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在長江的南岸,有一座名叫青龍鎮的地方。
相傳,在三國時期,關二爺駐守荊州之時,曾在這里品茶讀書,訓練官兵。
那里就是我的家鄉,可是在青龍鎮最出名的,不是它令人心酥的香梅斷橋,也不是流傳下的古代故事,而是一家躲藏在村落深處,比蒼蠅還不起眼的一家理發館子。
五歲時,我第一次抵達這里。
與其說是一家理發店,不如說那是一個理發攤子。四支筆直的竹竿像四根稱天的柱子一般,撐起一層薄薄的茅草,呈一個標準的立方體。這茅草棚子的后側是一座高山。頂層茅草的左右兩側,垂直向下瀑布般展開兩條寬大的麻布席子,過于長的部分拖到地上,像新娘的長裙;在前側鋪開的席子則稍短一些,它與地面的距離正好可以容納行人出入,還可以招攬蘭花淡雅迷人的香氣與溪流擊打磐石的噠噠聲。
進到里面,則是另外一番天地。一步步踏過長滿青苔的石階,映入眼簾的是一面明晃晃、帶著幾絲裂縫的大鏡子和承載著它的大木方桌,桌上依次擺放著推子、生著鐵銹的黑色剪刀、小噴壺和一只在水龍頭下傾斜放置的紅色大水盆。你若往下看,方桌下有一個拱橋形狀的洞,這是堆放頭發的地方,有長的、短的、黑的、白的,稀里糊涂地堆在一起,仿佛耳朵里砸入一些極不和諧的混亂音符。
桌子前面,是一只不高不矮的小方凳,幼年時的我太過矮小以至于坐不上去,老陳總是把我抱到上面來。
老陳——就是這店里唯一的理發師。也是我們村里唯一的理發師。
當我第一次坐在這木凳上時,在我視網膜里呈現的除了鏡子中的我外,還有其上方懸掛的威風凜凜的關公像。幼年的我并不知道關公是誰,只是覺得面前這個面如重棗,手持長刀的神像,顯得十分駭人又威風。
我看著神像看得入迷,沉浸在關二爺的英氣之中無法自拔。直到當啷一聲,剪刀掉落的聲音把我的注意力從墻壁拽到地面上。
“危險!叫你不要玩!你還玩!”老陳用著濃重的蘇州口音沖著那把剪刀摔落到地上的小孩喊道。
這小孩與我年齡相仿,略微比我大上一兩歲,是老陳的兒子。可我感覺他和老陳在長相上相似度很低,他應該隨母親更多,可直到我四十五歲時,我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也許是去了天國,也許是離開家,去了別的地方,我也未曾問過他們。
剪刀在我的頭上咔嚓咔嚓地剪切著我柔軟漆黑的頭發,它們一縷一縷地緩緩飄落,像早春紛飛飄揚的柳絮。一刀、兩刀,像關二爺拿著那把青龍偃月刀迅捷地斬下敵將的頭顱,入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如同探囊取物。
滋啦滋啦,古舊的推子在我腦袋上有規律地移動著,過五關、斬六將,這推子猶如奮飛疾馳的戰車,猶如淹沒七軍的荊州洪水,浩浩蕩蕩,雜亂的頭發霎時間變得平滑而又整齊。
老陳提起小噴壺,在我的腦袋上噴灑著水滴,用他粗糙的大手細膩地抓拌著頭發;緊接著又拿起那只藍色的塑料梳子,把花枝招展的發絲齊刷刷地向前推去,像收割麥子的拖拉機。
老陳收起了他的所有工具,咔嚓咔嚓地收割聲戛然而止,全宇宙仿佛都陷入了寂靜。我盯著鏡子中的我,好似又多了幾分精神,再抬頭看著那威武的神像,那一瞬間我覺得老陳就是那揮舞著青龍刀的關二爺,在全村人的頭頂上奮勇殺敵。
突然,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再次響起,原來是老陳的兒子小陳,正模仿著他的父親,對著空氣剪發呢!
老陳看著小陳這可愛的模樣,那假裝的威嚴還是破了防,噗呲一下地笑了出來,我也跟著老陳放聲大笑。小陳聽見我的笑聲,小臉一紅,丟下剪刀,扭著屁股,灰溜溜地跑出棚外了。
當我再次見到老陳時,已經是二十五歲了。
五歲那年,父母帶著我進了蘇州城里,我從此也告別了我在鄉村中的玩伴、燕雀、溪水、蘭花,船兒……每日所見,除了川流不息的馬路,就是數不清的試卷。這里雖有水墨畫般的小鎮、飄逸著古香的街道以及數不勝數的園林,但當我觸碰到它們時,這些美景仿佛全部變為了黯淡的灰色,它們本屬于自然的靈魂早已被工業所攝取,只剩下華而不實的皮囊罷了。越看到這些、想到這些,我就越想回到我那童年時的家鄉,回到青龍鎮去。
所以,大學畢業后,我踏上了返回青龍鎮的大巴。第一件事,便是尋找老陳。
鉆過密密麻麻的竹林,越過蜿蜒曲折的溪流,撥開遮擋前路的蘭枝,抵擋住花香使人留戀的誘惑,在村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理發館子還生存著,它比二十年前要氣派的多,磚瓦和鐵門代替了茅草,此時真真正正的像個小門面了。
過了二十年,臺階幾乎已經徹底被青苔侵蝕,好像綠油油的一塊方糕,看不出一點石磚本來的顏色。推開半掩著的門,里面的構造依舊是一桌一鏡一椅一人,鏡子和桌子幾乎都沒有變化,只有那椅子換成了靠背椅,老陳也不再是當初的少年郎。
他正在為一位阿伯剪著頭發。
“老陳啊,我還是搞不懂。”那阿伯問。
“搞不懂什么?”
“理發店,為什么要拜關二爺?”聽到阿伯說到這里,我連忙抬頭去看那年少時曾讓我入迷的神像。關二爺的像仍然在那里,和二十年前一樣嶄新。
“關二爺,講究的是忠義,那我們理發的,也要講個忠義。”老陳一邊理發,一邊義正言辭地說。
“老陳啊,不是我嗆你,理發師能講究哪個忠義?”
“這你就不懂了,關云長,關羽關二爺,從桃園三結義起,就為了大哥和國家的事業戎馬一生,到最后敗走麥城,慷慨赴死;他從生到死講究的就是一個忠義。我們理發的,雖比不上關二爺的偉大,但我們從生到死,剃好每一個頭,不糟蹋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再把它原封不動地傳給后人,這就是忠義!”
阿伯感到老陳說的越來越認真,況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反駁,便打個哈哈不提這茬了。但老陳的這番話卻觸及到了我的靈魂,在城市里,我見過太多投機取巧、唯利是圖、自私自利的靈魂。像老陳這樣忠厚的手藝人,真的如同關二爺這樣的忠義之士一般稀有。
阿伯剃完頭離開后,老陳招呼我來理發,他顯然已經不認得我了,此時的我比他要高出幾乎兩個頭出來,也不需要他再抱我上去。桌上的陳列依舊如故,藍梳子、紅盆子、黑剪刀、老推子……頗有“落花時節又逢君”之意。我的目光在這塊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隨意掃動著,直到一個格格不入的東西出現。
發膠、發蠟、精致的電動推子、燙頭棒……相互擁擠在狹窄的垃圾桶里。我的腦海中不禁升起一絲疑惑。
“陳叔。”
“怎么了?”他仍在認真地剪著我的頭發。
“這么好的發膠發蠟電推子,怎么就舍得扔了啊。”
“好?好個什么好!糟蹋老祖宗東西的玩意兒。”老陳氣沖沖地說。
我想,老陳再痛恨這些新奇的理發工具,也不至于自己買來再扔掉以泄恨,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小陳的出現幫我解開了這把封閉的鎖。
“爸!我東西呢!”
“扔了。”老陳淡淡地說,順帶把剪刀換為推子。
“這是我的錢買來的,你憑什么扔?”小陳含著哭腔怒吼。
老陳的手開始氣憤地顫抖起來,他努力克制著,他不想讓我的頭成為他從業以來第一個失誤案例。
“糟蹋老祖宗東西的玩意兒,就該扔!”
“你這個封建老頑固!”
“對!我他媽就是老頑固!你找個不頑固的當你爹去!”
小陳用袖口擦干眼淚,像兒時那樣飛奔出去。這時,老陳也剃完了我的頭。
“謝謝。”
“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老陳沖我微笑著。
“哦,沒事的,我們年輕人火力都比較盛。”我也沖他笑笑。
沒想到這次回來竟是以這樣的場景收場。我本想和老陳說說我兒時的事情,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也只好再等下次了。
我最后一次來到這里,是帶著我的妻子和五歲的女兒來的。這時我已經四十五歲,早已結婚生子,成為了家庭的頂梁柱。在這期間,我也數不清我到底在哪些地方理過多少次頭發,但沒有一次能讓我感受到老陳給我帶來的觸及靈魂的感覺。
所以,二十年后,我帶著家人返鄉,一是讓我的女兒也有家鄉的歸屬感,不至于是居住在城市中的無根浮萍。二是我還想再去看一趟老陳。
我讓妻子帶著女兒隨處轉轉,自己再次前往四十年前的那個地方,那個村子里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如今的村子已不像四十年前,這里洋樓、別墅、各種設施應有盡有,甚至比縣城還要高上一個檔次。
那些本屬于自然的竹林梅花,現在全歸到各家的院子里去了。樹木少了很多,但卻異常地整齊,令我欣慰的是,雖然村子歷經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每一座建筑的白磚黑瓦之間,沒有丟失一份自然的氣息。而最可笑的是,我竟然需要同鄉人的指點,才能找到那所理發店了。
老陳的理發店已經和城市里的理發店別無二異。玻璃門龐懸掛著兩個旋轉的電子彩條。店名寫在發著光的招牌上——“陳家理發”。那青苔和石階已經不知到哪里去了。推開門,一股工業的氣息撲面而來。鏡子變成了電子鏡、椅子也變得十分洋氣。原來那個供人洗頭的紅盆已經變成了可供人工洗頭的躺椅。燙發的、染發的、做造型的應有盡有。五六個理發師前前后后地忙碌著。
關公像還在那里,和四十年前一樣嶄新。
我試圖去尋找老陳,可這里全是年輕人的面孔。這時,一個穿著西裝,梳著油哄哄背頭的男人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
“您先稍等。”他瞇著眼沖我笑。
“哦,好的。”我看著他的臉,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他此時也看著我,停住了步伐。
“你是,小陳嗎?”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地問
“我是!”
理發店打烊后,小陳把我拉到家中,斟滿兩杯香噴噴的白酒。
“謝謝你啊,小陳,這么多年,還記得我。”
“我這人,就是記性好,來,喝!”幾口白酒下肚,喝得胃里暖洋洋的。
“對了,小陳,你父親呢?”
“去世了。”
一道驚雷打入我毫無預警的心臟。
“他……怎么了?”
小陳悶了一小杯白酒。“白血病,三年前。”
我低下頭,也悶了一口白酒。
“你是不是覺得我和我爹長得不像。”
我點點頭。
“做骨髓移植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根本不是他親生的。”
小陳這句話比醒酒湯還要管用,我童年疑惑的線團終于被解開了。
“整理他遺物的時候,我才發現了這本領養證明。也怪我,如果我是他親生的,可能活下來的機率會大一點兒。”說罷,他又悶了一口酒。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看開點,兄弟,我也很想老陳。”
“我爸這一生啊,理了一輩子發,也拜了一輩子關二爺。我討厭他落后的理發方式和臭脾氣。但他對理發這件事業的忠義,沒人比得上。我崇拜我爸,我也繼承了他的事業。希望他在天上能知道,老祖宗的東西是好,但是不能不變啊!”
我點點頭。
“你爸爸會為你感到欣慰的。”
天色晚了,小陳把我送出家門,妻子埋怨我喝了酒,我只是尷尬地笑笑。路過老陳的理發店,我停下腳步,駐足良久。萬籟俱寂,燈火不再通明,只有店里的關二爺像在散發著輝煌的光芒。他正手持著八十二斤重的青龍偃月刀,如同重棗的臉龐堆滿了震撼宇宙的威嚴,過五關,斬六將,斬顏良……
“神經病,看什么呢,快走啊!”妻子對我說。
我尷尬地笑了笑,轉過頭來,隨著妻子和女兒向著回到城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