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又是一個風聲竊竊私語的夜晚,瑟瑟的涼風吹過院里幾株瀟灑的竹子,留下一地沙沙音律,像極了情人無意在耳中的呢喃細語。
楚楚旁若無人地跪在茶幾前的軟塌上,纖纖素手毫不停頓地熟練彈奏著一曲復一曲的陽春白雪。
恒五吊兒郎當地倚在塌上,半瞇著眼,身前迎春樓里請來的花魁胭脂半伏著身,輕衣薄紗下的誘人身軀若隱若現,一顰一笑間皆是魅惑天成,萬種風情,能把人骨頭都融酥了。
恒五笑著湊上前去,胭脂卻媚笑著身軀柔柔一傾避讓開來。一個笑得如沫春風,一個笑得媚眼如絲。
“五公子,這屋里還有人呢,您現在就要,奴家可不依~”
“你怕什么,這屋里除了你和我,就只有個助興的啞巴罷了,你還用得著跟她斗氣?你要金山銀山,我什么給不得你?就是這心肝,也是給得的。”
恒五眉眼一彎,笑意濃濃,俊得讓人移不開眼,輕易便讓人相信這等玉人兒吐出的話的都是金口玉言。
“當真給得?”
“還能有假么?我的心肝兒。”
胭脂的手如羽毛般輕輕地拂過恒五的胸口,把衣帶挑了開來,沿著肌肉分明的小腹移到胸前緩緩地打著圈兒,直挑得人欲火焚身,再把紅唇柔柔地印在恒五的唇上,輾轉反側地吻下去,恒五熟練的地回應著。
正當欲火正濃時,一道寒意突兀如冰般抵在恒五的胸口。胭脂早已換了臉色,寒冷得如同十二月的凍人霜雪,手里的短刃似乎隨時都會取走情郎的性命。
“恒五,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更何況是胭脂這般漂亮的美人兒,便是死也甘愿了。”
“真是死鴨子嘴硬,你也不用交代遺言了,看我今天就把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敗類送到閻王爺那去……”
胭脂的話忽地頓住了,臉上滿是驚愕,后心處涌出一抹艷麗的鮮血,映得紫色的紗衣上像是開出了一朵怒放的玫瑰,妖艷欲滴。
“美人要是面目猙獰就不好看了,是吧楚楚?”
恒五厭惡地移走身上尚有余溫的尸體,拿了帕子擦拭被鮮血濺到的衣裳,漫不經心地問道。
楚楚放下手中染血的匕首,抱回了古琴,因為聽到自己的名字而抬頭用那雙似會說話的眸子望了望恒五一眼,便又低下了頭,卻是沒有開口。
她只是個啞巴罷了。
貳.
“楚楚,你跟了我七年了,外人都道我風流成性,其實他們都錯了。”
“我并非胸無大志,亦不是夸父逐日,終有一天,我要讓所有曾經怨我,恨我,看不起我的人,敬我,怕我,跪下求我。”
“所以你會幫我的,是吧?”
“太子今天又和我要你了,真是平日里喝藥喝昏頭了。但兄睦弟恭的戲還是得做的,正好,你給他做妾。然后,替我殺了他。”
恒五搖搖晃晃地又灌了一口酒,瞇眼望著楚楚說道。語氣中滿是不容置疑。
楚楚依舊沒有說話,閉上了眼睛,在他的手里慢慢地寫下一個好字,心卻有些顫抖,如同秋風颯颯中一片欲墜的枯葉。
叁.
九月十六這天是個好日子,印著金色囍字的大紅燈籠點燃了整個京城,稠紅的布匹把往日里陳舊的街道裝點得煥然一新。
人群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熱鬧得似要把天都吵翻了,看熱鬧的有之,沾福氣的有之,憂天下事的也有,但他們都知道,今天是太子納妾的日子。
迎花轎隊伍中當頭的就是那位傳說中體弱多病的太子,穿著一身大紅綢緞錦繡新郎服,頭上壓著一頂鑲滿南海珍珠的黑邊新郎帽,騎著高頭大馬。
雖身形削瘦,面色蒼白,倒也是個俊俏白面書生的模樣,更兼一身紅衣,沖走不少病氣,旁人見了也只當是身體比常人弱些罷了。
拜過堂,就是成親了,楚楚披著大紅蓋頭,鳳冠霞帔,身上是最有名的繡娘織成的鳳繡紅裳,顏色像是艷麗的晚霞,正雙手握攏,端端正正地坐在鳳床上。
旁邊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婆子在往里面扔花生杏仁之類的吉利物。
她透過大紅蓋頭,隱約看見在紗窗的照映下搖擺不定的昏黃燭光,
心里也是有些不安的,不管是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新郎,還是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或者是這場出乎意料的盛大婚禮。
不一會兒,全部的下人退出去了,屋里又恢復了開始時的靜謐,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前院大廳里賓客們熱鬧的嘈雜聲,還有沙沙風吹樹葉的響聲。
就在楚楚以為自己要睡著了的時候,她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雜亂無序而又稍顯虛浮。
接著,她感到眼前忽然一亮,悶人的紅蓋頭被掀了開來,她看到了一張有些紅暈的俊臉。
恒簡小心翼翼地掀開蓋頭,他看到了他的新娘子。
她想,這人可真是俊,卻帶了病。
他想,真是個閉月羞花的俏佳人,可惜卻嫁錯了人。
恒簡推開桌子,起身到檀木雕花柜子前拿出了一把古琴,樣式古樸簡單,只在琴身旁刻有一株雪梅做裝飾。
“這把琴名為驚蟄,原是我的舊琴,現在我把它送給你,或許你比我更適合它。”
楚楚接過了琴,也接住了她的命。
肆.
“把手伸出來。”
“我叫你把手伸出來,你瞪什么瞪,遲早讓狗叼走你這小畜牲,只知道吃不干活的賠錢貨。”
那人猛地拉過楚楚的手,操起帶鉤的藤條死命地抽,滿身的酒氣熏得人眼睛發紅。
一邊狠力地抽打還不忘大聲地咒罵著,絲毫沒有顧忌到手下傷痕累累的幼小軀體。
“楚楚,你看到了見不得人的事呢。”聲音優美而又漫不經心。
“你長得還真是漂亮呢,那就割走你的舌頭好了,不許死哦。”
“不過你以后再也不能說話了呢,真是可惜。”
前所未有的恐懼浸透了全身,那人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地獄里的攝魂鈴。
楚楚猛地坐起來,后背的里衣不知何時已被驚恐的汗水濕透。
她張大嘴巴想要發出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噩夢的后續讓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種絕望的深淵。
沉淀多年的舊傷疤一下被血淋淋地撕了開來。
楚楚閉上了眼睛,一雙有力的手越過后背抱住了她,緊緊的,是恒簡。
“怎么了,做噩夢了嗎?不用怕,我陪著你。”
不回頭也能聽到語氣里的寵溺。
楚楚睜開眼睛,回頭沖他一笑,晃得人眼睛發直,然后回身緊緊抱住了他,仍是默然無語。
“真想一輩子也不離開你。”
恒簡笑著說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高興。
楚楚忽然眼睛發澀,有點想哭,手里抱得更緊了。
伍.
恒五約定刺殺太子的時間毫無意外地到了。
一切似乎都那么理所當然。
準備了幾年從刺殺人到所有一切相關的人,事,物。
培養,訓練,買通,金錢,權利,拉攏,以及最后的計劃暗殺。
使得這次的計劃似乎如此的天衣無縫。
這次任務中參與的人不計其數,他們每個人都參與在內,做的事情或許看起來毫不相關,效命的人也是各不相同,但合在一起。
一環扣著一環,一顆珠子串著無數的珠子,一圈繞著一圈,組成了一場致命的絕殺。
一個體弱多病的太子,似乎是怎么也躲不過這張暗殺的大網的。
但他們什么都算到了,預設了種種可能,演示了每個微小可能的錯誤。
就是沒料到,負責主要刺殺的那個人,那個僅僅是充當琴姬的啞巴,恒五培養了五年的人。
為了短短幾個月的溫情,為了只是面上演過戲一場的無能太子,舍了命。
刺殺的時機恰到好處,刺殺的地點毫無偏差,刺殺的過程全無漏洞,就連預料外的小小意外也沒有出現。
就在所有人都準備觀看太子無意中意外身亡時,楚楚卻沒有眾望所歸地刺出那早已練過無數遍的一劍。
隱藏在暗處的刺客見沒有動靜,當即拼了命般躍出,劍鋒直刺太子。
但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時機,那本該妙到毫巔的一劍絕殺,只因重要人物的臨時反悔,最終沒能出現。
同樣在暗處的大內高手亦躍出迎戰護駕。
這次刺殺,失敗了。
湖面依然靜寂無風,絲毫不起波瀾。
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驚天絕殺最后成了鬧劇一場。
陸.
先帝駕崩,新帝登基。
古往今來亙古不變的事情。
就在人們哀悼過一生平平庸庸無甚大過亦無大功的先帝,準備好歡歡喜喜地迎接新帝登基之時。
傳來了五皇子暴病身亡家中的消息。
恒簡斜靠著坐在軟塌上,手上拿著墨色暈染的公文,神情專注認真,時而蹙眉,時而凝思,臉色蒼白了些,但眉目精致得如同畫中人,只有咳嗽聲不時驚擾這片刻的寧靜。
楚楚小心翼翼地端了盅湯藥,這是自己特意去廚房熬的,只是為了為心上人盡一份心意。
她沖看守的侍女打了個手勢,示意不用通報。
剛想走進去時,一位一身黑衣錦服的男子步履匆匆地趕來,想是匯報公務的。
楚楚怕驚擾到里面的人,連忙避讓開來,躲到了另一側的屋檐下。
本是無心傾聽,但談話的內容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老五的事處理好了嗎?”
“絕對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登基的事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差錯,也是時候該選皇后了。”
“我定會細心挑選各家的適齡女子,這正是您穩固根基的好時機。”
“公子……恕我多言,您真的要留下五皇子給你的那個琴姬嗎,她畢竟是五皇子的人,參與過刺殺你的行動,您還害死了她的主子……”
“再說了,您若是要立她為皇后,朝中上下也是不答應的,那些現在急于表忠心的大臣,定會站出來反對,還有夫人那邊……就算是僅僅納入后宮也不允許,她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之前也只是因為五皇子罷了。”
“不用再說了,我自有定奪。”
就像是在自己編織的甜美夢境里猛然被拉出了現實,往日不敢去細想的事實一下子被狠狠地扯到眼前,楚楚感覺自己的心從沒有這么冷過。
她的手因為顫抖得連手中的碗都拿不穩了,手中的里青花瓷碗失去阻力一頭栽在了地上,開了一地的零零散散的碎花,湯汁也濺了出來。
“誰?”
聽到那個日夜縈繞在耳邊的聲音,楚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淚水如掉了線的珍珠般密密麻麻地滴落下來,一直搖著頭,滿眼的不可置信。
恒簡出門一看,霎時什么都明白了,
一見她哭,頓時手足無措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只能語無倫次地說道:
“你,你別哭了,我不知道……”
恒簡只能抱住她,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除掉恒五,也是怕他會因為刺殺失敗連累報復她,或者說,是為她報仇。
楚楚哭得聲嘶力竭,不是因為他欺騙了自己,也不是因為他即將要封后,甚至不是因為恒五的死,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兩個人似乎是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
他很快就要要當皇帝了,登上那個不可奢及的位置。
她卻只能雙眼目送他離自己越來越遠。
柒.
戚太后抬眸看了看跪在腳下的女人,眉如青黛,面如粉桃,雙眸如秋波流轉間恰有一汪清泉,更難得的是那股欲語還休的味兒,煞是楚楚動人,當真是一個榮華若桃李的罕見美人兒。
可惜了是個啞巴。
想當年自己年輕時也是有這等不相上下的風情。
但這等禍害……勾得自己兒子夜夜留宿,遲遲不肯封后,據說以前還是五皇子的人?
她低頭湊近半闔著的素花白瓷的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龍井茶,還是搖了搖頭。
罷了……便送出府去,打發到一個偏遠些的地方,安置的好些,想也不會有麻煩。
這等時候,實在是禁不起再出什么岔子了。
“前些日子里,簡兒對你日日恩寵,倒也沒少虧待你,以前當是他年紀小,性子貪玩圖一時新鮮罷了。”
“如今可大不同了,以你的身份地位,怎么也配不上往后的殊榮,你也識相些,哀家找個地方把你安置好,莫要再生事端了。”
楚楚聽了仍是沒動,直直地跪著倔強地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來了。”
一個侍女從門前匆匆地趕來,向太后近身貼耳說道。
“便說哀家身體不適,不宜見人。”
未見人影,聲已至。
恒簡還是從前的那般模樣, 俊俏中帶了幾分病意,兩頰是病沖的紅暈,任是誰看了也為他心中一疼。
“母后這是要趕誰呢?”
“簡兒,這事你別插手。”
“母后……咳咳,還是把楚楚交由我來處置吧,我會把她送去宮外。”
“今日我看了張丞相家小姐的畫像,聽聞她的才名遠揚,德性良淑,甚是歡喜。母后,你說我娶她為后如何?”
“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
楚楚仍是跪在地上,似無所覺,亦無所動。
八.
新帝的封后儀式空前意外地隆重。
滿朝的文武百官齊赴,還有些福澤深厚的浩命夫人。
司禮官宣讀圣旨,兩旁的文武百官嘩啦啦地跪了一地,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新后一身明黃鳳袍,紅色的鳳凰繡紋蜿蜒而上,頭上綰了一個端莊的流云髻,相貌端柔嫻雅,隱隱已有了一國之母的氣勢風度。
新帝龍章鳳姿,束發嵌寶紫金冠冕,穿一件黑繡九龍騰云龍袍,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君臨天下。
兩人站在一起,真是一對壁人,一個母儀天下,一個掌管所有人的命運生殺大權。
楚楚戴了紗帽,站在不遠處的閣樓上觀看這場盛大的儀式,好歹承蒙五皇子培養多年,那等軟禁還是奈她不得的。
? ? ? ?亦或者是,守衛的人得到旨意,并未嚴加看守。
? ? ? ? 血色殘陽紅烈似火,灑在屋檐上,灑在倚欄而站的楚楚身上,灑在歡喜浸透,禮樂齊祝的京城里。
? ? ? ?楚楚莫名地想起她和恒簡大婚時的場面,也是這般隆重,卻多了幾許親切,少了幾分莊嚴。
? ? ? 她摟緊驚蟄,懷著那個最初令她飛蛾撲火的情意,往儀式中心走去。
? ? ? ?步伐很輕,卻有力,明明是翩翩白衣,卻帶了股瘋勁兒。
? ? ?她想去要個結果,討個說法,即使是自討苦吃,她也要去問問。
? ? ? ?儀式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打斷,鼓聲樂禮止住。
? ? ? ? 眾人議論紛紛。
? ? ? ?楚楚從人群中走向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和他的皇后。
? ? ? ?她的裙裾拖曳在地,習慣性地走出被訓練出的最優美的步伐,步步生蓮。
? ? ? ?他說喜歡看她動人的模樣。
? ? ? ?可這次他卻沒有多看她一眼,他的臉色蒼白,面上的紅暈都是病態的。
? ? ? ?那個九五之尊的帝皇掩袖咳了幾聲,若無其事地道:
? ? “這本是朕的一個琴姬,想是歡喜主子迎娶帝后,特來彈琴賀興罷。”
? ? ? ? 楚楚,你為我撫一曲琴吧,最后一次。
? ? ? ?這時候,無論王侯將相,還是宮廷貴婦,亦或者更遠處紛擾嘈雜的百姓,都選擇了自欺欺人。
? ? ? ?他們明知這是謊言,卻都選擇了沉默,選擇接受這個樂見其成的結局。
? ? ? ?這般場景,真真是諷刺至極。
? ? ? ?楚楚跪坐在紅綢鋪成的道上,擺好驚蟄。她那雙似會言語的眸子,不再只追尋著一人,帶了許決絕般的神色。
? ? ? ? 青蔥玉指搭上琴弦,泠泠的樂聲從之間傾瀉而出,音色卻像未圓鉤月的如水月光般清透泣訴如人心。
? ? ? ? 鳳求凰。
? ? ? ?她本無聲,自然不能表達自己的情意,只能寄托在琴音里,他聽得懂的。
? ? ? ?彈著彈著,楚楚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跟斷線的珠子似的。
? ? ? ?她想起無數個日夜里與他舉案齊眉的默契,琴瑟御之的溫情,生死契闊的情意……
? ? ? ?他對她帶笑的眉眼,親昵的神色,寵溺的神情……一舉一動,音容笑貌,都成了如今心上百年寒冰鑄成的鐵鎖。
? ? ? ? 她作繭自縛,卻甘之如飴。
? ? ? 她心里疼得厲害,直要禁受不住,不敢抬頭,所以沒看見恒簡心疼的神色,和咳在衣袖上的鮮血。
? ? ? ?楚楚……
玖.
若是再次相見,世上再無楚楚這個癡妄兒,只有靜安寺俗情未了的慧寧尼姑。
在她跪在佛祖前的蒲團上,不發一言靜等三千青絲如凡塵俗念般削落時。
她不知道,那個風光登基的新帝,在一個月后就因病而死。
她不知道,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時與她陰陽相隔。
她不知道,有很多的不知道,但這也只能由得嘆一聲宿命無常,情深緣淺,無力更改。
也許只是上一世的緣分,少了那一次回眸罷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