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絲胭脂紅洇入青灰的天空,夜幕將上未上。
正是下班高峰期,肖芷郁拎著包被人潮擁著往前行,她有些煩躁,干脆遠遠的立在馬路邊。寒冬,路旁的懸鈴木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杈劍戟一樣指著天空。肖芷郁靠在樹上,摸出一支Davidoff,點燃,夾在指間。透過徐徐的煙看這個城市有一些迷離,不知是什么促使著人們一股腦的往前涌,好像在奔赴一場重要的集會。在人頭攢動中,她看到了邱奕。這個城市真小,他穿著筆挺的西裝,褪去了當初的青澀,像模像樣地夾著公文包。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路想要撥開人群走過來,卻總被人流擠得越行越遠。肖芷郁扭頭不再看他,掐滅了煙,逃一樣跳上一輛公交。
怎么說呢,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哀慟值得大張旗鼓的哭一場或者醉一場……像五月梅雨時的濕氣,尋不到由頭,卻總能在被褥、衣物,經年舊物上嗅到霉味,讓人不爽快。回望那個爽朗的青春,仿佛有說不完的笑話,永遠明朗的天氣。那時候她尚且不會嫵媚,清湯掛面一樣的頭發扎成一束馬尾,甩啊甩,甩過學生時代。遇見邱奕也是青春該有的熱烈的樣子,俗的不能再俗的玫瑰,宿舍樓下擺蠟燭表白,他傻子一樣站在女生樓下拖長了調一聲一聲的喚“肖芷郁”。這樣俗的方式,如今想起來,心,還是會悸動。
安靜的圖書館里,她在翻一本《西方文學理論》,剛打完球的邱奕披著陽光的燦爛,這如同漫畫里走出來的美好少年來到她身旁笑著坐下,就著她的手喝掉杯子里的水,這一刻仿佛艾布拉姆斯都變得可愛起來。她在筆記本里一筆一劃寫下:邱奕。少年枕著手臂,依著肖芷郁,就這么抿著笑閉著眼睛睡著了。此時連陽光都正好,微塵輕舞,他長長的睫羽輕輕的抖動,肖芷郁常常忘了看書,盯著他陽光下的側臉,畫了整整一頁的“邱奕”。他醒過來,伸個大大的懶腰,看著滿紙的“邱奕”,笑著去捉她的手,湊在她耳旁低聲喚她“肖芷郁,芷郁”一遍又一遍……
那時候多好,這樣無聊的游戲仿佛總也不會厭……
往事之所謂往事就是一堆過往積在心里,總也掃不走。這么一路回到家里,肖芷郁洗掉臉上僵硬的妝容,如今再好的腮紅也涂不出當初那樣情意濃濃的模樣來。手機開始振動,梅艷芳幽幽怨怨的唱:“但凡是過去但凡未得到,總是最登對”。她接起電話,是何悠。
并不是誰的錯,才會導致兩個人咫尺天涯。也不是誰從中作梗讓親密的伴侶從此陌路。這就是生活,似滾滾流水,帶走一些東西又帶來一些東西,接不接受都得適應。
何悠的聲音有一些遲疑,但她最終還是說出來了,“芷郁,他要結婚了。”肖芷郁望向窗外,霧霾大得人看不清建筑物的輪廓,霓虹燈暈暈乎乎染成一團,他要結婚了,何悠說新娘叫童彤。
那一日也是這樣陰霾的天氣,她在看一本言情小說,爛俗的情節,她還是心疼女主對那個人念念不忘,大鬧婚禮,結果徒增笑柄。肖芷郁偏過頭看著身邊正跟無窮大量、無窮小量抵死纏綿的邱奕,他尚不知哪里出了問題一轉頭看到身旁的姑娘哭紅了鼻頭,慌忙拽著袖子給她擦眼淚。一疊聲的:“別哭了,我不做高數題了,陪你去看電影好不好。我錯了,大不了掛科……乖,我錯了。”肖芷郁看著這個傻瓜,止不住的想笑。他卻撓撓頭:“女生真奇怪,一忽兒哭,一忽兒笑……”肖芷郁扯了他的袖子揩一把鼻涕:“邱奕,如果你結婚了,新娘不是我,能不能不要給我請柬?”肖芷郁頓了頓,生出一絲決然“如果我們分手了一定要老死不相往來!”不管過的好與不好,都不會再讓你知道,如果要離開那就讓我體面地離開,何苦要低聲下氣的糾纏不休。那個傻瓜突然認真起來,斂了所有的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肖芷郁,你就是我的邱太太。”你看,甜言蜜語就像舊年傷疤里的刺,不拔出來就會發炎腐爛流出泛著惡臭的膿液。
童彤,童彤。多好的名字,再陌生的人也能喚出親昵的感覺來,起名的人一定是希望全世界都寵愛著她。尚未謀面,只聞其名,肖芷郁就已開始嫉妒。
七月,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躁動和梔子若有若無的香氣。他們就是在那里走散的。她一個人收拾行李,扛著巨大的行李箱從六樓到一樓,四年來所有的書籍所有的衣服,蜷成一團窩在袋子里,像將所有的過去打包,帶不走的都扔掉。她一路哭著一路拖行,手指勒出紅痕,太陽烤得人眼冒金星,再也不會有人站出來說“放著我來,這不是女孩子干的事。”再回頭看看這個地方,他沒有來。肖芷郁孤身一人去了陌生的城市,企圖能夠放下,能夠重新開始,最終也不過是灰頭土臉的回來。青春沒有墮胎沒有出國沒有什么不可原諒,就是這樣走著走著就散了。
肖芷郁悄悄走進禮堂的時候,邱奕的那幫狐朋狗友正在起哄讓新郎為新娘唱一首歌。他唱“終于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利錐刺得肖芷郁狼狽不堪。企圖在前任的婚禮里尋到舊日的甜蜜,這無疑是作死。他唱歌依舊要人命,卻將這一句唱的字字都在調上。一時之間,禮堂里起哄聲和掌聲如潮水涌來,新娘笑得眉眼彎彎。肖芷郁轉身走出禮堂,何苦呢,自己這是何苦呢……她終于可以放下了,憋不出淚花也擠不出笑容。
青春是抬手揚起的水珠,總有一天會煙消云散。天邊的火燒云綿延到山的那頭,肖芷郁突然想念那個藏在深山里的老家:慢悠悠的日子緩緩流淌,柳樹的枝條拂過水面,白鵝畫著漣漪,蓮葉鋪滿池塘,赤腳的孩子摸出一條泥鰍……
幸也好,不幸也罷,過去的總要過得去。浪蕩久了會忘了來時的路,肖芷郁給爸媽打了個電話,跳上回家的列車,或許在山明水秀的地方會有明朗的心情。這座城市堆積著多少癡男怨女的怨懟才成了這樣灰蒙蒙的樣子。肖芷郁安靜的坐著,一條一條地發短信,跟這里的朋友告別。“再見,邱奕”編輯好了又刪掉,她放下手機。車里在放梅姑的歌:
遲遲年月
難耐這一生的變幻
如浮云聚散
纏結這滄桑的倦顏
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
歡欣總短暫未再返
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
曾遇上幾多風雨翻
編織我交錯夢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彎
伴我走過患難
奔波中心灰意淡
……
再見,故人。她閉上眼睛,安靜的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