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并非那么凄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的地方望一望
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
雖然沒有華廈美衣裳
但是心里充滿著希望
? ? ? ? ? ? ? ? ? ? ? ? ? ? ? ? ? ? ? ? ——《張三的歌》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無疑是色彩鮮亮的。如今社會的主力軍千禧一代吸吮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廉價塑料制品的味道長大,到了現在剛褪去青澀或者已至而立的年紀,對那個消逝的年代有著程度不一但可以保證足夠誠摯的赤子之心。
在所有節奏都慢半拍的農村,即便到了2000年以后,也可以找到大把九十年代的影子。連環畫幾毛錢一本,小零食里會附贈小巧的塑料玩具;報紙看完后要貼在墻面上,慢慢地整面墻都是報紙;收音機放的是崔健黃家駒,男人們留周潤發式的三七分發型;每家的電視節目由掌握著換臺大權的人家統一轉播,他家看哪臺,全社也只能跟著看那臺。
那時候正是父輩打拼的天下,所有事物都生機蓬勃,就連樹木也綠得不千篇一律,使人心里發亮。
我想在九十年代,生活大概自帶迪斯科一樣的彩色塑料質感吧,仿佛充滿無限可能,讓人不自覺想要什么都試一試。就算希望渺茫,也總散發著讓人相信會柳暗花明的魔力;就算可能失敗,也仿佛總會有從頭再來的機會似的。
那樣的年代,僅僅在腦海中想象一下,也是混雜著麥乳精的甜膩味道的。
與其說是由于人類與生俱來的懷念童年的感情,不如說是因為對一份神奇希望的微妙執著,我對那個年代始終懷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以致于常遺憾自己生在它的末尾,不知生生錯過了多少彌足珍貴的事物。九十年代出現的音樂純粹直白、喜劇毫不做作——那是一個很搖滾的年代。而關于九十年代的文藝作品也常使我熱淚盈眶,我總隱隱覺得,自己是屬于那個年代的。
電影《鋼的琴》正是以這個年代為背景,展現了小人物平凡生活的一些小波瀾。事件發生在東北某重工業城市,正是重工業地位被漸次下降的時期,但其實影片對歷史背景的刻畫并不恢宏,而是選擇從一個個小細節入手——鋼鐵廠要倒閉了,昔日的鋼鐵工人下崗轉行表演了,在城市矗立了十幾年的大煙囪要被炸了。可人們身上總攢著一股子干勁兒,他們聽著、唱著俄羅斯味道的老歌,好像所有人都在相信,生活從明天開始就會變得更好。東北特有的大碴子味兒的幽默感、接地氣又不惡俗的貧嘴和段子貫穿影片,加上秦海璐與王千源兩個老戲骨精湛的演技,讓這部電影與如今遍地開花的靠庸俗玩笑和聲嘶力竭費力討好走紅的喜劇拉開了不是半點的距離。
影片講下崗工人與妻子離婚,兩人都想爭取女兒的撫養權,但如今與造假藥的富商共同生活的妻子比起一個靠樂隊賣藝為生的下崗工人來顯然更能給女兒更好的生活。王千源飾演的下崗工人陳桂林一心把女兒培養成鋼琴家,女兒也對鋼琴癡醉,為了留住女兒,陳桂林在借錢買鋼琴、與樂隊的兄弟謀劃偷鋼琴無果后,又召集一眾昔日鋼鐵廠的兄弟一起為女兒造了一架鋼鐵制的琴。故事可以說不足為奇,也可以說天馬行空,但無論怎樣,一旦放在九十年代這個奇妙的年代,便生出一種理想主義者的悲壯情懷來。
秦海璐在影片里面飾演陳桂林的樂隊主唱兼情人,一個有血有肉的靈魂,會在夜晚的街上蹦跳著放聲歌唱,會為了愛情做出不符合時代價值觀的事情來——他去偷鋼琴,她跟著去放風;他要造鋼琴留住前妻的女兒,她跟著去給造鋼琴的兄弟們做飯打氣。她不是個樂天派,可她心里有希望,三十歲的軀殼包裹著的是一顆堅信云開見月明的心。或者說,即使她知道會是徒勞,也愿意在這么一件有趣又大膽的事情上面浪費時間。
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
這個世界啊,不論在哪個時代,終歸是現實主義者主導的世界。理想主義們會興風作浪,往往也不過在意識形態領域留下或深或淺的腳印罷了,最終不論流芳百世還是默默無聞,最終能感動的不過是那么一小波人。精神上的慰藉是有了,換不來肚子飽,還不是得找份工作,還不是得養家糊口。街邊的流浪漢看起來無牽無掛,只消在乎眼下饑寒,反而惹人艷羨。
毋庸置疑的是,這世界的一部分熱情還是來自理想者們擼起袖子將空想付諸實踐的汽笛聲,這給了人們靈魂棲息的巢穴。《鋼的琴》就利用小人物的悲喜把這種熱情與現實的沖突刻畫得淋漓盡致——
陳桂林去學校接女兒回家,透過窗簾看著認真練琴的女兒,他身著無褶皺的灰西裝加看起來質地優良的圍巾(其實是演出服),翹著紳士風度的二郎腿端坐在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精裝海報和滿墻的獎狀下面,瓷白的杯子優雅地啜一口茶,右手和著琴聲一下下打著節拍,這種時候,連西褲下漏出的半截綠色秋褲都變得高雅起來。而鏡頭一轉,剛才一副紳士作派的父親就在老師面前點頭哈腰,交上幾百塊的學費,說著好聽話給老師塞不貴的護膚品。
女兒晚上回學校練琴嚇到女老師被勸退,伴隨著超級瑪麗一蹦一跳的背景音樂,陳桂林給木板畫上琴鍵,給女兒造了一架沒有聲音的“鋼琴”。當他跟女兒一起在這架無聲鋼琴上“彈奏”出想象中的《致愛麗絲》時,我相信無人不為之動容。我曾看過大一的英語老師寫的一篇文章,正是以《致愛麗絲》為名,寫著物質匱乏的童年自己對音樂與文學的如饑似渴,寫著如今成家立業后對兒子的殷切期望。她在文章里面不止一次地寫到“致愛麗絲、致愛麗絲”,看得我心里一顫一顫,她在呼喚著什么,她在努力地抓住什么,那是對生命與世界發自內心的熱愛。
老煙囪要被炸了,城市里的舊一代們聯名寫信上書,甚至想出將煙囪改造成城市地標的方案,希望留住它們。對他們來說,這兩個煙囪不僅僅是煙囪,更代表著一種搖搖欲墜的時代記憶——它們倒了,是不是他們也老了。
一個一個細節,都在告訴觀眾兩件事:
生活很美好,但沒錢還不是得夾著尾巴做人。
不要倒下啊,什么都會好的,不論生活有多操蛋,美好仍然有跡可循。
除了這一份赤忱情懷,電影吸引我的,還有那一個個詼諧或超現實的鏡頭。比如說,麻將桌上偷牌的胖頭被牌友揭穿后,逃跑間慌不擇路爬到煙囪上賴著不下來;
陳桂林一行人夜晚潛入學校偷鋼琴失敗后,面對保安的追趕和隊友的催促,陳桂林竟折返回來坐在已經被他們搬到操場中央的鋼琴面前,彈起了那曲《致愛麗絲》。白雪紛揚覆蓋在他的頭發和大衣上,他的背影竟有一種英雄赴死的悲壯;
決意造出一架鋼琴的老工友們在卡拉OK合唱《懷念戰友》,“啊,親愛的戰友”,這首歌在此刻應景得無可替代。
煙囪最終還是被炸了。看著那個吞吐煙霧的龐然大物轟然倒下,一代人心中有什么東西也跟著坍塌了,留下一地碎磚瓦。男人們不失儀式感,頗為鄭重地一人叼起一支香煙,秦海璐穿著時興的紅大衣,也默默點燃了一支。
連環畫最終還是消失了。大概在一二年級的時候,公路上方開小賣鋪的親戚把一麻袋賣不掉連環畫送給了我。“都拿去吧,”她跟我說,“以后都不會再進貨了。”
鋼琴最終還是造出來了。陳桂林到底能不能留住女兒,已經不再重要了,或者從他們開始造鋼琴的那刻起就已經不重要了。這些正值壯年正在老去的人們,在這段唱著歌造著鋼琴的日子里,創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烏托邦。
“爸,你想聽什么?”
“越簡單越好。”
全鋼制鋼琴共鳴強烈的琴聲充斥廠房,影片就這樣沒有波瀾地、平靜地收尾了。
而個中滋味,形色人物自是不一。
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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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壹子
圖片‖電影《鋼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