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已經十點了，看到桐桐還在做作業，我已經開始有點不高興了，外加連續五個夜晚，我都在照顧重度腹瀉的弟弟，幾乎沒有怎么睡到覺，渾身都是因為睡眠不足而導致的狂躁。接過她的數學作業掃了一眼，第一大題就錯了兩道，再往下掃一眼，又有一道是錯的。
我的負面情緒就像大興安嶺那場火，迅速蔓延開了，深呼吸了兩次，回憶了一會兒屈穎妍的《怪獸家長》，都不管用，那火來勢太兇猛。我張開嘴對著還在寫作業的女兒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狂轟亂炸。她低著頭，在我隆隆的炮火中繼續抄寫英語單詞。
“你說話呀，不吭聲就完了嗎？”我狠狠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頭，睜著她那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忍著眼淚看著我，還是沒有吭聲。臺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的影子被拉的更長，我們兩個影子僵持在墻上，就像一幅在墻上掛了很久的畫，誰也沒有動，誰也不說話。我憋著一肚子的火，想要發泄，她含著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忍回去。
“你上課究竟有沒有認真聽講？做作業的時候有沒有看題？是求面積，不是求周長，而且人家題目上都提醒的很清楚了，要注意單位統一，你還這樣拿到題目就開始做題，你這一晚上的就做了這么點作業，還錯誤率這么高，你究竟想干嘛？”那個更長一點的影子先說話了。這種話，我在學校都沒有說過，可今天，在家里，我尖著嗓門吼了出來。
隔壁房間好不容易被哄睡的弟弟，突然也站在了我的面前，緊緊地抱著我的腿，張著小嘴哇哇的猛哭，嘴巴里不停地喊著“媽媽抱，媽媽抱。”我這個騎著掃帚的女巫此刻正面目猙獰地盯著姐姐，根本無心看他一眼。
“你說說看，你究竟想干嘛？這樣的學習態度。”我又一次的喊出了這句話，任憑哭泣的弟弟流著鼻涕抱著我的大腿。
“媽媽，抱抱我。”我聽到桐桐說了一句。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我不相信在這樣盛怒的氣氛里，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媽媽，我要你抱抱我。”她又重復了一次，聲音還是不大，帶著哭腔，眼淚沒有忍住，開始大滴大滴的往下淌，落在了作業本上，她寫的mother這個單詞立刻被眼淚淹沒，迅速地變成了一個墨團。
“媽媽抱，媽媽抱，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弟弟還在抱著我的大腿，清晰的表達他的訴求。我站在原地，斗爭著，心里像一團亂麻，被各種線繞在一起，扯得我胸口一陣陣發緊、發悶，煩躁、怒火和母愛混在一起，調和成一杯極其難喝的雞尾酒，逼著我吞進去，還不能吐出來。
我要不要抱一抱被我罵的狗血淋頭的女兒？
“我在跟你說你的學習，你跟我說叫我抱抱你，你不覺得你很好笑嗎？”那杯難喝的雞尾酒剛一入喉，還沒進肚，我就脫口沖出這句話。
“我認真聽講了，但是這個東西，我就是會弄糊涂，我剛才是很認真的做的，越做越糊涂，媽媽，你不是說你小時候數學也很差，學起來很吃力嗎？我應該是遺傳了你。”她擦了擦眼淚，哽咽著對我說。
我立刻想起了那道對我來說是噩夢的題：一個口進水，一個口出水，需要多久才能把一個池子注滿水？任憑老師怎么耳提面命，學霸怎么唾液橫飛休息午睡時間講給我聽，我就是一盆漿糊。到現在，我還是不會做這種題，還有雞鴨同籠的那種題，我也不會，逢考必失分。這個時候的她，比那個時候的我，數學好多了。
我啞口無言了。
墻上的那個短一點的影子站了起來，試圖拉我的手，我抱起哭泣的弟弟，親了親他，然后又低下頭，親了親女兒，讓她坐在我的腿上，用一只手抱了抱她，準備起身。
本來只是哽咽的女兒突然哇哇大哭起來，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眼淚嘩嘩地掉落在我的肩膀上，順著我的胳膊流下來，滑落到我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聽到姐姐的哭聲，弟弟立刻提高了嗓門，他們倆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我又親了親桐桐的臉蛋，抱了抱她。聲音嘶啞著對她說：“媽媽愛你，但是媽媽不愛你這樣的不認真的態度。你趕緊把作業做完，我去哄弟弟睡覺。”桐桐松開了我的脖子，捂著眼睛坐了下來。
一進到另外一個房間，疲倦加上內疚和自責，我居然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了，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媽媽，居然說出這么難聽的話。這一會兒，我后悔的要命，每一次發脾氣，最終難受的都是我。
“你哭了。”弟弟止住了自己的眼淚，驚訝地看著我，他從來沒見過我哭，一下子有些陌生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確定這就是他的媽媽。
“媽媽，來，我幫你擦擦。”他撩起自己的衣角，往我臉上搪，一邊搪一邊說：“媽媽，我抱抱你，親親你。不哭了，不哭了。”弟弟用他小小的身軀摟住我，對著我的臉親了一會兒，就像我平時安慰哭泣的他那樣。
臥室關著的門輕輕地被打開了，露出了一張臉，往里面探了一下，又迅速關上了，我知道是姐姐，她知道愛哭的媽媽這會兒肯定在哭。
“爸爸，我跟你說件事兒，我今天惹媽媽生氣了，你給她打個電話安慰一下，嗯，是的，作業做的不好，嗯，是的，媽媽也沒休息好，弟弟感冒發燒拉肚子，夜里老哭鬧，嗯，好，我知道了，爸爸，拜拜。”我聽到她在外面輕聲地打電話。
不知怎的，聽她這樣說，我哭的更厲害了，簡直可以用洶涌來形容。期間，春哥打了幾次電話過來，我都掛斷了，只想好好地哭一會兒，用最原始的方式，將自己心中的自責和內疚沖淡，變稀，打薄。
她那句‘媽媽，你抱抱我’就像剛切好的洋蔥，刺激極了，讓我忍不住地流淚。孩子的心多純粹，多簡單，她想當然地以為一個抱抱就是一味安慰劑，覺得一個抱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盛怒的媽媽會因此平息情緒，回到她習慣的和顏悅色的狀態中去。我羞愧的滿世界找洞，不切實際地希望可以用魔法將自己變成一只老鼠，馬上轉進去，躲在里面，不出來。
弟弟不停地親親我，抱抱我，幫我擦一下眼淚，我沒有回應他，只是抱著他一起躺在了床上，想盡快地睡去，希望一覺醒來，又是一個大晴天。習慣了睡覺前聽音樂的弟弟，沒有要求我給他放《星仔走天涯》和《世上只有媽媽好》，也沒有要求喝牛奶，乖乖地躺在我的臂彎里，一動也不動。沒多久，就睡著了。
我也睡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門開了，被我罵的狗血淋頭的女兒進來了，站在我的床邊好一會兒，輕聲地叫了幾聲媽媽，我假裝沒聽到，不吱聲。她親了親我的臉，將一個什么東西放在了我的枕邊，順便幫我蓋上了被子，然后輕輕地離開了。
門一關上，我立刻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看到我的枕邊是一個手折的愛心，上面寫著：媽媽，以后我做錯事了，你別罵我，就抱抱我，好嗎？你看每次我和弟弟哭了，你一抱我們，我們就不哭了。還有，明天你提前出一點類似的題目給我練習，好嗎？還有，媽媽，我也愛你。
關上手電筒，我將臉埋在松軟的枕頭里，又哭了一會兒，對自己說，以后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做孩子的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說教，讓無法控制的盛怒，還有歇斯底里的咆哮，都統統見鬼去吧，一個抱抱或許真的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今天早上起床后，桐桐一直盯著我看，我知道她在糾結怎么跟我打招呼。我走過去，對她說：“寶貝兒，抱抱。”她馬上眉開眼笑，雀躍著沖過來，抱住了我，弟弟看到姐姐這樣，也雀躍著沖過來抱住了我。我們三個在清晨的滂沱大雨聲中結成了一個圓，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我們天生就是一家人。
家是世界上唯一隱藏人類缺點與失敗的地方，它同時也隱藏著甜蜜的愛。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