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列車




從夕陽尚均勻鋪設在上的田野向遠處望去,一輛北上的列車呼嘯著漸行漸近。這個由若干巨型長方體箱子連接而成的條狀家伙,踩著腳下兩條銹跡斑斑的鐵軌穿過,將原本就不怎么完整的田野切割得更加支離破碎。零星佇立的務農者并沒有被這一閃而過的白色打亂自身的節奏——不如說,他們根本懶得將注意力消耗在農作以外的東西上——頭也不抬地搗鼓著手中的活計。片刻,列車駛出了田野,務農者們迅速濃縮成一個個黑點無限向后方延伸,在目力最遠所及之處倏地消失。

我坐在列車的窗邊,透過玻璃觀察著外面的一切。說是觀察,其實更接近于瀏覽——河流、樹木、飛鳥、山巒、平路、坡道、城市、鄉村……無論是大或小、長或短、硬或軟、天上也好地上也罷,所有的一切無一例外地只能停留區區數秒,擦肩而過后旋即被下一幕景象所取代。

哐當哐當。

哐當哐當。

列車有節奏地前進著。突然“嘭的”一聲后,兩側的風聲開始立體起來——是進入了又窄又潮濕的隧道。隧道不長,只需幾秒,呼嘯的疾風便重歸于平靜。出了隧道,車內廣播響起,開始播報即將到達的站臺。乘務員小姐逐節逐節車廂走過,溫馨地提醒乘客們做好下車的準備。

從一座舊式高架橋駛落后不久,列車開始減速,最終停在了一個月臺旁。此時車門尚未打開,但車內的過道早已站滿了乘客,你擠我我擠你地向某個方向蠕動。時機成熟后,列車長才終于按下開門按鈕,乘客們歡天喜地,蜂擁而出。隨后,等待在外的人們也拖著各自的行李上了車,他們手握車票,頭周期性地往兩旁搖擺,謹慎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座位。

“空位,是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我旁邊。

是個高中生模樣的青年。

“嗯,空位。”我答。

“謝謝。”青年說。然后自顧自地整理起行李來,把大件的家伙托到行李架上,小而貴重的物品則拿在手中。收拾妥當后,他坐了下來。

“一個人?”我問。

“一個人。”他答。

“沒買票?”

“嗯……怎么說呢……逃上來的。”

高中生會如此狼狽地來火車站湊這趟熱鬧嗎?

“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我隨口一說。

青年沉默著,一絲不安浮上臉際。

“嘿,聽著。”我重新審視著青年,“我才沒有多余的精力對你說三道四。純粹好奇,現在的高中生都如此有個性?非要離家出走不可?”

“這事誰也不想,但現在不得不。”他答。

“不說說看?純粹好奇。”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你選吧,是讓陌生人開開耳界,還是被乘務長踢下車?”

青年將十指摞在了一起,擺在大腿上看了好一會兒。

“我嘛,從小喜歡畫畫。”他抬起頭,松開了手指。“但家里人卻希望我往鋼琴方面發展,為此還專門購置了一臺大鋼琴,每天強迫我練琴。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反抗過,軟的硬的。但他們總以為習慣了就能解決一切事情。”

“的確有這樣的家長。”我插了一句。青年贊同似地點頭。

“有時煩悶至極偷溜出去,被發現了就是一頓暴打。鋼琴以外的一切也一律禁止,見光即銷毀。畫畫什么的也只能私底下進行,活像個罪犯,人間地獄吶!我實在無法理解,是誰出于什么原因費這么大勁發明這臺蠢機器?到底哪里有趣了?今天他們把我鎖在房間里,說直到能把勃拉姆斯的d小調一音不差地彈一遍才能放我出去。開什么玩笑!我等他們出門后用椅子砸了玻璃,沿著窗臺逃走了。當然把畫具那些什么的也帶上了。吶,就在上面。”

青年用手指了指行李架上用包袱皮裹著的東西。

“唔,也是夠辛苦。”

“雖說家里樓層不高,但還是嚇個半死。對了,你有聽過勃拉姆斯的d小調?”他饒有興趣地問。

“沒聽過。”我答。

“還是不聽為妙。”他作嘔吐狀。

“今后有何打算呢?”

“見步行步吧,天無絕人之路。”

“要是沒辦法呢?”

“起碼還有‘要是’!如果只呆在鋼琴房,一輩子也肯定是沒辦法的!”

青年擺擺手:“別光說我的事,你呢?去哪里?”

“這里。”我從褲袋掏出車票,指給他看。

“終點嗎?夠遠的啊,去干什么?”他問。

“不清楚。只是有人命令我這么做,我服從就好了。”我把車票放回口袋,“至于后來的事,他說去到自然就會明白。”

“有趣!感覺跟我一樣。”他說。

我沒接他的話。我們會一樣嗎?我有明確的目的地,列車正往那里快速趨近,連達到的時間也了然于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下車。而你只是個一時偏激就離家出走的流浪者,沒有目的地沒有計劃,先不說前途如何,恐怕就連今晚的晚飯都難以解決。

我不想跟他爭論此番對錯,尤其面對的是這種自以為是、狂妄獨大的年齡,道理是無論如何也講不通的。但我多少,希望他能從歧路中走出。一是因為他身上潛伏著某種積極的東西,并非那種一般的叛逆青年;再者,我的良心也無法任由類似的悲劇在眼前發生。

我盡量順著青年的意去附和,小心地克制自己,以免刺激到他。我和青年東拉西扯了許多,談畫家,談流派,談他感興趣的一切。在這過程中,青年似乎逐漸放下了對我的戒備,還把我當成相見恨晚的同伴。

我們談了相當一段時間。天色漸漸黯淡了下來,向外望去,就像誰悄悄用烏紗蓋住了車窗。到了飯點,乘務員小姐推著白色餐車經過過道。我伸手將她攔了下來,示意要兩份晚餐,付了錢后把其中的一份遞給了青年。

“吃吧。我請。”我說。

“謝謝。”他接過飯盒。

飯后,我們接著又說了一些,然后各自干各自的事。列車又向前行駛了將近兩個小時。青年大概是累壞了,只見他頭靠著背墊,眼睛緊閉著,儼然一副熟睡的模樣。我靠近他,仔細地打量了起來。那雙手自是粗糙不堪,又起繭又破皮的,倒不像是練琴這種精致活所致,說是畫畫恐怕更為合理。衣服下擺被線頭覆蓋的不起眼處,隱約能看到深淺不一的顏料殘留。牛仔褲膝蓋往上的地方、腳管的外壁也有諸多類似的痕跡。隨身攜帶的物品屈指可數,僅一只手就能緊緊拽住全部,放在行李架上的則多得嚇人。到底有多喜歡畫畫啊?真難想象他是如何帶著這些東西逃出來的……

差不多將他全身都掃過一遍后,我才把目光收回來。現在無事可做。我于是從背包深處掏出厚厚的一本——某上的《海邊的卡夫卡》——兩手將其攤開在胸前閱讀了起來。讀了半小時左右,車廂內燈被誰調整至無限接近于熄滅的狀態,眼前昏黃一片。倦意剛好襲來。我輕輕闔上書,將它放回背包深處。深深呼吸一口后,我臉朝窗外地靠在座椅上,調整身體至一個舒適的位置,慢慢并攏了眼睛。

哐當哐當……

哐當哐當……

凌晨時分,尿意襲來,我睜開眼——燈光已經完全熄滅。是凌晨沒錯。車內除了無聲的黑暗,還到處充斥著慵懶的氣息,這是人類在最脆弱的時刻所排出的獨特味道。夜空中月光皎潔,如刀般鋒利的寒光將掉在地上的滯重陰影一分為二。窗外闃無人聲、荒涼至極,唯有車輪與鋼軌的摩擦清晰可聞。一切的一切無不暗示著這令人確信的凌晨時分——即使不借助任何工具確認。

我輕輕地挪動身體,盡量不發出聲音。我把青年的手從肩膀上小心地拿開,放回到他的大腿上。剛轉頭想要起身時,竟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停止了動作——

在混沌難辨的黑暗中,一淡藍的棉花狀光團正柔柔地聚攏在青年腦袋周圍。光團不大,亦不耀眼,僅有熒光棒的亮度,只能依稀照出青年頭部中上的大概輪廓,鼻子以下部分依舊一片漆黑。光團內部有不易察覺的閃爍感,頻率與人的呼吸無異,如有生命之物一般棲息。光團所散發出的淡藍色光無聲息地透過空氣,輕盈地躍上了我身邊的車窗,仿佛夜半出沒的水之精靈,讓人不禁注目凝視。我伸出手,嘗試去觸摸光團。無任何實感。想必它是以極其純粹的方式存在于此,既不像固體般能被掌握,又不像氣體般隨風流動,或許介于二者之間亦未可知。

我望向過道對面的兩男一女,誰都只是以正常普通人的形象閉著眼睛睡覺,誰的腦袋周圍都未曾出現如此詭異的光。我嚇壞了。這是我生平初次在童話書以外目睹如此奇幻的畫面,還是在靜謐得接近于恐怖的氛圍下。我連忙兩手抓住熟睡的青年的雙肩,用力搖晃:“喂,醒醒!你的腦袋!出事了!”

青年的眼瞼緩慢向上抬起,整個人還未完全從睡意中抽身開來。淡藍色光團隨著青年的蘇醒而消失了。

“不好了!它在冒光!”我指著青年的腦袋。

“莫名其妙,”青年瞥了一眼車窗,“哪來的光,什么都沒有。”

“的確在冒光!”我說,“就在剛剛,嚇我一跳。”

“現在不是什么都沒有嗎?”他重復了一遍。

盡管像是天方夜譚,我還是把光團的事告訴了青年。

“確實匪夷所思。”青年聽完,像母親撫摸嬰兒般地撫摸著自己的腦袋,“我的頭上出現了你才能看到的光團什么的,真不是你壓力太大所導致的眼花繚亂?”

“不可能是!”我說,“眼花繚亂跟奇光異彩是兩碼事。”

“那有沒有是惡作劇的可能呢?”

“在座諸位,”我訕笑著將手掌向上,四指并攏做出“請”的姿勢朝熟睡的周圍轉了半圈,“誰又有如此超凡的想象力呢?”

我們突然斷掉了思路。

“除了睡覺你也沒干別的什么事情……莫非跟夢有關?剛剛睡覺有夢到什么了?”

“讓我想想。”青年用左手食指和中指頂著太陽穴作沉思狀。片刻后他開口道:“好像是有個夢。大概記得。

“我想當時是在畫畫,我手上正拿著畫紙。不知怎的,畫紙飛向了空中,顏料也隨之從天而降。顏料打在畫紙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將空白處染得精彩絕倫。我的身體也被顏料沖刷著,能感受得到那熱溫溫暖融融的舒適。它們流經我的皮膚,滲入進來,讓我覺得安心。青草河畔間,藍天白云下,只有我一人站在那里。那里沒有鋼琴,沒有勃拉姆斯,僅有畫和顏料。不如說那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幅畫。”

“人間天堂吶!”他補充了一句。

我若有所思,看著青年。

“明白了。”我說,“看來確實跟夢有關。”

我還打算說下去。這時,車廂內燈突然亮了起來,廣播也幾乎同時響起。列車是要進站了。身邊熟睡的乘客紛紛睜開眼,車廂熱鬧了起來。青年也連忙起身,把行李架上的大件拿了下來。

“我要下車了。”他說,“不再往前走了。”

“再等等吧!”我著急地拉住他的手,“至少先解開光團的謎。”

“就此道別吧。那個已經不重要了。”

“那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你就這么走了?不打算回去?”

“回去?回去哪里?事到如今你在說什么啊?”

我意識到自己的一時語快。青年已經察覺到了什么。

“我是說,”我拖長聲音,“跟我坐到終點,然后回去。不然你要后悔的!”

“坐到終點?”青年一臉的難以置信,“坐到終點的人難道不是悲哀的?離終點越近,選擇就越少。一旦達到終點,就只能接受前方再無出路的現實。我不就是因為這個才逃出來的嗎?”

列車迎著前方的微弱光芒,在漆黑中開出一條路。站臺已經模糊可見了。

“這么說,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些虛偽的話,嗯?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把我帶回去,是吧?”青年質問道。

我沒有否認。

“好啊!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青年撥弄著手指,失落地自言自語。

“可這也太……”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他的眼睛灰白無神,就像被誰奪走了靈魂,“我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

冰冷的白光從站臺上方的燈管刺入眼睛,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舉高雙手遮掩。過道上的乘客越擠越多,讓人窒息。

列車長觀察著形勢,看準時機后,再度按下開門按鈕。比洪流還兇猛的人群瞬間涌向車門,青年也瞬間化身這偉大洪流的一支,被推搡著送向那里。他瘦小的身軀在人浪中蕩來蕩去,似乎轉眼就能被輕松淹沒。“謝謝你的晚餐。”他最后回頭說了這么一句。下車后,青年拖著他的畫具向著更深的黑暗艱難邁步,隨即消失在了燈光到達不了的某處。我看向窗外,卻找不到他離開的任何痕跡。

待下一批乘客上車后,列車緩緩啟動。乘客們拖行李、找座位、蒙頭睡,跟若干小時前如出一撤。

我在座椅上挺直身子,難以自抑地思考起青年的話來。

終點?為什么是終點?我為什么非去不可?

是去誰吩咐的事,一些安排好的事。是命令與服從。

終點,到底又是哪里呢?

我從褲袋掏出車票想要確認,不料手心的汗水將上面的鉛字濡濕得模糊一片。無法看清。

我感覺自己瞬間失去了某些東西。

列車員走了過來,對全體乘客進行例行檢票。我把車票遞給他。列車員面無表情,“咔擦”一聲用鉗子留下一個小孔后,還給了我。

檢票工作結束后,車廂內燈被按熄。

窗外天空漸漸泛白,清晨就要來臨了。周圍的一眾全都陷入了睡眠,整個車廂唯獨我一個清醒著、思考著,同時被思考著的東西折磨著。我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這些人正冷漠地閉著眼,掛著千篇一律的睡相,被運往未知的終點。”想到這些,我全身一顫。

列車似乎在暗地里偷偷提速,越來越快地往終點趕,生怕我們會改變主意在中途下車。和善的乘務員小姐也變得丑陋起來,用虛偽的勸誘口吻安慰著那些不耐煩的乘客:“不要緊的,馬上就到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列車將自身完全密封了起來,讓我難以呼吸。車輪與鋼軌的摩擦聲仿佛要刺穿我的耳膜。我想呼喊些什么,但一出口就被什么東西吞沒了。大腦被此處抑郁的空氣壓迫著無法思考,頭脹欲裂。手腳開始變得冰冷,肌肉時不時抽搐。一股巨大的惡心感從胃部上涌到喉嚨,我吐了出來。

我會死在這里的,我想。

閉上眼睛,青年的身影就會出現,在腦中意識和無意識的邊界上閃爍著。他的臉,已經隱約記不清了。他的手,只是普通的粗糙的手。他的……他好像還沒買票……誒,他是什么時候下車的呢……?

無人回應。耳邊只傳來了空洞得竟有些真實的“哐當哐當”的聲音。哐當哐當,哐哐當當,哐當當哐……哐當哐當,哐哐當當,哐當當哐……

在連時間都會被輕易遺忘的恍惚之間,列車終于停下了——停在了終點前的最后一個站。我猛然張開了眼。詭異的是,車廂內燈沒有照常亮起,廣播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就連乘務員小姐也靠在了角落打盹——彼此之間,心照不宣。靜靜敞開著的車門,也似乎在等待著某個不被察覺的時機猛地關上。周圍依舊是鼾聲一片,誰也不曾意識到車停在了這里,這個站臺被遺忘在了眾人甜美溫馨的夢中。

“走吧。”青年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是幻覺嗎?

我打起精神,勉強支起極度虛弱的身體,攬上背包,踉蹌地朝車門走去。中途,某位旅客突然把腳伸出過道,險些將我絆倒。我回過頭,一張張面容安詳得滲出了哀傷,再看車頂,與棺蓋無異。我不由得加快了動作,一口氣沖了出去。

雙腳踏上月臺時,水泥地那獨特的硬實感自下而上,沖擊著每一條脆弱的神經纖維,我幾乎哭了出來。

涼風夾雜著清新的空氣撲面而過,我貪婪地大口吸食,好一陣子,才終于緩過氣。

天際彼端,太陽已經初上。晨曦打在我的臉龐,熱溫溫暖融融的。

身后的那輛列車如愿接上了要去終點的人們,心滿意足地關緊門后,鉚足勁離開了。

我一邊目送它繼續向著更北的北方遠去,最終倏地消失在兩條黑線之上——

一邊將手中的車票撕了個粉碎。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老家興仁的初春比較清冷,早晚甚至還有點冬天的味道。但這里不會,據說貴陽四季如春,又因為是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總會...
    心源心讀閱讀 276評論 0 0
  • 1. 初心——探尋更底層的思維模型 最初寫這個專欄文章,是想用文字的形式記錄自己整理空間物品的過程,并形成自己一套...
    竇子V閱讀 1,050評論 1 24
  • 前因: 他是龍宮太子,她是瑤池中侍奉王母的仙子。 她在他赴瑤池宴時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是一生。 她愛他,以是眾所周...
    古風啦啦啦閱讀 374評論 0 2
  • 人生這座樓房的基礎完全是在6歲前打下的,這個過程依賴兒童個人,不依賴于老師和父母。兒童首先要實現自我,才能超越自我...
    倩倩moni閱讀 536評論 0 0
  • 拆頁二-四 RPD1 (拆頁中變式一) 熟悉的場景,可以找到習慣的典型經驗完全匹配。 是“如果……那么……”的反應...
    樂_e39d閱讀 153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