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點君
提起魯迅,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感覺很親切。大約是覺得有緣吧。
讀大一的時候,一次課上,我捧了本《魯迅全集》(其中一冊)在那兒看,課間休息,前面一個眼睛大大、頭發黑黑的女孩轉過頭來找我說話,后來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好久以后她告訴我,當時之所以會主動找我講話,就是因為魯迅:現在居然還有人看魯迅,有些特別喲。
匆匆十年過去,我們成了奔三的青年。而距離魯迅先生離開,也已經是第81個年頭。
正是1936年的今天,凌晨5點25分,魯迅先生在上海的公寓去世。
讀大學的時候,少年不知愁滋味,偏愛魯迅文章里的深刻和自省,心中的他也總是愁眉緊鎖,目光如炬,隨時逼視著你的感覺。
近年來再看魯迅,卻漸漸發現,他其實是一個頂有趣、好玩的人。
魯迅愛玩,且愛好很多。
他在日本仙臺學醫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偷偷地去看電影,他學醫卻寫小說和雜文,也喜歡版畫,他還擅長做風箏,愛吃東西。
我喜歡看魯迅的日記,比他的雜文還要有趣、好玩。
他經常在日記里,點評每天去吃的飯館,在北京的幾年里,他日記里提到名字的飯館就有65家之多;
有時候甚至會在夜里為了計劃明天要吃什么而難以入眠,會被胡同里的零食叫賣聲勾得心癢難耐。
有一本日記名字叫《馬上支日記》,里面講的魯迅的一個小心思讓我覺得,哦,大人物也有這些小心思呀:
魯迅家里賓客絡繹不絕,時間久了他發現一個現象,男賓客呢,不管拿什么好吃的東西出去,他們都會吃個精光,待到自己要吃的時候,反而不方便,而女賓客則更矜持一些。于是乎,魯迅多了個心眼,給男賓客只提供花生,反正多是為談話而來,非為美食。
魯迅愛笑,而且是那種爽朗的大笑。
蕭紅回憶魯迅第一句就是“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有時候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笑得咳嗽起來。
郁達夫獨愛魯迅笑時眼角上的幾條小皺紋,稱贊“很是可愛”。
生活里的魯迅很擅長說笑,總能一句話把人逗笑。
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個玩笑(給剛結婚的川島的書: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只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
北師大一個女生和外校一個男生在公園里散步,被家長看到了,雙方家長鬧到學校去,稱學校沒有好好管教,有傷風化,魯迅剛好路過,覺得家長無理取鬧,一句話懟回去:年輕的時候不逛公園,難道等到成了老頭老太婆,再來逛嗎?
郁達夫回憶他第一次和魯迅見面的情景,門口臨別的時候,魯迅不曉說了一句什么笑話,“我記得一個人在走回寓舍來的路上,因回憶著他的那一句,滿面還帶著了笑容。”
到了要和人筆戰、舌戰之時,一句玩笑話就可四兩撥千斤。
一次他從上海回到北平去講演,報上有不少攻擊他的文章,許多學生很為他不平,他在講演中說:“有人說我這次到北平,是來搶飯碗的,是‘卷土重來’;但是請放心,我馬上要‘卷土重去’了。”
陳丹青甚至稱魯迅是他心里中國一百年來最好玩的人,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松的,豁達的,游戲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余地、豐富的側面、寬厚的背景”。
想想卻是真的,人生這么長這么苦,世道那么亂,人心那么復雜,若沒有一點好玩、超脫的精神,魯迅先生又如何與惡龍纏斗,而不變成惡龍呢?
魯迅是位十足的高產作家,但按現在的標準說來,他的工作習慣卻非常不好。總是白天陪客,晚上到了十二點多,別人都睡了之后才開始埋頭寫作。
他白天實在是太忙了。
教書備課、辦雜志、做活動、寫請愿書,一波波朋友青年來請教問題、談天。常常是下午來了一撥,送走,晚上又來了一撥,或者是下午的沒走留下來吃完飯,晚上繼續聊。
魯迅家里總是笑聲朗朗,蕭紅和許廣平在樓下包餃子,都能聽到“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沖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
到了十二點以后,客人們散盡,海嬰在三樓和保姆已睡熟,許廣平也已睡去。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魯迅倚在床邊稍微瞇一下,抽一根煙,而后起身,在那臺綠色的臺燈下開始寫文章。
這一坐就是天明。無數夜里,許廣平睜開眼看到在燈光下魯迅的背影很大,雞鳴的時候,魯迅還是坐著,外面車聲漸密,還是坐著,直到家里的人都起來了,魯迅才去睡。
而書桌上留著的,是整整齊齊的文稿,壓在書下邊。或許是一篇《紀念劉和珍君》,或許是好玩的《故事新編》,或許寫到了《死》......
魯迅睡去的時候,海嬰總要從三樓下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附他說:“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由于長年的辛勞,熬夜和抽煙,魯迅身體一直不好,肺病尤其嚴重。1936年春天,病來得格外兇猛,久久不見起色。親友專門請來歐洲的醫生給他看病,醫生很驚奇他居然還活著,因為如果是一個歐洲人病得這樣重,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
然而魯迅知道,醫生對于一個本應五年前就死去的人也是沒什么轍了。在病中,魯迅想的是,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寫文章、翻譯、印行書籍,好了之后要“趕快去做”。
在這些無數寂靜的夜里,望著窗外,魯迅在想些什么呢?
魯迅在病中時,有一夜想讓夫人(許廣平)開燈,但夫人沒有“懂”。他只好看著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
偶然看到臨終之時幾張魯迅遺照,跟大胡子、眼神灼灼的那張著名照片相比,他已經完全瘦得脫行了,臉頰幾乎凹陷下去,是超出55歲的老人的臉,心猛地疼了一下。
想起魯迅,文學研究者心中總有一個痛:魯迅后期的雜文熱衷于打筆戰,為一些速朽的事投入不相稱的精力,耗盡了自己的生命,得罪了不少人。
若他能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文學創作中,本可以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更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的思想性、深度和語言在那個時代都是頂尖的。
其實,郁達夫曾勸他魯迅,對那些來攻擊他的不必都去回應,那里面有許多是想利用他成名的,魯迅卻不這么想,他是這么回答的:
“他們的目的,我當然明了。但我的反攻,卻有兩種意思。第一,是正可以因此而成全了他們;第二,是也因為他們,而真理念得闡明。他們的成名,是焰火似地一時的現象,但真理卻是永久的。”
他是較真的。
讀蕭紅回憶魯迅先生,有一個細節,說一大家子人去吃飯,有一碗魚丸,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但別人都不信,因為別人吃到的都是新鮮的,別人都沒在意,但魯迅就把海嬰碗里的拿來嘗嘗,果然不是新鮮的。
魯迅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蕭紅對這個細節感慨許久,和許廣平雙雙感嘆道: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哪怕一點點小事。
西方人主張寬恕,現在人也擅長原諒,這似乎是一種道德和宗教的雙重要求。然而魯迅在臨死前仍然堅持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這是為什么呢?各人有個人的理解。我們總說,真善美,真本身或許已經是一種最高的原則,優先于善和美。
而他對自己更是時時展開毫不留情的反省和剖析。
《風箏》一文中,魯迅講他少年時代折斷了弟弟快要做好的風箏,因為他當時認為放風箏是“沒出息的孩子”干的勾當;20年后他向弟弟去懺悔,可悲的是弟弟已經完全忘得一干二凈,早已不覺得痛苦。他卻將這件事記了20年之久,時時折磨自己。
他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于后來的青年”。
魯迅生前立了遺囑的,一共七句話,其中一句是: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這可看出魯迅在教育孩子上的理念,和大部分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不同,魯迅最希望的是海嬰能成長為一個“敢說、敢笑、敢罵、敢打”的人。
他為兒子取名“海嬰”,意思很簡單,在上海出生的嬰孩。
名利、才能?有的話就要,沒有的話別去強求,做個能養活自己的普通人也挺好。他見過太多高官權貴“底下藏著無數的小”。
對海嬰,他顯出極其慈愛的一面。
海嬰長大一些,喜歡跑到他的書齋里去翻弄,每當此時,他總是含著苦笑,對海嬰說,“你這小搗亂看好了沒有”。海嬰含笑走了的時候,他總是一邊談著笑話,一邊先把那些攪得零亂的書本子堆疊好,然后再來談天。
身為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努力地過著普通人的一生。
業余愛好是攝影,在選擇人生道路的時候,對自己的藝術天賦,他有難得的有自知之明:我可以說只具有普通智力,沒有獲得上代的遺傳因子。
他選擇了無線電作為終身事業,在晚年才將攝影集集結出版。
在這個層次上,他認為自己依然繼承了父親的遺志。
死,是什么意思?是你再也見不到,聽不到聲音、摸不到溫度,得不到回應。
1936年的春天,魯迅發病,肩部和肩胛骨疼痛難忍,肺病也同時發作,醫生每天在家里進進出出,所有人如臨大敵。
然而到了6月卻又好轉了一些,所有人都以為魯迅好了,因他從前也曾得病,卻也終于熬了過來。
那年8月,郁達夫回上海,魯迅和這位風流開朗、浪蕩不羈的青年做了半輩子好友,從沒發生過口角。
他約他秋天一起去日本療養,一起去嵐山看紅葉。
然而那年的秋天再也不會來了。
1936年9月5日,病中的魯迅寫下了一篇文章——《死》,他好奇死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剎那,也許并不這樣的罷……。我想,這些大約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1936年10月18日凌晨,魯迅哮喘突然發作,幾乎不能呼吸,甚至不能和身邊的許廣平說一句話。
那時,他大約是真的體會到了死到底是怎樣了吧?可卻再也寫不下一行文字。
魯迅去世于1936年10月19日清晨,5點25分,日出東方白的時刻。
有人說,魯迅連死,也不愿在黑暗里,非得熬到天亮。
學術界有一個說法,最好的研究是要超越研究對象,走進去還得走出來。
而大多數研究者卻都承認,他們仍然在魯迅的深厚影響下。魯迅的忠實讀者孫郁說:我們這代人,經歷了許多,整體面臨著一種知識結構上的垮塌,而不能像魯迅那樣廣泛地占有中外遺產。
魯迅在當下的意義,歸根結底是讓每個人追求人格的獨立性,成為一個豐富、有趣、有智慧的自己。
魯迅自己從未希望自己能被后人記住,因為只有當你身上、當這個時代身上仍然有他所批判的那些劣根性,我們才會被他打動,他的作品才有價值。
當我們都成為自由、豐富的人的時候,那么也就不需要魯迅了。他希望的正是這么一個不需要魯迅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