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媽媽帶上我和哥哥在二舅老家住過一些日子。在群山環繞的偏僻鎮子里,鄉人們都十分淳樸好客,對一副白凈可人模樣的我們兄妹倆更是表現得十分喜愛,常把家里的小點心小果子塞到我們手里。媽媽則教導我們不能隨便拿人家東西,所以我們總搖頭表示不用啦,鄉人卻感嘆:這孩子怎么教得這樣乖巧懂事!于是連帶媽媽都被夸了一通,最后還是喜滋滋地吃上了點心。
平常天擦黑了鄉人的夜談會也就臨近尾聲,各自回家,要么早早睡下,要么再跟攏共就十幾個臺的電視機大眼瞪會兒小眼。這里大多數房子都是二層的平樓,一樓通向二樓的樓梯口上方修個梯形瓦檐,就像在平地上支起了一小塊青瓦屋頂。
外婆也曾調皮,她跟媽媽“”茍同”合謀,計劃了一場整蠱游戲捉弄我和哥哥。正當我和哥哥在平房頂上拿著瓦片在水泥地面上畫畫玩得十分開心時,外婆說道:“今天開始就留在這里了,你們媽媽已經回家去,說不聽話的就不要了。”
我當即一愣,腦中仿佛被雷轟過一輪,眼淚止不住地墜出眼眶,輕聲低語道:“不會的……媽媽才不會不要我和哥哥……”手中畫小人兒的瓦片也扔了,站著朝來時的方向大哭起來,“媽媽你快回來!我會聽話的!我真的會聽你話的,嗚嗚嗚……”好像這樣做興許就能讓半道還沒走遠的媽媽聽見,然后改變主意再把我們給撿回去。哥哥比我堅強,他一個勁地用手臂擦眼淚,哭得比我委婉多了。
兩張白白凈凈的小臉直哭得紅撲撲的,外婆實在是于心不忍,便一直朝躲在瓦檐后的媽媽那看,哥哥立即反應過來,圍著瓦檐轉過身去尋找,我卻依然傻傻站在不遠處聲嘶力竭地朝著那個方向哭喊。外婆嗔笑道:“丫頭快出來,別躲了,都哭成這個樣子。”哥哥執著地圍著那瓦檐后頭轉,媽媽卻存心要捉迷藏一樣躲著,又繞到前面來。我正奇怪怎么沒聽見哥哥哭了,淚眼朦朧地回過頭正看見繞到前面來的媽媽,當即又是一愣,質疑是不是哭到眼睛都產生幻覺。
媽媽見把戲已經識破,于是笑著朝我張開手臂說道:“過來抱。”我踟躕了一秒,隨即飛奔過去,撲進了她懷里。
在那踟躕的一秒里我是有些生氣的,所有人都當這是場游戲時,只有我一個人傻乎乎地當真了,并且真情流露得只恨不得將這顆赤子之心剖出示意。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害怕極了被拋棄,但我更欣喜,這只是一場游戲罷了,媽媽懷抱里的溫存我依然可以沉湎其中,我這樣乖了,所以請務必抱緊我別扔下。
之后媽媽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哥哥,笑道:“別哭啦,媽媽沒回家,”四人從樓頂下來,媽媽一邊注意腳下,一邊回頭看著緊隨其后的外婆,又道:“我要是走了,外婆一個人哪里帶得了你們兩個小倭寇,我還心疼外婆呢!”
我一雙小胳膊緊緊摟著媽媽脖子,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處,像只樹袋熊幼崽。哥哥掙脫了媽媽的手要自己扶著墻下去,外婆卻囑咐說:“牽住吶!別摔了。”于是蹭蹭蹭連下幾個臺階拉住了哥哥的手,“聽話,外婆牽,不聽話當心媽媽只要妹妹不要你了!”
后來的事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某天醒過來后就發現媽媽帶上哥哥走了。外婆一直牽著我的手,上哪兒都帶著我,我不哭也不鬧,唯恐自己不聽話媽媽就再也不來接我了。也好,如今鄉人給的點心全是我一個人的了,塞得我衣服褲子口袋都滿出來,掉出來的我就撰在手里。回去只吃一部分,另一部分攢起來藏枕頭底下,到時回去我要當著哥哥面吃,饞死他,讓他知道我在外婆這兒享福呢,誰他跟媽媽兩個人偷偷溜走不管我!
有時候外婆忙別的事顧不上我,我一個人吃著小點心就想哭了,想著哥哥這時候要是回來,我也還是愿意分一半東西給他的,遙控器也給他,他想看啥我就看啥。但是他們始終沒來,我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在這里呆多久,那時只覺得時間過得很慢,螞蟻都把我吃掉下的燈芯糕屑全部銜回洞里去了,天也不見黑,日頭還老高。
我終于忍不住跑去問外婆:“外婆,哥哥去哪了?”外婆給灶里添了把木材,說:“是不是沒人玩,想哥哥了?”我倚在外婆懷里嗯了聲,看著灶口舔舐鍋底的火舌出神,泛起了睡意。耳邊隱約傳來木材燃燒的嗶啵聲,麻酥酥地敲擊耳膜,外婆就那樣抱著我,暖烘烘的。
后來再大一點才漸漸知道許多事情,哥哥生了場病,爸爸媽媽那段日子正忙得焦頭爛額,坐火車帶他去省會醫院檢查,實在顧不上我了。我卻有些羨慕哥哥可以坐火車,可以一直跟爸爸媽媽在塊兒,甚至希望自己也生場大病之類的,這想法要是被媽媽知道肯定得罵一頓,比湊近了看電視還嚴重的多罷!
外婆其實是個話不多的老人,像她這樣年齡段的人一般都喜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講講曾經生活的坎坷不平,講講各自那些混得出息了的或者依然讓她們糟心的兒孫們。外婆總是平靜地聽著,偶爾也會講,她講的故事不帶任何一點渲染色彩在里面,那些艱苦卓絕的歲月在她的描述中就像某個稀松平常的午后一樣。外公穿過槍林彈雨幸運地跟外婆締結了一生的相守,外婆卻只說:“他是個勤快又十分會耕地的老實人罷了,心細,靠得住。”兩人孕育一筐子女,以兩具單薄身軀支撐起這座家,而那些艱苦磨難最終都化作了風霜,將歲月的痕跡鐫刻在他們皮囊的紋路和褶皺里,也帶走了最后受病痛折磨的外公。
外婆她真的是個善于聆聽的睿智老人,我的性子大概也受到些許影響,童年時期也總是悶悶的不講話,被人欺負只知道哭著自己揉一揉,然后一聲不吭地回家,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后來就喜歡賴在家看動畫片,一個人可以從早看到晚,也時刻記得媽媽說過的話:不能離電視機太近,不然會變成瞎子。那樣就再也不能看電視了,人可真容易瞎,媽媽還說過踩到白米飯也會瞎。
天氣熱的時候,吃過晚飯外婆會喊我上二樓平房的頂上看火車。端把小竹椅子,指著遠處一列長長的亮著光緩緩移動的點,“你看!”我懵懂無知,只覺得那移動的光點煞是新奇,囫圇地聽著外婆自言自語般的述說,二舅和二舅媽便是坐上了遠處名為火車的東西南下,我就想,哥哥和爸爸媽媽是不是也坐過那列火車呢?
我極目遠眺,漫天繁星撒滿天際,一輪清暉高懸,好似觸手可及又好像遙不可及。咣哧咣哧的聲音在靜謐的夜幕下襯得愈發清晰,光點在駛向漆黑一團的陰影后逐漸變得斑駁,那每個星星點點的光源后映著的,大抵都是一張張遠行的游子的臉罷。
如今想來,這世間每時每刻總有那么多人在來路和去路上輾轉徘徊,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而小時候外婆指向的那列火車,便載著我關于她的記憶駛入了那夜的星河之中,融進了無邊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