯有“不肯講”的難處罷了。一面把酒伺候,一面故意的與他講些南朝的近聞,道:“說到江湖事,我也略聽聞了一件,講來與大王下酒。我們閨閣原不與俗人爭執,還是我的一個大嫂子,聽了廟里和尚的話,亂買一家善堂的東西虧了許多錢。我們也替他不值。”蕭峰笑道:“這是什么善堂?怎么還會虧錢?”探春道:“我們原也不懂這些。那家叫做什么燕文堂。內中鹿茸貂皮人參燕窩,無所不賣。近來又單賣一種楔子,并無實物,卻保你三月翻出兩倍的利息來。我大嫂子寡婦帶獨子,難免小氣貪財些,先前為給我家姨表妹妹買人參貪便宜,已然在他家吃過虧了,還不足,定要上個惡當才罷了。”蕭峰點頭道:“這個燕文堂我倒是有所耳聞的,專騙紳賈婦孺,其實哪有什么真貨在手上?他家老板也有趣,代代叫做余滄海,故此我印象極深。他們門里極為護短,故此這燕文堂橫行一方,一般江湖人見了都躲開便是。”探春拍手笑道:“好啊,你們知道的不去除惡,他們才欺到我們無知婦孺頭上來。哼,如今我們榮國府上下都要記你們丐幫一筆仇了。”他故意學著江湖口氣說來,原是湊趣的,蕭峰卻皺眉道:“榮國府?你不是南安王府的郡主么?”
這一回探春自知不謹慎,也橫了心不打算再瞞下去了,便索性離座,盈盈拜倒,將自己的出身來歷一絲不差的從頭講來。他想,若蕭峰重宋遼百姓平安,當不會就此決絕,最多從此視他如“旁的胡虜女子”,打發他搬出園子罷了,于他自己那是毫無怨言的。反而是每天背著個“郡主”的虛名兒,和阿紫比肩,讓他好不別扭。
蕭峰從頭聽來,一言不發。探春偷眼見他神色,卻看不出什么,便如眼前的湖水般波瀾不興。及至講到遼主耶律洪基親自送親,“下面的,大王都知道了。”才住了口,靜靜跪在原地等候發落。此刻正是仲夏時節,滿樹皆是鳴蟬聒噪,園子里反顯得極安靜。侍書打扇的手亂抖,又不敢掉了扇子弄出動靜來,只得死死抓住,滿身滿臉早掛滿了汗水。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蕭峰才長出一口氣,問道:“我聽聞你近日跟著森兒學了騎馬?”這一句問的不著邊際,探春全無防備,只得抬頭應答:“是。雖學了些皮毛,還……”話未講完,身子忽被蕭峰抄起,這才發覺腳都跪酸了。聽他道:“走,我們去騎馬!”看他又推呆立原地的侍書道:“備馬!”
雖然莫名其妙,探春也只得隨著。來至郊外,探春方下轎上了馬。也虧得蕭峰耐煩,一路騎馬壓著轎跟來,待探春上馬,方指點他騎乘的要訣所在。二人策馬奔騰一陣,方勒馬暫歇。此時探春騎馬技能已高,便仍立于馬上,任輕塵拂面,香汗蒸騰,心情已經全然放下了,無論回城之后蕭峰如何處置自己,有此一回共騎時光此生無憾。卻聽蕭峰言道:“我自幼生長在大宋,知道自己是契丹人以來,無時無刻心中都有一個疙瘩。我深知自己是契丹人,但宋人三十年養育之恩難道可以一刀兩斷?今天聽你講來,則也是身負兩重身世,頗有許多不得已之處。從此之后,你我自可常來騎馬,舒展襟懷。”一番話說得探春心情翻涌,頓時拋開一切羞怯,道:“身世為何,又有什么要緊?取人端看人品并不是出身。便是孔圣人,出身難道又是什么好的?大王舉凡有空,我自然在這里伺候著就是。”說完自覺冒撞,哪里再敢看他一眼,撥轉馬頭,自顧拍馬回城去了。身后只聽得蕭峰大笑之聲隔空傳來,經久不散。
說也奇怪,自那日后,蕭峰竟是半月未曾露面。雖說往日也是三五日方來園內看看賬目說兩句話兒,這一次卻顯得特別久些。探春也不好打發人去請,每日只是悶坐廊前,閑看雀兒吃食打架。侍書拿出帶來的詩書畫卷來,他也丟到一邊。每日只守著室里來時問他,室里卻總說:“大王近日不在府中,聽說是上中京去了,并不知為何。”探春哪里肯信?一日悶似一日的長吁短嘆。
忽一日,森兒慌慌張張的跑來,報說:“聽聞中京出了事,大王剛剛快馬趕回來。”探春聞聽,心中忽如撥云見日,一時卻又擔起心來,也顧不得換妝,就直奔出園子來,上前面來迎。果然前面大廳內尚聚著許多官員,蕭峰見探春奔出來,輕衫簡妝,一路奔跑之下,額角微微透出薄汗,關切之情溢于言表,不等他開口,便撇下眾官員,自帶探春到一邊悄聲說道:“皇上急召我過去,其實也沒甚么要緊事。一切政務留待耶律大人處理就好。眼前有一件大事要辦:阿紫被丐幫抓走了。”
探春久不聞“阿紫”二字,一時愣在原地。諸官員多少都是大婚時來過,就在這大廳之中見過探春的。這邊廂剛剛迎南院大王回城,內里側王妃就急惶惶親自跑出來迎接。而且見她明明才來南京不久,竟然不大妝斂容,就只是鬢邊打著垂髫,腦后扎一股大辮,還似個姑娘打扮。疾跑之下,面帶潮紅,人雖住了腳,兩只玉墜子卻始終不得停歇,比大婚時所見之穩重超然,更顯得俏皮可愛起來。
探春身量雖長,在蕭峰面前卻依然需仰頭看他。二人湊到一邊去嘀嘀咕咕說話兒。這些官員們哪里還不知趣?雖說這里不比南朝,規矩眾多,側王妃嘛,出來也就出來了,見了也就見了。但大家一直在這里戳著總歸是不好的。于是紛紛告退而出。有那嘴快不曉事的,隨口亂祝什么“小別勝新婚”,被熟知府內情形的相好同僚抓住袍袖拉進了人堆里,等大王再抬頭找時肯定如修煉了上等內功般,瞬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蕭峰哪里管他們這些,胡亂應對兩句,打發他們去了。這里探春方過來細問:“阿紫如何被擒?大王如何得知?中京那里有何要緊事?”等語。蕭峰搖頭長嘆,慢慢講給她聽。
原來阿紫自那日出走,并未像往日一樣往長白山或是西域去,而是回了中原腹地。蕭峰并不知他如何這般大膽,竟敢獨闖中原江湖。在中京獵場,遼帝邀蕭峰“打草谷”時,遇一被俘的丐幫弟子,蕭峰這才得知阿紫已落在丐幫手上。奈何那丐幫弟子未及說得兩句話便被遼帝射殺,故此蕭峰心心念念,只怕阿紫出了什么意外,無法向她姐姐交代,于是向遼帝告罪,一騎快馬回了南京城。“我明日與耶律大人將政務交代了,便回中原去找阿紫。你收拾收拾,隨我一起。”蕭峰說著向內便走,“你本就是代人受過,無謂來此地做什么和番的死士。趁此良機,我悄悄的送你回你自己家里去,對外一字不提。從此你改名換姓也好,或是你家里將你過在別的親族名下也罷。總之,你再不必受這骨肉分離的苦楚,回頭撿個好人家聘了,也莫耽擱了青春。”
探春聞聽此言,張口結舌,呆愣愣斜倚在虎皮榻上,看蕭峰頭也不回進去了,竟無言以對。那一對素白玉盤龍小玉墜子,一只貼在面上,一只墜在空中,方停穩了,一動也不動了。
至晚間,點起燈來,侍書便靜靜的收拾,一面請問探春這樣那樣還帶不帶了?探春一概搖頭。森兒低頭打著包袱,一面嘆道:“自打王妃來了,咱們南院府才安生了些。怎么又要走呢?”侍書忙朝他咳嗽使眼色,森兒并不理他,又說:“晚飯后,我特特的去找了跟大王上中京的幾個人,到底問問皇上召大王過去什么事。原來,還是那個穆貴妃,他聽說咱們阿紫郡主給王妃氣跑了,召大王去問問,是不是內眷不和?又是什么‘王妃之位,久空著不好’,‘南院上下,什么什么的’,我也學不上來。這樣一看,王妃這會子一甩手走了,對大王也并不是件好事啊。”
探春淡然道:“我何嘗氣過阿紫?他自己要走,我又攔不住他。大王決定的事,我也難改。侍書,你把這金刀帶上吧。咱們輕裝趕路,東西帶的越少越好。又不是省親,過的什么大排場。”說到“省親”二字,終是忍不住鼻酸滴下淚來。
蕭峰出門,乃是說走便走。此番因帶著探春,身邊還多帶了十八個燕云武士,特為護送。一大早,侍書將幾個包袱打點好扔進車內,自己也坐進去。探春定要騎馬,故此森兒伺候他騎了匹漂亮的棗紅色駿馬,又依依不舍的拉著馬鞭道:“王妃定要回去么?我跟了王妃時日雖不長,卻投緣的很。如今一旦去了,豈不一輩子想的慌?”
他聲音不小,蕭峰豈有聽不見的?他回頭見探春在馬上低著頭兜著風帽,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從森兒手上緩緩抽出馬鞭,于是也高舉馬鞭一聲吆喝,馬隊緩行出城。大車簾櫳翻卷,侍書趴在車頭,與森兒搖手道別,看那口中說的是“多說無益,各自珍重。”早已哭成了淚人。
南朝客棧終究繁華,又或許是探春與侍書思鄉情切,看見什么都是好的。蕭峰安頓下一行人后,自去打探阿紫下落。如今探春也不比從前,將頭發略包一包,也隨著侍書上了街逛去。忽見對面有人打架,一人呼:“莫走了余滄海!”提劍追趕前面一個身材矮小的富商。行人紛紛走避,不敢沾惹這等江湖事。
探春看那追趕之人衣衫襤褸,背上還背了幾個不大的口袋,臉上手上倒是頗為干凈整潔,其形容很像是蕭峰口中的丐幫弟子,心下先有了三分親切七分畏懼,便不肯十分的閃避。更何況聽見那富商叫做“余滄海”,自己遠嫁前不久,李紈才上過他們燕文堂的惡當,這口氣怎能不出?當下便站在原地看他們沖過來。
那富商見有人擋路,不過是個女子,使一招蛟龍出海,意欲奪路逃走。奈何后面那人追的太緊,他招式只使出一半,卻聽“哎呦”一聲,竟是后面那人絆倒在一塊石頭上,長劍脫手,恰恰的一劍從他后面劈來,直將他劈作兩半!
探春嚇的花容失色,路人早一哄而散。蕭峰從天而降,已然晚了一步。探春嚇得語無倫次,言道:“是、是我攔了他一步,或者、或者我不攔他,也許、也許……”蕭峰安撫他道:“事已至此,無謂多想。喂,小兄弟,你這把劍倒好。哪里來的?”他這話是對那丐幫弟子所說。那人剛剛爬起來,也被眼前一幕所驚,回道:“我這劍是祖傳之物,名為鴛鴦劍。”
蕭峰見大街上耳目眾多,不上一時半刻,本地衙役便會到此。如遇上了,圖生事端,牽連了探春更不好。于是一手抓起一個,回頭朝侍書使個眼色,侍書會意,只裝路人,混入入群去了。這里蕭峰帶同二人,躥房越脊,遠遠奔郊野樹林中走。
來至無人處,蕭峰將二人放下,方問那人在丐幫中的職位。他身負五只口袋,本來職位不低,何況身負寶劍,蕭峰自然不能等閑視之。誰知他連問數句切口,那人茫然不識。探春看出關竅,在一旁忽然插嘴笑問:“你說這寶劍名喚鴛鴦,怎么這里只有一股?”那人哀嘆道:“我原本訂親時送了此劍為聘,誰知我誤會賢妻,至他慘死雌劍下。我從此拋卻雌劍,只佩雄劍行走江湖,再也不問世事了。”探春便使眼色與蕭峰,又問:“那你這幾個口袋里又裝了些什么呢?”那人道:“不過是些日用之物。”蕭峰沉色道:“為何是五只口袋?”那人便逐一翻開,一面道:“這里是些梳洗之物,這里我放了些舍不得當的頭面,偶爾有大戶堂會,我還可充個角兒……”蕭峰搖頭笑出聲來。那人又是一臉茫然。
探春笑問道:“壯士,你今兒追的那個余滄海,又是誰啊?”那人便憤憤不平起來:“嘿,那余滄海乃是本地一個土豪,我去他家本是去串個堂會的,誰知在后堂里眼見他逼死了一個不從的丫鬟。”又頓足道,“我若早些過去,或可能救那丫鬟一命。只可惜去的晚了,唯有將那余滄海趕至衙門聽候發落。誰知……”蕭峰點頭笑道:“倒也是俠義之輩。只是今后往外省去吧。這里怕是你待不得了。”說著上前去看似親切的拍了拍那人的肩頭。
那人肩頭略沉,自然卸去了蕭峰的內勁,顯然身上武功不低。蕭峰哼了一聲,也不再理他,任由他去了。待他走遠,才與探春解釋:“此人身上功夫是有的,但不是正路子,也想不起是哪家邪派高手門下。不過他功力不深,不足為懼。”探春問:“那他是不是真的丐幫弟子呢?”蕭峰搖頭道:“丐幫弟子做到五袋以上,哪有不識得我的?哈哈!或者這一年間,丐幫自有任用,提拔了許多新人,更換了許多切口,此人見我還用過去的那一套,對我有些疑心,不肯在我面前說真話也是有的,是我自作多情也說不一定。”言語間不免流露出些許蒼涼無奈。
探春見此等江湖事,一時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正在躊躇。忽然蕭峰將他攬在身后,面向外朗聲道:“吳長老,全冠清,你們什么時候起做事這等謹慎起來?剛才那個五袋弟子倒是個演戲的好坯子!”
林外幾聲長嘯,悄沒聲兒的掩來一片人潮。當頭的三個人,其中兩個乃是蕭峰的舊識,一個是吳長老,一個是全冠清。都是丐幫重要人物。另一個便是那五袋弟子。那人微微一躬,道:“蒙大爺賞識,小人柳湘蓮確曾串過幾個戲,生旦皆有。只不過家道中落,出來混口飯吃。”
探春聽見柳湘蓮幾個字,心中一動,又偷眼看那邊領頭的一個中年書生道:“喬大爺許久未進雁門關了,此來必有家國大事要辦。大家不敢怠慢,自然是要跟一跟,問一問的。”這話里話外分明是指蕭峰進關來做間諜什么的。探春心底不免一驚:“看來這丐幫盡有些讀過書的狡猾之輩。也不知從前大王如何周旋?”蕭峰從前孑然一身,更無外事牽扯,現在才沒那個閑空在這生耗,當下哼了一聲,回道:“全冠清,你少酸溜溜的廢話。阿紫在哪?”全冠清笑道:“阿紫姑娘自愿在我幫中做客,乃是我幫主最要緊的一位客人。”蕭峰搶道:“堂堂丐幫,什么時候墮落成綁架婦孺之輩?吳長老!”他一聲斷喝,那吳長老本來縮在一邊低頭不語,這一下不得不應聲而出,聽蕭峰喝問:“你乃是幫中前輩,竟任由他們胡來么?”
那吳長老張口結舌,只喃喃道:“我、我,他,阿紫姑娘他確實是自愿……唉,幫主,不是,喬大爺,你來大宋也罷了,偏又帶個姑娘家。難不成你還要把他帶上少林寺么?兄弟們還都記得聚賢莊的舊事啊!”說著朝探春一指,探春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這件事倒在蕭峰意料之外,雖不知少林寺所指何事,但提起聚賢莊,他心中難免鉆心疼痛。但他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冷笑道:“你既提起聚賢莊,該當知道,憑你們幾個,可攔得住蕭某?”
吳長老搖頭道:“我們自然攔不住你老人家。當初為一女子,你血洗聚賢莊。三十年江湖英名從此一筆勾銷。咱們區區幾個丐幫弟子,雖然攔不住,但身為大宋子民,這一點盡忠保國的心還是有的。”他久居蕭峰之下,始終對他十分客氣,但言語間還是將他認作胡虜賊子。探春聽來都十分心冷,忍不住自蕭峰身后轉出,指向那柳湘蓮劈頭道:“這位柳壯士,縱然我姨表家的蟠哥哥得罪過你,你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我們闔府里誰不知道?不過是為了幾個小相公爭鬧起來罷了,能多大的事?你記仇也記的忒久了點兒,這如今還要拿我扎個筏子?蕭大王與這些雞零狗碎的腌臜事無涉,今兒是特意送我回家省親的。官面兒上的事,與你們江湖沒牽扯。”
幾句話說得全冠清等人十分尷尬,這擺明了是把好一場“家國恩仇”推到了“爭堂子相公泄私憤”上頭去。偏偏那個柳湘蓮,呆呆的一句話也不反駁,倒像是全盤認了!蕭峰見此空隙,冷哼一聲,抄起探春腋下,疾奔出林,以免節外生枝。
晚間歇宿時,蕭峰便不放心。若是他獨自出行也罷了,帶著兩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只好住上好的客棧。但住在這種客棧之中,簡直如同當街敲鑼打鼓告訴丐幫一般。他只得在探春與侍書內房外榻上暫歇下,以防有變。探春在內十分不安,幾番猶疑,還是親奉茶水出來。蕭峰接了,問:“有酒么?”探春噗嗤一笑,忙道:“有。有。”轉身回去親自取了,又取大碗來斟酒。
蕭峰酒過三巡,見她依然侍立一旁,笑問:“你不問聚賢莊之事?”探春臉色在燭火映照之下,很難看清神情,聽她小聲說道:“那些人如今不服大王的管束了,自然說話不客氣。夸大其詞都是有的。”蕭峰搖頭,道:“這件事,他們卻沒夸大其詞。”看他還這樣站著不動,道:“你只想說這個?”探春咬了咬嘴唇,終于問出來:“那位女子,可是阿朱姑娘?”蕭峰便釋然搖頭,連灌了幾大碗酒,方道:“是。”便不言語了。
如此過了良久,二人無話。蕭峰終于忍不住問他:“你不問了?”探春道:“大王想說時,自然會說的。”蕭峰點頭,“嗯”了一聲,卻說:“晚了,你歇著吧。”繼續不停的喝酒。探春雙目含淚,用力忍著不使墜下,轉身悄悄退回內房去了。
侍書早在內房候著,迎頭接著探春,攬住他低聲勸慰道:“姑娘莫哭,早些安歇吧,明兒早起,離了這是非之地也就罷了。”正說著,突然后窗有人輕輕敲了兩下,跟著聽見有人小聲說道:“可是榮國府的姑娘太太么?小人柳湘蓮,能否借一步說話?”
探春與侍書緊緊攥著手,探春正要應答。身后傳來蕭峰低沉的嗓音:“怎么?竟當著我的面要公然劫掠了么?”對方在窗下恭恭敬敬的答道:“不敢!小人料想喬大爺在此,以小人的功力,怎么敢在喬大爺面前搶人?此來是瞞了幫主,特來拜會故人的。”探春朝蕭峰點頭,蕭峰便開了窗,放他進來。
柳湘蓮進來,先朝蕭峰深深一揖,再朝著探春臉上仔仔細細的看去,才問:“這位太太與寶二爺怎么稱呼?”探春先前掛在眼角的淚水終于奔涌而出,道:“那是我同父所出的親哥哥。”柳湘蓮也流下淚來,這才大家重新見過了,坐下敘舊。
原來寧榮二府之人皆傳柳湘蓮出家,其實不過是他隨了丐幫長老而去,那股雌劍也被他所棄。他在林中所言倒都是真話。那個余滄海也真是當地惡霸,并不是燕文堂的余滄海。探春聞聽,不免略有些失望。柳湘蓮在林中聽見探春自報了家門,提及了薛蟠之事,便上了心,故意要了差事來跟蹤蕭峰一行。后又報知全冠清說蕭峰他們不敢久留,已經連夜去了。全冠清聽著有理,也確實不敢緊盯著蕭峰,也就罷了,回去自找幫主和阿紫復命去。蕭峰問他少林寺又是怎么回事?柳湘蓮才告訴說:原來近日少林廣招武林大會。丐幫自然是要去的,阿紫當然也在其列。
蕭峰沉吟道:“少林寺歷來不許女子進寺。阿紫小孩子不懂事,別像他姐姐一樣胡鬧闖出什么大禍才好。”探春道:“江湖事我不懂,但聽起來阿紫倒真像是自己待在丐幫里的。”柳湘蓮也說:“現在這個幫主神出鬼沒的,阿紫姑娘也不太曉事,差不多的,都是全冠清說了算。我們這種五袋弟子,根本連幫主的真面目都瞧不上。”
蕭峰點頭道:“如此,少林寺是必須得走一趟的了。柳壯士,勞煩你一路護送你們姑娘向金陵走。我從少室山回來再追你們。你們暫且扮作農夫,一路謹言慎行。那十八個契丹武士我帶著吧,太招眼了。”探春低頭想了想,暫且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也只得如此了。蕭峰見無甚危機之處,此刻也已交五鼓,便叫起契丹武士,自行悄悄趕路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正是:才自精明志自高,東風難送追鵬鳥。縱有遨游四海意,一線牽回楊柳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