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月色仿佛罩上了一層薄紗,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月下的城主府也被上了一層清光。此時華燈初上,六道城西北角的某個小院,據說死過三任員外夫人的所在,之前早已廢棄,今夜居然也有燈光人影徘徊。
原來,云生發覺肖冶和穆子虛派人盯住了自己,便尋店里與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小二,悄悄在房里換了衣服,用黑灰涂面,趁靈兒在客棧大堂鬧出亂子,跑到街上狂奔。待六道手下捉到小二,云生和靈兒早已趁亂逃脫。二人找來找去,尋到這偏僻幽靜,又有鬧鬼傳聞的所在。云生從院中水井汲了水來,默默擦著滿是塵土的桌椅板凳,靈兒獨自在窗前,望月而立,忽然道:“這六道城中竟然也有鬧鬼的院落,今夜一過,此間的傳聞必然甚囂塵上,當為鬼宅魁首。”
云生自嘲一笑:“都怪我,之前在六道中拋頭露臉,害怕被人認出來,不得已才只好到此處來。”
靈兒聽這呆子自責起來情真意切,不由得一陣莫名的傷感,轉身坐到云生剛擦好的一張胡凳上,揶揄道:“這樣也好,無人往來探查,少了許多麻煩,只是,”靈兒眼珠一轉,眉目如波,“聽說此處住過的三任員外夫人都是投井橫死,夜半三更,免不了要從那口水井里爬出來,吸食那生人的陽魂,你卻怕也不怕?”
云生看著自己腳邊的木盆,心里不由毛毛的,嘴上卻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去換盆水。”說罷推門出去,靈兒見桌上燈盞里剩油不多,片刻便要油盡燈枯,正要站起身找下燈油所在,忽然一陣風吹開了房門,一個人影飄然而入,關門落閘,一氣呵成,靈兒大驚,待定睛去看,卻是云生回到了房內,他那身本就臟破的衣衫上,泥水濡濕,面上眉目不停,活脫脫是被嚇破了膽的樣子,靈兒不由得噗哧一聲輕笑,“云生大俠,何以至此?”
云生背靠著房門,磕磕絆絆把原委道來,靈兒這才知道,原來剛才云生一出門便默念上清諸天往生魂愿咒,戰戰兢兢往水井臺上走去,行到院中,卻聽得一陣若有若無的笑聲,仿佛極遠,又仿佛極近,這笑聲平日里聽到還則罷了,如今聽來有若九天響神雷,晴空炸霹靂,加上靈兒所說吸人陽魂的橫死鬼,素來穩健的雙手不由得抖了起來,水盆里的臟水抖了半身,最后索性扔下盆子幾個縱跳,跑回了屋里。待這段講完,靈兒已然笑的花枝亂顫,伸食指輕叩方案道:“剛才是誰一臉正氣,嗯?子不語怪力亂神?”
云生擦了擦臉上的臟水,認真道:“可是我確實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笑聲,一陣遠一陣近的……”
六道城主府后花園的假山奇大無比,一個青衣小廝模樣的人匆匆走到假山跟前,月色朦朧,光影晦暗,那人卻是步履飛快,顯是熟門熟路,只見他伸出手,在假山上左右撥弄兩下,咯吱吱,一陣令人牙齒發酸的機括聲響起,假山閃出一個僅可容人的縫隙,青衣人閃身而入,假山無聲恢復原貌。
黑暗中,一縷火光亮起,卻是青衣人點亮了火折子,這是一間密室,密室內早有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角落,地上墻上確是血污片片,那人的面容隱在燈影下,看不分明,青衣人抽了抽鼻子,似是聞不慣這里的血腥味兒,角落里的人胸膛急速起伏了幾下,吐氣開聲,不過聲音暗啞:“閣下何必如此作態,你們蠻族的九星連環蠱好不霸道,若不是我這些年功夫始終勤練不輟,今夜就只是一個死字!”
那青衣人自顧自找了個椅子坐了,卻是輕描淡寫:“傅先生此番本就是死中求活,沒有我這蠱王在你經脈里來回耕耘,你這輩子可就得時時刻刻受制于那人,簡直生不如死。”
傅先生嘿人一聲:“好一番生死論,受制于他,受制于你,又有什么分別,刀把攥在你們手里,我不過是那把供人使喚的快刀罷了,至于要殺誰,殺了誰,重要嗎?”
青衣人輕笑道:“我族人,重信踐諾,全不似你們中原人,狡詐多疑,睜開眼騙人,閉上眼賴賬。此間事了,便是傅先生重歸富貴顯達之時,到時候你我各奔東西,我愿立下重誓,保證先生永不再受人挾制。”言語間,青衣人將手在空中變幻,掐了兩個手訣,只聽密室之中響起了呱呱的蛙鳴聲。
傅先生眉目一陣抽動,鼻孔中竟是慢慢的爬出兩條紅紅的細線來,用心看時,卻是兩條似蛇非蛇的怪物,那怪物百足細腿,看著甚是可怖,行動間,不時發出蛙鳴陣陣,更添幾分詭異,青衣人不知使了個什么手段,手上憑空多了個玉凈瓶,兩只怪蟲一見此物,竟然直接迫不及待的飛了進去。
傅先生頓覺心神通暢,盯著青衣人手中的凈瓶看了半晌,卻也只說了一句,神乎其技。
那青衣人正待說話,卻猛的回頭,似乎目光就這樣透過了假山,望向那并不會出現在視野里的夜空,口中喃喃道:“好凌厲的內勁,好囂張的人……”
城寨深處,城主府內,靜室一間,一燈如豆,六道極盛盤膝而坐,雙目微瞑,儼然入定,竟似進入物我兩忘之境,忽而燈花跳動,六道雙眼猛的張開,目光如電,望向夜空,片刻之后,六道再次恢復物我兩忘,只是嘴角微微翹起,似嘲笑,似不屑,更似了然。
悅來客棧,金達正甩開腮幫子,對著一盤子豬腳下功夫,桌上已經堆了一座骨頭小山,看起來,這頓夜宵著實吃了不少,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與他相對而坐,卻只默默的看著他大快朵頤,金達塞了一嘴的肉屑,卻兀自說個不停,言語中充滿畏懼,只能聽到幾個含混不清的字眼,如錯了,再也不敢了之類。那書生嘆了口氣,拿過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水出來,一杯推給金達,一杯卻是自飲,金達奮力將滿嘴的吃食咽下,這才小心翼翼的拿起茶水,小口喝了起來,仿佛犯了大錯的孩童一般,只敢隔著茶杯用眼角偷瞄書生,那書生嘆了口氣,緩緩道:“師門不幸,到了咱們這輩兒,就只有你我二人強撐門面,你又是個嘴上沒把門的,幾兩酒下肚就把自己的底細漏的一干二凈,再這樣下去,你我二人遲早有死無葬身之地的一天。”那書生一開口便是絮絮叨叨,直如老婦話家常,一番道理反復講來,把金達聽的白眼翻了數遍,卻也敢怒不敢言,最后一杯茶喝完,書生又待重頭說起,金達忙咬咬牙,站了起來,一躬到地,道:“師兄,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下次如若再敢妄言泄密,你只管封了我的口便是。”
那書生喟然長嘆,又道:“師傅當年說過,你我二人,同氣連枝,凡事須得同心協力,互幫互助,日后才好光大師門,耀我祖庭,如今你遇事不知誠心悔改,我讓你吃豬腳,是教你長記性,你反倒好,言說什么封口,這豈不是叫我與你兄弟反目,你可還記得師傅臨終囑托,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之言乎?!”
金達聽得心頭火起,卻又不愿與師兄頂撞,當下直直的跪了下去,甕聲甕氣道:“若我再犯,師兄便叫我吃豬頭肉好了,這豬腳實在是吃的反胃!”
那書生一拍桌子,手指抖如癲癇,大怒道:“好你個金達啊!你你你……簡直氣死我了!”忽而,怒不可遏的斥責聲戛然而止,書生愣愣的看著窗外,那輪明月剛好在天際行至半空,清光隔著朦朧的云霧透過來,書生仔細端詳片刻,卻從清冷的月光中,看出了不詳的征兆,“好一輪血月啊,好一場劫難。”
月過中天,離城寨十五里外的楊家嶺,王財東家的大院里,住進來幾位尊貴的客人,王財東帶領著下人殷勤伺候了一整天,夜間更是美酒美食,飲宴一番,此時,主客盡歡,皆已沉沉睡去,那客人大喇喇的占了上房,卻把王財東一家趕到了廂房去,平日王財東睡慣了的雕花拔步床上,一個肥大的光頭漢子脫的赤條條的,鼾聲正濃,似乎已經在美夢中睡的沉了,這光頭漢子,正是六道城寨的前護法,蕭遠山。
此刻,蕭遠山的心里一片冰冷,嘴里的鼾聲如雷,卻掩不住他內心的冰冷,甚至絕望,他知道,床邊有人,有高人,渾身氣機內斂,卻把赤裸裸的殺意透了出來,仿佛如三九天冰雪一樣刺骨的殺意,把他的骨頭都沁透了,此刻蕭遠山的右手手指正在慢慢的伸向枕頭下面,那里有他賴以保命的奇門兵刃——如意勾,他知道床邊的人用劍,而如意勾,正是劍的克星,在他摸到了如意勾時,他的鼾聲停了那么一瞬,仿佛一個爛賭鬼,摸到了一副天九,心跳都驟停了一下。目標鎖定的很順利,順著殺氣的追索源頭就是了,他把自己的氣息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然后收聲,揮勾,如意勾劃出一道銀弧,那是他當年拜入師門之后學的第一招,新月穿云,他用這招帶走過許多對手的性命,他覺得今天這一招新月穿云,簡直是一生中使出的最飽滿,最氣勢如虹的一次。
那人必死無疑,蕭遠山嘴角已經掛起了笑容,往常他這樣笑著的時候,一定是敵人跪地求饒,仇家血流成河的時候。然后眼前恍惚有一道電光閃過,他感覺自己忽然飛了起來,騰云駕霧一般,然后他看到了一個背影,這個背影看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哦,他想起來了,那是他自己的背影,就在他思索為什么會看到自己背影的時候,黑暗從四面八方籠罩了過來,前所未有的疲倦感,把他的思緒,帶離了這個世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