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 衣 異 志 錄 【Ⅱ】第一章:皇帝金殿大婚,王純安陸風流

正德元年七月,皇帝大婚之禮就已經開始進行。
宗人府,禮部,司禮監共同承擔大婚之儀。司禮監所做之事由大太監劉瑾親自管理處置,貼身內務則由李龍母親黃惟德全權處理。
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廟。
七月二十日命保國公朱暉充正使,尚書李東陽、謝遷充副使,持節行納吉納徵告期禮。制曰:皇帝制諭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卿女有貞靜之德稱母儀之選宜共承天地宗廟,特遣使持節以禮納徵,欽哉。
八月十一日,花費了四十萬兩白銀的皇室婚禮就要舉行了。
皇帝于大婚前夕召見了周昂。其實兩人有一年時日不曾見過面了。偶爾正德會召見李龍敘話喝酒,但是倒沒有召見過周昂。
這一年如影隨形的只有高玉。
李龍一如從前般淡然的性情,正德都習慣了。倒是周昂,一年不曾相見的他會是什么樣子?在大婚前夕他忽然有點想知道。
經過在錦衣衛和傳武堂這一年結結實實的淬練,周昂行為舉止越來越謹嚴至正,襯著他那溫潤如玉的容顏,從里到外透著君子端方的氣息。那一身錦衣衛總旗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為他度身定造一般。站在乾清宮的大殿上看著這樣一個人向自己下跪,口稱萬歲本應是件賞心悅目的事,但在正德心里卻有一絲寂寞掠過。那墻頭馬上啊……就在時光流沙中成了舊夢。
“抬起頭來。”正德的聲音不復一年前的稚嫩,已隱隱有了帝皇的威嚴和持重。周昂的心微微顫了一下。這一年他沒有見過正德,他不像李龍,也不像高玉,他沒有什么借口和其他身份能要求去見皇帝,除非皇帝召見,但皇帝也并沒有召見他。君是君,臣是臣,這一點即使山崩地裂也是不可能改變的,那么從李龍口中聽到的帝皇心意又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能成真?更何況自己堅持不做佞臣的心意從沒改變。只是想不到,正德會在大婚前夜召見他。為何要在如此特殊的日子里召見他?他并不想在這樣的日子里與正德相見,即使做為臣子也不想。
“不抬頭么?”臺階上的人走下兩步,已能看到明黃龍袍的下擺,那錦云織繡精針細線,十分精美。
周昂緩緩抬起頭,四目相對間,那心驀然悸動。一年不相見,皇帝連容貌都已不復稚嫩模樣,眉目間自有一絲至高無上的帝皇威嚴,威嚴之下卻也有一絲飽滿明媚的青春少年郎其華灼灼的神彩。
人長得更高了。
周昂竟在心里估摸,若除下那帝皇頭冠,皇帝身高應該能到自己的眉睫之處。這個高度還真可算是身材修長,玉樹臨風了。
“可知為何召你入宮?”正德輕問。
周昂低下頭:“臣不知。”
正德輕笑一下,語氣中有著一絲落寞被周昂聽出來了:“其實朕亦不知為何召你入宮,只是想著明日即將大婚,莫名的就想見見你。”
周昂不知該如何回話,也就把頭低得更低了。
“大婚所需事體德官在幫我辦,高玉也在貼心操持。不過德官跟朕說,待朕大婚之后就會回幽冥神宮與夫君安度晚年。德官若走,我……朕身邊便少了一個體己人。”正德凝視著一直低頭的周昂,輕聲道。
“陛下,臣會如德官一般竭誠效忠。”周昂說。
正德看著他,輕笑兩聲道:“朕知道你會。”
周昂又無語,正德凝視著他,好久好久,忽然輕聲吟唱:“夢驚破情緣萬結,路迢遙煙水千疊。那墻頭馬上啊,果然只是書里才有的景致,你回去吧。”
周昂忽然間便有些氣短身軟,竟一時起不來。正德也不再望他,返身走入內殿,周昂仿似發了一夢,見殿內再無動靜,才從地上站起。一回身,看到高玉立在殿外。高玉面目有些削瘦憔悴,想來是多日操持大婚事務所致。
“可要喝酒?”高玉問。
周昂看了高玉一眼,輕輕點頭:“好。”
高玉便引他到偏殿,取了葡萄美酒夜光杯道:“明日還有事要做,只能喝這葡萄酒了,從撒馬爾罕進貢來的。”
周昂取杯輕嘗:“好醇和的酒。”
高玉笑笑,竟有些苦容掠過,轉瞬不見。
周昂心念微動:“陛下大婚,你一直在幫他忙著,倒半分不像帶刀侍衛,而像是貼身伴伴了。”
“叔父漸老,入夏之后便病了,也就是我代替叔父為陛下盡忠了。”
周昂看著高玉,緩緩道:“不委屈么?”
高玉手一顫,舉杯飲盡葡萄美酒,起身道:“我送你出宮。”
兩人默默的走在空蕩的宮道上,偶爾有大內侍衛提著燈籠巡夜經過,一直走出紫禁城,高玉將手中燈籠遞給周昂,輕聲道:“慢走。”
周昂輕輕點頭,接過燈籠離開。高玉輕嘆一聲,回宮去了。周昂提著燈籠走回家,石勇和鐘信所居之處都還有燈火,獨有他和李龍居住的地方一片漆黑。周昂停步環目四顧,發現那屋頂之上坐著一個人。月影之下,能看出李龍的身影。周昂將手中燈籠往院內廊檐下一擲,人已飛身而起去到屋頂。李龍抬頭,微微一笑,稍移了一下位置,周昂在他身邊坐下。
“怎么今夜如此好興致,平日里都不見你到這屋頂上坐。”周昂看著李龍,緩聲道。
“今夜真是奇怪,無星無月無風,悶熱漆黑。”李龍喃喃道。
周昂也抬頭,是啊,無星無月一片黑,兩個人卻就這樣坐在屋頂上。他不知李龍在想甚,李龍也沒有言語,只是安靜的坐在屋頂上。鐘信和石勇住的宅院陸續熄了燈,夜越發的黑了。李龍依然安靜地坐在屋頂上紋絲不動。這一年來周昂與他朝夕相處,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
很久,很久,李龍輕聲道:“你有一年沒見過陛下了吧?”
周昂聽著李龍這話,那心便清晰的映現陛下穿著明黃龍袍的身,明媚飽滿的顏,不禁感嘆:“陛下變了。”
“變了?”
“不再是一年前那個略帶稚嫩的少年了。”
李龍輕輕一笑道:“青春少年郎,一天就三變呢,何況一年。”
周昂沒有回話,李龍也不再言,兩個人就這么坐在屋頂上,悶熱無風的夜晚令人難以安眠。石勇家宅子燈又亮了,兩人看到石勇走到鐘信住的宅子前,聽到他的大嗓門:“師父,您可熱么?要不要徒兒給您扇風?”
沒有回音。
又聽石勇大聲叫:“不知那李龍去哪兒呢,這悶熱天氣,要是用他的寒冰決替師父您寒一寒卻是極好。”
李龍聽得‘卟哧’一笑,又坐了一會突然長身而立,于漆黑夜中飄忽而去。周昂望不著他,也就下屋頂去了。
乾清宮內,正德獨坐寢宮,李龍飄然而至:“陛下,可熱么?”
正德指著宮內四角的厚冰桶道:“宮里去冬貯藏的冰正散著涼氣呢。”
李龍看著冰桶,靜默無語。
“有事嗎?”
“無事,臣這就回去了。”李龍輕道。
正德看了李龍一眼,輕笑道:“你是怕我熱,是以才過來宮里的吧,連通報都不用直接飛進來,那心倒是好急切呢。”
李龍微怔,看了正德一眼,不語。
正德眼里有狡黠之色,直視李龍笑道:“我會等你。”
“等………我?”
“等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向我下跪,求我寵幸。”正德淡淡笑:“你是父皇留給我的內助,寵幸本是理所當然。但朕對你,不想要這份理所當然。而想要你情之所至。”
李龍失笑:“陛下大婚在即,卻如此奇思怪想?”
“高玉,朕欲取欲求。周昂,朕求之不得。而你,朕不求亦能得。但朕偏要你求朕。”
李龍微低首:“陛下想太多了。”
“是么?”
“臣這一生,無可求。”李龍抬頭,眉目掠過一絲驕傲,答。
“是么?讓朕猜猜你的驕傲如何?”正德眉目一挑,眼光明媚閃亮。
李龍一笑:“陛下盡管猜。”
“你容貌之美,舉世無雙。這世間怕無有你能過眼者,此一傲。”
李龍不語。
“你系出名門大派,若有心號令江湖,江湖莫敢不從,自無須向江湖女兒低眉。此二傲。”
李龍依然不語,一片淡然。
“父皇將朕托付予你,猶如劉備托孤諸葛亮,臣子之最莫過于此,即無野心之誹,又行權臣之柄,進退攻守油然自得。此三傲。”
李龍一笑:“陛下,您真的想多了。”
正德盯著李龍,眼中亦有無盡玩味,微微一笑道:“縱然前三傲皆錯,這一傲斷不會錯了。”
“如何這一傲便斷不會錯?”
“朕擁有天下,卻就擁有不了你,便是你最大的驕傲了。”
李龍微抬眉看著正德,正德亦直盯著他,四目相對間,火花四濺。
“那陛下的驕傲呢?”李龍收回目光,緩聲問,眉目間頗有些盎然之意。
正德亦傲:“朕擁有天下,也擁有你!”
“陛下這般說,高玉要哭死,周昂縱求之不得,怕也要落寞死。”李龍復笑道。
正德哈哈一笑,揮手道:“明日朕便要大婚,就放你五天假,隨你去何處逍遙。”
李龍一低眉:“謝陛下賞。”轉身而去。
第二日,皇帝大婚。高玉隨侍在側,石勇和周昂隨侍在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趙良和東廠督主的鐘信也在全力策衛著京師的安全,以保大婚平安舉行。大婚統共進行了五天,小夫妻倆才得以行合巹禮,皇后先行回坤寧宮歇息,夜晚,皇帝才在侍衛太監宮女帶引下前往皇后寢宮。夜,坤寧宮外紅紗燈影。宗人府,禮部諸臣,司禮監內官皆在宮外守候。正德大婚之前,宗人府那邊說按宗室規矩會在諸王女眷中選人過來貼身服侍皇帝。但正德全數棄去,堅持只由德官,高玉貼身打點,其余諸太監宮女內官只做其他普通事。
宗人府內有怨言泛起。
坤寧宮外殿上,正德脫下繁雜婚服,換了一身輕便喜服,高玉一直隨侍在旁服侍。
正德長長伸了個懶腰,對高玉說:“今日你也累壞了吧,且下去歇息吧。”
高玉低首:“是。”
正德拂袖,便向內殿,皇后居處走去。
呯。
正德聽到膝蓋跪地的聲音。低首,是高玉雙膝跪地,正德無語凝視。高玉跪在地上,頭越來越低,終至伏地低泣,那雙手緊握正德喜服下擺。
正德深吸一口氣,緩聲道:“朕成婚乃是國事,她從此正位中宮更是國事。有些事,有些人,你注定爭不過,貪不得,放手吧。”
哭聲漸哀,止也止不住。
正德沒有即走,靜靜直立,直到高玉泣音漸沒,才抬步而去。
鸞鳳和鳴,喜慶吉祥。
那夜色漸濃厚,卻有司禮監內官在宮外跪地高喊:“陛下,時辰到了。”
陛下,時辰到了。
陛下,時辰到了。
陛下,時辰到了。
天子大婚,連與心上人纏綿盡夜亦不可得,夜半風冷,皇帝辭別皇后,在侍衛太監宮女內官簇擁下回乾清宮。閑人漸散,內殿紅燭高燒,高玉獨立內殿門前守候。外殿,守候著石勇,周昂。
“高玉。”內殿傳來皇帝的輕喚。
高玉躬身:“陛下。”
“你進來。”
高玉無聲跨入殿內。
“把門關上。”
高玉舉手把大殿門關閉,有意無意間插上門栓,緩緩回身,凝視坐在龍床之上的少年天子。天子面前以薄被覆之,長發及腰,僅以一條紅繩綁系在后,身著白色里衣端坐床上。
“上前來。”正德轉過頭看高玉,輕聲道。
高玉凝望正德,五天大婚人神俱疲,夜半歸宮更是郁悶有加,此時正德的臉上難掩意興闌珊之意。
“朕當日登基德官便告訴朕,從此以后朕便得直面朝堂宗室紛爭束縛,再無有父皇做擋箭牌。朕先前已體會朝堂紛爭,如今人生小登科也明白何謂束縛了。”
“陛下,這一年很辛苦吧?”高玉輕聲道。
正德沉默半晌喃喃道:“是很辛苦,不過好在有你。這一年日夜隨侍在朕身邊的,真的只有你啊。”高玉來到床前跪下,正德伸手撫他的臉,輕笑道:“朕夜半便得被迫離開皇后寢宮,當真憤怒。只是當朕回到這里,坐在這龍床之上倒驀然醒覺,或許這就是命定的吧,離了皇后回到這里,是為了……此刻此時。”
高玉微愣之后卻是驚喜,只是不敢相信,更不敢妄動。
“那些顧命大臣,父皇尸骨未寒,梓宮未葬,便就想著向朕示威,生怕朕不似父皇一般對他們俯首帖耳。這半年來內官出宮辦差想要些鹽引做費用,他們指示戶部不給。居然還可以聯合內廷在完全隱瞞朕的情況下意圖怠慢朕身邊的人。”正德直視高玉,凜凜一笑道:“朕,這么好欺負?”
高玉急急搖頭,緊握著正德的手道:“陛下,有我在,沒有人可以欺負您。”
“怕么?”
“怕甚?”
“內宮流言,侍衛專寵;言官彈劾,奸佞禍國?”
高玉搖頭:“臣愿焚身以火,那怕陛下只賜一夕歡愉,臣亦永世不忘。”
正德微微一笑,嘆息道:“朕今夜便成全你。”
高玉淚落。
“莫哭,上來。”
燭影搖紅間交頸纏綿,值守在外殿門口的石勇和周昂好似都聽到內殿傳出來的歡愉之聲。周昂神色不免復雜,石勇倒有些疑惑,他為人粗豪,雖識高玉有年,卻全然不知高玉心意。只不過他疑惑的還并不僅僅是從內殿傳出來的屬于高玉的歡愉之聲,只是這份疑惑說不清道不明,石勇干脆不想不聽,閉目立睡。歡愉之聲在這個喜慶夜晚間歇傳出三次,尤其是最后那一次,周昂甚至聽到高玉微弱無力的力竭之音,天子嗔然不滿之聲。難道天子竟是如此需索無度,高玉居然不能滿足?周昂從沒像當下這般痛恨自己耳力敏銳,但亦說不清到底是自己耳力敏銳還是那心過于敏感,很顯然同在身邊的石勇值守一夜已感疲倦,全無再聽到內殿傳出聲音的神情了。晨曦展露,正德容光煥發,明媚飛揚的出得殿來。高玉帶刀緊隨,那容顏里有著羞澀卻也有著禁止不住的喜悅。周昂望著高玉背影,竟感覺高玉腳步虛浮,如在云端。猝然間莫名心空。
一雙小兒女,要去給皇太后,太皇太后請安,正德與高玉情深意重過了一夜,心里所有郁悶皆消,牽著皇后的手走在去皇太后、皇太后宮的路上,也是心花怒放,十分喜悅,倒無甚煩惱了。這日午后,黃惟德遠行,正德親自相送十里,李龍隨扈在后。
“德官,可否不走?”正德戀戀不舍,握著黃惟德的手道。
黃惟德慈祥一笑:“陛下,臣少年入宮,一心服侍憲廟、先皇,年近四十方得一對佳兒女,幸得夫君體諒方能奔波兩地。目今年老體衰,也想陪著夫君過幾年神仙日子。有龍兒、高玉在,陛下定無憂。”
“我只是……”
“陛下,以后要自稱朕。”
“在你面前也要如此嗎?”
“是,再親近的人,陛下亦是陛下,陛下待人接物可以平易近人,但不可尊卑失序。尊卑失序會埋下天下大亂的禍根。”
正德笑了笑道:“朕明白了。德官既然想走,朕也不強留,臨行之前可有甚話要說給朕聽?”
黃惟德欣慰一笑:“陛下,何謂不擇手段?”
正德細望了黃惟德一眼,笑道:“德官是要朕做一個為了達到目的,任何手段都做得出來的暴君?”
黃惟德微微一笑:“臣是希望陛下不要為世俗之見所困。”
正德看著黃惟德。
“所謂不擇手段,從字面之意來說便是不必擇選手段,任性為之。但任性為之就一定是做惡為暴嗎?為善懷柔,也可以任性不拘泥。”
正德眼光發亮,笑道:“朕這般年少,卻已被俗見所困。”
“陛下聰穎靈慧,誠可擔天下任。”
“德官這般說,朕只能放手了。”
長亭十里,李龍下跪,直到載著母親的馬車遠去,再也不見才站起身。正德長吸一口氣,縱馬回奔,李龍反倒被他落下。
皇帝大婚剛過幾日,錦衣衛指揮使趙良按常例入宮述職。說到李龍已在德官離京之夜被派往湖廣安陸州查案。正德聽趙良這么說卻是眉頭一皺,這湖廣安陸州正是興王封地,難道京里的事方停,地方藩王又要出妖蛾子?便急問到底何事要李龍出京勘查。
“陛下,是湖廣安陸州縣民潘書倫,謀奪其姑夫李志亮家產,誣以為盜而殺之。論斬,系獄久矣。大理寺寺副傅習往錄罪囚,謂書倫情可矜疑行書大理寺,巡按御史李天賦往復調查仍擬前罪以請旨,但傅習堅稱潘書倫有冤。都察院即再派大理寺少卿張鸞、司禮監監丞邢纓,錦衣衛總旗李龍前往復查。”
“是民間刑事?”正德盯著趙良問。
“是。”
正德緩緩點頭,拂袖道:“既如此,便隨他去吧。”復又一想道:“張鸞何時去了大理寺任少卿?”
“陛下,便是今年六月初,由陛下親自下詔任命的。”
正德若有所思,嘆息道:“父皇新喪,朕有些恍惚了。”
趙良道:“陛下請節哀順變。”
正德輕輕點頭道:“你下去吧,湖廣那邊的情形隨時稟報。”
“是,陛下。”趙良躬身退出宮去。
這一年的八月底,京里錦衣衛和東廠、內閣都收到從湖廣送來的密報,錦衣衛收到的是李龍密報,東廠收到的是邢纓秘報。而內閣收到的竟是分封在湖廣安陸州和一鄰之隔的安化州的兩位藩王互相攻擊對方密謀造反的奏折。趙良,鐘信和內閣大學士李東陽都不敢怠慢,緊急入宮謁見正德。正德此時正在寢宮查看戶部奏折,其中一折戶部提到湖廣安陸郡守翁理提請制印寶鈔數額極大,恐有內情,建議皇帝派錦衣衛秘查細訪。正德放下奏折,正在思索,忽聽得說內閣大學士李東陽亦連夜趕來見駕,心知此情必然重要,趕緊叫高玉服侍更衣出寢宮接見三人。
“興王和安王互相舉報對方造反?”正德驚疑地看著殿下三人,問。
“陛下,臣會加派錦衣衛前往湖廣安陸和安化調查。”趙良說。
正德輕輕點頭,看了鐘信一眼,見鐘信不說話,就把目光轉向李東陽:“太傅可有話說?”
“陛下,朝臣互相攻訐的奏折不少,但是敢說對方謀反的奏折還是不多的,況且此事與宗室有關,滋事體大,臣認為還是要派得力之人前往調查核實才行。”
正德若有所思,想起戶部奏折,緩緩道:“朕親自去一趟。”
“陛下,萬萬不可。”李東陽忙道。
“為何不可?”正德反問。
“陛下真龍天子,萬金之軀,不可稍有差池。”
正德一聽此言,淡笑道:“太傅的意思朕怎么聽不懂?”
“陛下,朝中事務繁多,樣樣皆須陛下憑斷處置,不可再像東宮之時率性而為了。”李東陽的話也是綿里藏針。
正德凝視李東陽良久,忽冷笑一聲道:“太傅,還記得父皇是何時下葬?”
李東陽一怔,低首道:“孝廟于去年十月梓宮下葬。”
“那你可還記得去年九月戶科給事中劉茝曾經給朕上過一道奏折。”
“臣……記得。”李東陽面色微變道。
“你可還記得他是如何說的?”
李東陽低首不敢言,他知道這份奏折曾令正德龍顏大怒。
“太傅不記得了?那要不要朕念給你聽?”正德說著踱步下殿,握著李東陽的手緩聲道:“父皇去年五月駕崩,朕在悲痛中登基為帝,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四個月啊,太傅你說這四個月是短是長?”
李東陽不明其意,不知如何回答。
正德笑了笑,站定,凝思,抬首,緩緩道:“先帝臨御十八年,憫念民艱,痛懲時弊,極力振作以圖維新,不意此志不竟。大漸之際召大學士劉健、李東陽、謝遷于臥榻托以陛下,垂泣而語期于克纘先業。今梓宮未葬,德音在耳,而政事多乖,號令不信,中外皇皇,人皆失望。如聽商人李琳、譚景清買補殘鹽;張瑜、劉文泰等不亟誅以慰先帝之靈,而容其奏辯;太監劉瑯貽害河南而僅得吏調;薊州邊方多事奏取各處內官、將官,欺蔽奏差科道根勘;戶部奏革冗員,兵部奏革傳乞事皆報罷。夫先帝留健等三臣以輔皇上,而諸司章奏之下大率恩侵于法情掩夫公,是健等不得與聞而壅蔽之所,由始也。今咎徵已應,天戒凜然,伏愿深思遺命,信任老臣,政無大小咨之內閣參詳可否,而諸司各具題奏之數赴內閣以查遺漏,則凡天下大利害大得失密勿之地無弗與知而庶政舉宗社安矣下所司知之。”
最后一句話正德一口氣說完,雖然事隔一年,重新回想此份奏折,正德還是有些許激動。趙良,鐘信互視一眼,李東陽也為之深望了正德一眼,李東陽在成化年間便已被天下士子視為文壇領袖,開茶陵一派文風,此時見正德小小年紀,竟能將一年前的一篇奏文半字不減的說出來,也有些訝異。
“太傅,當時朕年少無知,還曾發怒譏諷朝臣說原來只要把朝中大事交給內閣全權處理,便不會發生天災懲戒了。原來朕登基不過四個月便令天下人失望了。倒不知是天下人失望還是謝遷劉健失望朕不曾像父皇一般事他們如孝子?”
李東陽背脊生寒,忙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是君父,諸臣豈敢要陛下事之如孝子。”
正德卻一笑道:“無妨,反正朕只認父皇一人為父,別人想要朕當孝子也不可能的。”
李東陽額頭有汗。
“太傅,既然朝中大小事情皆有內閣參詳,那么朕這個做皇帝的不就正好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了嗎?”正德說到此把身子轉向李東陽,與他對視,微微一笑緩聲道:“太傅,你是希望朕坐鎮紫禁城親自處理政務,還是希望政無大小咨之內閣參詳啊?”
“陛下,此去湖廣遙遠,若是路上有個閃失?”李東陽只能這樣說。他為人向來謙和,不是像劉健謝遷那樣可以據理力爭的性子。
“無妨,我讓鐘信陪朕去就是,太傅別人不信,還不信他嗎?”
李東陽徹底無話。正德一笑對鐘信道:“皇叔,你那徒弟石勇是興王的女婿對吧?”
鐘信點頭。
“那朕就讓他們小兩口也隨朕一起去湖廣,再把周昂帶上。高玉,你去準備一下。”
“是,陛下。”高玉應道。
正德望向趙良,面色一正道:“京畿的安全就靠你啦。朕委你重任,必要時可同時調動錦衣衛和東緝事廠。傳朕旨意要各地鎮守太監,守備太監,錦衣衛,東廠廠衛嚴密究查各宗室藩王動靜,隨時向太傅及朕奏報。各地巡按御使尤其是巡按云貴川一帶的御使須嚴防有土官趁勢作亂,必要時神機營亦由你調用。”
“臣遵旨。”趙良叩首接旨。
“劉瑾來了嗎?”正德又問。
“陛下,臣在此。”一直守候在殿外的神機營中軍二司內官監太監劉瑾及時出現應聲。
“你率神機營五千兵,好好輔佐趙良。”
“臣遵旨。”
旨意擬下,正德看過之后首肯,蓋下寶印,由趙良收著。
“馬永成在嗎?”正德再問。
“陛下,臣在殿外侯旨。”大太監馬永成進殿跪拜行禮。
“馬永成,朕離京之后,京中安防之事就全權交給趙良負責,東緝事廠便由你暫代掌管。你須得好生輔助,若有推搪搶功之處,朕回來就剝了你的皮。”正德淡淡道。
馬永成嚇得低首,連稱遵旨。
正德環視眾人一眼,道:“朕離京之事,只許你們知曉,若有泄露,你們最好在朕回京之前自裁。朕管不了大小政務,要你們的命還是能做到。”
李東陽、趙良、劉瑾,馬永成統統下跪,皆稱遵旨,絕不泄露行蹤。
正德展顏一笑,揮袖讓四人先行下去,握著鐘信的手道:“叔叔也好久不曾離京了吧,快快收拾行裝,隨朕出京。”
鐘信在蕓娘逝后就一直隨石勇居住,雖然還是東廠督主,但大小事早就交由馬永成去辦了。正德讓宗人府以京安郡主俸祿例供奉鐘信。對于鐘信來說,身邊有亦領哈和撒哈答服侍,又有石勇孝順,又不用管東廠諸事,每日只是修習武功,倒也舒服自在。
鐘信見正德有些興奮,輕聲道:“陛下,臣這就回去準備。”
正德點頭:“朕去向皇后辭行。”
高玉一聽,忙道:“陛下不是要保秘行蹤么?怎可又多一人知之?”
“皇后不怕。”正德笑道。
高玉不語,隨正德前往皇后寢宮。
皇后已就寢,正德突然深夜到來,令她吃驚。正德倒是如實相告,皇后為之擔憂,握著他的手不忍離。
正德撫手笑道:“皇后,朕此去安陸,你想讓朕為你帶甚好玩物事回京?”
“陛下平安歸來就好。”
“真的不想要何物?”
皇后溫柔一笑道:“聽說湖廣之地號稱九頭鳥,陛下難道能為臣妾帶回一只九頭鳥?”
正德拊掌大笑:“皇后想要九頭鳥,朕就為皇后帶來。”復握著皇后的手,暖聲道:“朕離京在外,皇后務必替朕孝敬皇太后,太皇太后。若宮中有事,須時時尋錦衣衛指揮使趙良商議定奪。”
“陛下放心去,臣妾即為中宮,這宮禁之地臣妾自當盡心顧之。”
正德點頭,與高玉,鐘信直接出宮去到石勇家中,宣周昂和石勇一起啟程,順便讓石勇帶著妻子去湖廣拜會岳父。臨行之前,正德還特意派遣閻群兒前往定州,宣唐宋四兄妹直接前往湖廣安陸候援。就在正德即將前行之時,李東陽急送來戶部奏折,原來戶部再次請旨鑄造銅錢,以解寶鈔流通混亂,銅幣短缺之苦。
正德再次否決了戶部的奏折。
從前的東宮十侍衛現在的大內侍衛,依然先行開道前往湖廣安陸。正德,高玉,鐘信,周昂,石勇及其妻朱寧兒俱騎八百里快馬連夜離開京城。石勇怕妻子身子弱受不得驚,全程同騎一馬貼心照顧。狂奔了一日下來,換了四批快馬,直到夜色已暮。鐘信怕正德疲累,就讓高玉、周昂尋客棧入住,石勇扶妻子入內歇息。大家用過晚膳,高玉自服侍正德去了。石勇既要照顧妻子,又不忘孝順鐘信,倒是最晚一個才歇息。石勇去到飯廳,想喝杯酒散散乏再去歇息,不想飯廳當中,先坐著周昂。石勇看周昂面前一碟牛肉,一壺酒,慢斟慢飲,倒仿佛有些落寞。
“一個人在此喝悶酒?”石勇笑著坐在周昂對面道。
周昂微微一笑:“你呢?”
“有些累,想喝點酒解解乏。”石勇笑道。
“這一年,苦不苦?”周昂道。
“你指何事?”
周昂看了他一眼道:“聽邵太妃宮里人說,你還不曾與寧兒圓房。”
石勇一笑道:“那些太監宮女就是八卦,寧兒雖然身子弱些,也不致于弱到連跟我圓房都不行。只是受孕有些難,邵太妃急得很,天天叫太醫送大補藥給寧兒。寧兒虛不受補,哪里吃得了,就又都送回去,這么來回幾次,便被人嚼舌根亂傳。”
“原來如此。”
“不過德官離京之前,教了寧兒一套強身之法,想必有用。今日寧兒與我共奔一日,雖仍十分疲累,卻不似往日那般困乏,想必是有效。”石勇欣喜道。
“德官出京。”周昂慨嘆:“此次是再不回來了吧。”
“是啊,德官說自己也老了,奔波大半生也該好好歇息。”
周昂想起李龍,喃喃道:“德官一家忠良。她為孝廟奉獻半生,如今又把兒子獻給了陛下。”
“說起李龍,我聽邵太妃宮里人說,他還真是自小就許了給陛下當內助的。如此看來他和陛下還算是青梅竹馬呢。”
周昂看著石勇,緩聲道:“你這一年常出入邵太妃宮中,可有聽到一些關于陛下的流言蜚語?”
“你是指陛下和高玉?這經已不是宮中的流言蜚語了,錦衣衛廠衛都在傳,”石勇笑道:“因著這事高玉還被國舅爺打過呢。”
“有這事,我卻不知?”
“你當然不知,我在宮里看到的,就在皇后宮里。皇后不是有四個哥哥么,那日他們齊齊進宮向皇后請安,高玉過去送陛下的賞賜,國舅爺照著高玉的臉就狠抽了一記,當時半邊臉就腫了。”
“你不是去邵太妃宮中嗎,怎么又去皇后宮里了?”
“那天正好是皇后生辰,我進宮了能不去向皇后請安嗎?打了臉還不解恨,硬是當場讓皇后宮中的侍衛抓著摁在地上打了幾十板子。”
“你沒去救他?”
“我怎么敢在皇后宮中救人啊,再說陛下都沒出聲。”
“陛下也在?”
“皇后生辰陛下能不來嗎?陛下就這樣看著四個國舅爺打高玉替皇后出氣。”
周昂沉默良久,嘆息道:“做佞臣能有甚好下場,高玉也是自找的。”
“不過也奇怪,我事后去看望高玉,他倒完全沒有怨艾,反而說皇后好可憐,就權當替陛下補償她。”
“替陛下補償她?”周昂微微斂眉,喃喃低語。
“哎,不說了,不說了,進得宮多,我這嘴也碎了,宮中事不可語啊。”石勇搖手,自喝了三杯酒起身道:“我上去將息了,你也早點將息吧。”
周昂輕輕點頭,看著石勇離開。
石勇走到樓梯口,忽停步回首望著周昂道:“此次陛下召唐詩宋詞前往湖廣,只怕你也要整理整理自己的事情。”
周昂看了石勇一眼,緩緩道:“陛下調他們兄妹四人去湖廣是為國事。”
石勇笑道:“可是男兒漢總是要成家立業,傳宗接代方好,雖則寧兒體質弱,可是我與她成婚之后,卻也發現不少樂趣。你老拖著她們又不肯與她們在一起,不也是害了她們。”
“那她們干脆易嫁不就好了,宋詞嫁給唐行簡,唐詩嫁給宋居易。”
石勇愣了一下,拊掌而笑:“你這辦法好呢,下次見著唐宋二位大哥,不妨如此提議。”
周昂搖首一笑,也大飲三杯,起身道:“一起上去吧。”
石勇點頭,與周昂一起回房歇息去了。晚上歇息一宿,第二日繼續啟程,如此交替四日,第五日凌晨便到了安陸州,此時城門還未開,正德等不了,眾人便棄馬飛躍城墻而入。石勇這一年跟周昂用心習學輕功倒也有成,抱著妻子與其他人一起躍城而入。寧兒溫柔似水望著石勇,貼在他身上仿似藤蘿。
進了城門正德就直奔興王府。鐘信道:“陛下,要不要通報一下。”
正德神色一凜:“通報甚,我便是要殺他個措手不及,看他到底如何造反?”
“陛下,也可能是誣告。”鐘信到底還是擔心這個弟弟,輕聲道。
正德淡笑:“那就更要闖一闖知個端詳。”
鐘信便不再言,吩咐周昂和石勇去會合東宮十侍衛,自己和高玉保護正德入興王府。王府各處都漆黑一片,只有一處還亮著微弱的光,那里居然就是興王居處。
正德輕輕一笑道:“莫非皇叔夙夜不眠,想著怎么謀奪朕的江山?”
鐘信低聲道:“陛下,興王不是那種有野心的人。”
正德瞧了鐘信一眼道:“叔叔,你跟你這個異母弟弟不過就是喝一杯酒的情意吧,倒就替他說話呢。”
鐘信內心咯噔一下,不好再言。
“高玉,踹門。”正德笑道。
“陛下,是踹門嗎?”高玉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了一句。
正德點頭笑延:“對,踹門,愈大聲愈好。”
高玉便先后退兩步,再猛地上前一腳將大門咣當一聲踹開。正德跨步而進,鐘信小心跟隨。里面竟沒有傳出慌亂之聲,而是從紅紗暖帳中傳來的顛鸞倒鳳之聲。三人轉過屏風,那暖帳中突然射出一人,正德眼前已是寒光一閃。鐘信沉喝一聲,手中銀針便要射出,忽聽嬌聲一笑,正德眼前寒光收回,那人便立在三人面前。竟是王純,長發及腰,赤裸身體立在三人面前。
“純兒,莫被人看了,莫被人看了。”床內男子居然也不驚怕,拿了一件里衣奔了過來給王純披上,自己卻也還是赤條條的。
正德‘卟哧’一笑:“皇叔好溫柔。”
興王轉頭一看,竟見正德就在眼前,先是一呆就嚇得撲通一聲跪在正德面前,顫聲道:“陛下怎會來湖北?”
“皇叔,不必驚怕,抬起頭來。”
興王抬起頭,正德那雙眼卻向他下體望去,復望向高玉笑道:“想不到他這物居然比你的還粗長,難怪純姑姑要來找他尋歡兒。”
高玉抿唇不語。
正德望向已穿好衣服的王純,笑道:“如此深夜還要在此尋歡,不怕他家那母老虎?”
王純嚶嚶笑了兩聲,冷冷道:“她要敢惹我,我便一刀結果了她。”
興王一聽,忙望向王純道:“純兒不可,王妃斷不敢惹你的。”
王純又笑,將興王拉起來道:“我也沒說真要殺啊,你便這般心痛她?”
“只要純兒不為難她,我便做甚都愿意的。”
“這安陸州小小藩府你都不舍得放棄,還說做甚都愿意。也用不著你愿意,我也不缺你一個。”王純淡笑道:“不過是路過安陸來望望你,順便歡樂歡樂而已。陛下在此,你還是快去穿了衣服,免得他有借口說你君前失儀,借機削藩。”
正德一笑,挽袖道:“姑姑這心果然向著皇叔。”
“到底與他有一日夫妻之恩,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是要惦記惦記的。陛下是為興王與安王事到湖廣的吧?”王純問。
“姑姑倒是很清楚明白。”正德淡笑道:“不過我日夜兼程趕到湖廣,要先將息將息方好。”
“那是安王的事,與興王無關。”王純道。
正德眼光一凜,冷冷道:“無關有關,不是你說了算。”
王純看了正德一眼,笑道:“你登基一年,倒頗有帝皇之風了。”
“不及姑姑風流一如往昔。”
“我曾去找過安王,那人迷信天命,身邊有一神漢相幫,自以為可以取而代之成為皇帝,是我叫興王代為參本送上京師的。”
“他也參了興王一本,而興王身邊也有你這巫山神女相幫。”正德半句不讓。
王純只得笑笑,望向鐘信:“陛下如此威嚴,你和他相處定是十分艱難吧?”
“我很好,你不必擔心。”鐘信木無表情道。
王純聳聳肩:“不說了,我也累了,須得將息一會,你們隨意,不必理我。”
興王此時已穿好禮服,重新跪到正德面前:“請陛下恕臣失儀之罪。陛下前來安陸……”
正德把袖一拂:“朕就是來看看皇叔過得好不好?皇叔老當益壯,朕也甚是欣慰。”說完轉身就走。
興王惶恐:“陛下要去何處,且就在王府住下吧?”
“不必了,朕自有住處。”正德甩袖而去。
鐘信跟隨而去。
興王起身握住鐘信的手,惶惶道:“兄長,陛下他?”
王純輕握興王的手道:“讓他去吧,莫為難他。”
興王看了王純一眼,輕嘆一聲放開手。正德一行在安陸州郡府衙落腳,上午將息半宿之后,邢纓、張鸞和李龍也過來向皇帝請安。正德留下李龍賜座,邢纓和張鸞便轉去看望鐘信。
“你的差辦得怎樣?”正德問李龍。
李龍微微一笑:“還不曾辦。”
正德看向李龍。
“我們從京城到安陸走了十天才到,剛到此處便在民間聽到關于安王和興王的流言,我和邢公公就去了安化一趟,張少卿則留在安陸調查,隨后派人八百里快馬把秘報送入京師。你們來得倒是快,更想不到陛下會親自到此。”李龍微笑答。
“我在京中無甚事做,且就四處走走。”正德淡笑道。
“陛下不必過于擔心安王和興王之事。”
“興王是朕的親皇叔,見面雖少卻也多少知他性情。安王此人?”
“安王是太祖高皇帝第十六子慶靖王朱栴的后人,此人向來迷信巫女神漢,常常在王府興巫舞晝夜不歇。”
“就這些?”
李龍一笑:“那倒不是。臣在安王府還見到周昂。”
正德雙眼一瞪:“胡說,周昂一直隨朕在京師,如何能在安化見到他?”
“甫一見到臣也嚇了一跳,那人長得與周昂甚是相似,連名字都一樣。”
“這世間真有如此相似之人?”
“其實細看并不相似。”
“為何?”
“氣度不同,年齡也大些,細看下去便無一絲相似。”
正德看了李龍一眼,道:“你為何特意提到這個人?”
“那人現下是安王極力攏絡之人。”
“攏絡他作甚?他是何人?”
“他是安化都指揮使。”
正德微斂眉:“藩王勾結武官?”
“臣還沒有查到證據,不過安王府確實有些江湖異士走動。”
“識得否?”
李龍搖頭。
“安化鎮守太監李增在做甚?”
“此人倒無甚動靜,每日只是如尋常一般出入府衙。”
正德吟思半晌,緩聲道:“看來朕須得向安化派駐總兵官和巡撫。”
“陛下,若派了總兵官和巡撫,會不會打草驚蛇?”
正德淡淡一笑:“安王若無背叛之心,怕什么總兵和巡撫?安王若有背叛之心,豈不正好引蛇出洞?”
李龍看了正德一眼,道:“那陛下準備派誰過去充任總兵和巡撫?”
正德哈哈一笑:“就把興王屬地安陸的都指揮使姜漢派過去充任安化總兵。至于巡撫嗎?現在湖廣巡撫是何人?”
“是兵部少卿安惟學。”
“好,高玉,傳旨安惟學,即去安化。”
“陛下,那安陸的都指揮使由誰暫代?”李龍又問。
“石勇不正好帶朱寧兒回娘家么,就由他暫代,想必興王不會有異議。”正德笑著看了高玉一眼道:“你順便也去向石勇傳朕旨意。”
“臣馬上去。”高玉領旨出門。
“皇叔隨朕過來的,你去給他請個安吧。”正德說。
“是。”李龍起身。
正德笑道:“你倒是說走就走,便沒有別的事兒?”
李龍看了正德一眼,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正德:“您大婚之日,我卻沒有送禮。現在補送應當還來得及。這顆紅寶石原是在定州得的,現在就送給您當賀禮吧。”
正德看那塊紅寶石,切割成心型,用黃金包裹鑲嵌其中做成吊墜,正德抬頭問李龍:“這吊墜要如何用?”
“陛下若想送給皇后,可以配一條金鏈子。若想留給自己,可鑲在皇冠上。”
“皇后讓我為她帶九頭鳥回京去,若是尋不著九頭鳥,用這寶石抵數怕也不錯。”正德看著紅寶石笑道。
“陛下,臣過去給督主請安。”李龍淡淡一笑,躬身道。
正德揮手讓他去,低頭看著手中的紅寶石,璀璨奪目,一望可知是天下至寶。嘴角掠過一絲笑意,把寶石握在手心里。
李龍去見鐘信,鐘信指著邢纓道:“李龍,邢纓說他在安化見到周昂。”
“我說的是真的,督主如何不信?”邢纓不悅叫道。
張鸞微笑,拉了邢纓一下。邢纓橫了他一眼道:“你也不信?”
“信也要核實,這便是查案的慣例。”張鸞慢條斯理道。
“稟督主,安化州都指揮使不但名字與周昂相同,容貌亦有七分相似。臣初見之時也著實嚇到了。”李龍說。
“原來這世間真有相像之人。”鐘信輕嘆一聲道:“依你們三人所查,這安王、興王是否真要謀反?是一王謀反還是兩王共謀?”
“自然是一王謀反,若是兩王共謀,怎么可能會互相上奏折攻擊對方謀反?”邢纓即道。
張鸞微微笑道:“亦可能兩王各自謀奪天下,卻又同時思疑對方會忠心于陛下,是以皆想先下手為強告倒對方以圖漁利。”
鐘信看向張鸞。
“安王封地我不曾去,但興王這邊頗有些古怪。”張鸞道。
邢纓和李龍都望向張鸞。
“興王妃蔣氏也有請巫女神婆在王府中設壇祈福,據說與在安王府出沒的是同一批巫女神婆。”
“王妃為何要這般做?”邢纓追問。
“據說王妃一直在求子。”張鸞說話一直都慢條斯理:“興王的長子在孝廟十三年出生,只活了五日。今年四月份王妃生下的又是個女兒,是以王妃一直在向上蒼求子。”
“哦,原來如此。嫡子只活了五日,也是可憐。”邢纓嘆息道。
“便是如此?”鐘信似不以為然地問。
李龍緩聲道:“督主,事關謀逆大罪,屬下以為不可掉以輕心。”
鐘信輕聲道:“陛下如何說?”
“陛下調安陸州都指揮使姜漢到安化州擔任總兵,安陸州都指揮一職暫由石勇接任。”李龍說。
鐘信、邢纓和張鸞都眉頭一挑,均明白正德已開始對兩王同時動手,只是才到安陸是否下手太快?三人久歷朝政難免持重,對正德如此迅速皆有些疑惑。
門外傳來石勇的聲音:“督主,您可起身了?”
邢纓大聲笑道:“他早就起來了,勇兒,你進來吧,昂兒在嗎?”
“昂兒在。”周昂溫柔的聲音傳來。
邢纓看向李龍笑道:“聲音倒不一樣。”
話音落處,石勇和周昂已進來,同時向鐘信、邢纓,張鸞請安,亦都望向李龍道:“你回來了。”
李龍點頭。
邢纓笑道:“昂兒,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周昂不解邢纓為何如此,不過還是走到他面前。邢纓將他上下打量,還特意細看了他的面容好幾回,長嘆一聲道:“為何看似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卻令人心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之感。”
“東施效顰?”李龍道。
邢纓忽地抽出鳳頭短刀,曲指一彈刀刃錚鳴作響,雙指一抹刀刃,那如絲鳳眼掠過一絲冷媚殺意,道:“想即刻殺掉那人免他污了昂兒如玉容顏。”
張鸞望著邢纓,不屑道:“你這人何時都喜殺好狠,也不知你這斷了是非根的太監何來如此大殺意?”
邢纓鳳頭短刀倏忽一轉便擱在張鸞脖頸處,冷冷道:“便是斷了子孫根,殺意才大,你不服?”
李龍、石勇、周昂都嚇了一跳,但鐘信卻視若無睹,想必平日兩人便是如此相處,他都習慣了。
果然張鸞舉手撥開邢纓的刀,向鐘信道:“督主,依臣下之見,便由邢纓、石勇和我留在安陸,周昂和李龍前往安化如何?”
“陛下臨行前還派人前往定州宣唐宋四兄妹到安陸,想必也快到了。”周昂緩聲道。
“督主,您會留在安陸州?”石勇問。
鐘信看向石勇。
“陛下要我暫代安陸都指揮使一職,我希望您也能留在安陸。”石勇說。
鐘信沉吟半晌道:“人員分派都由陛下作主。”
門外有人通報:“督主,興王殿下來了,陛下請您過去,其他人也都過去。”
鐘信輕點頭,石勇跨步過去扶住他,替他應答:“知道了,督主這就過去。”
眾人一起去到正德所居之處,里面興王與王妃蔣氏正在向正德請安,周昂在外卻看到屋頂上坐著王純,一怔停步。王純看到他,微微一笑向他招手。
周昂向屋內看了一眼,飛身躍上屋頂,面對著王純:“你怎會在此?”
王純懶懶道:“來看杬弟。”
周昂怔了一下才明白王純說的是興王。王純是固安郡主的女兒,固安郡主是成化爺的親堂妹,王純和興王居然還是不出五服之內的至親,皆是宣廟一支的血脈。
周昂沉默一會,緩聲道:“他呢?”
王純笑了笑;“他回云南了。”
“回云南了?”
“聽說大藤族族長率族人襲擊了點蒼山,他回去救人去了。”
“大藤族?”
“十六年前令四師兄周義折戟沉沙的大藤族卷土重來,襲擊點蒼山。”
“大藤族當年謀逆造反被朝廷發兵平定,余孽逃亡,卻為何現如今襲擊點蒼派?”周昂緩聲道。
王純一笑,看著周昂道:“大藤族與你們周家的關系,你應當知道。”
周昂緩緩點頭:“知是知道,但并不甚詳。”
“按理說大藤族也無理由襲擊點蒼山。但你們周家皆是點蒼派出身,當年四師兄率兵征剿大藤族,結果卻鬧得大藤族族敗人亡、二師伯下落不明,生死難測,自己亦身殘名埋,真正兩敗俱傷。他當年無論在江湖還是在兵部都算是風流倜儻,前途無量的少年英雄,若無此戰,至少現在也是雄據一方的都指揮使甚至總兵官了,何須做個受人輕蔑嘲笑的鎮守太監隱忍收藏,當真是一步錯便墜落輪回了。”
周昂沉默良久方道:“ 我倒并不知叔叔是因此身殘。”
“這些江湖恩怨你不知也好,四師兄一直希望你做錦衣衛的。”
“你到安陸州當真只是為了看看興王?”周昂再問。
王純笑著反問:“不是為了看看興王,還有何事?”
周昂若有所思道:“你也是傳武堂弟子,終歸舍不下這太祖傳下來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王純卻冷笑:“安王和興王亦是太祖子孫,落入他手又何妨。我一個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不能出入朝閣,為將為臣的弱女子能做甚?”
周昂破聲而笑。
“你笑甚?”王純倒有點意外。
“原來你這心倒甚大,居然還想著出將入相,我都不曾這般想。”周昂輕吸一口氣,笑道。
王純眉目流轉,巧笑顧盼,周昂半邊身都酥掉了,趕緊轉身道:“陛下就在屋里,你也快下去吧。”說完就躍下地去,轉身奔入屋內,正好趕上最后一個給正德和興王請安。興王看到周昂,不禁一愣。他的神情沒有瞞過正德、鐘信、李龍、邢纓、張鸞的眼睛。
正德微微一笑,向著石勇道:“寧兒呢,還不快帶來見父親。”
興王一喜望向石勇:“寧兒也來了?”
石勇躬身答:“是,岳丈大人,陛下許我夫妻倆來安陸省親。”
“快快喚來。”興王喜道。
“是。”石勇轉身奔出。
李龍掃了興王妃一眼,見她略微皺眉,似乎并不歡迎寧兒回安陸的模樣。王妃霸道,興王軟懦之流言看來并非空穴來風。強勢的安王,強勢的興王妃,同用一班巫女神婆,禍事啊。
寧兒過來向父親請安,卻異常堅定的沒有向王妃叩首,眾人都不禁有些愕然,石勇亦不曾想妻子竟會如此行事,頗為不解望著她。興王妃面色慍怒,只是耽于正德在堂,不好發作。
興王略為尷尬,挽著寧兒的手,溫言道:“我兒這一路到來,可好?”
“謝爹爹掛心,寧兒有夫君在旁保護,好得很。”這一聲答得干脆,石勇聽了都嚇了一跳,在家中寧兒從不曾如此高聲對他說話,向來是溫聲細語。正德卻是玩味的一笑,這皇家秘辛,自然是他知道得最清楚。興王向正德叩首,請正德務必到王府一趟,為他接風洗塵。
正德笑道:“朕今晨走得太急,嚇到皇叔了吧?也好,縱然是藩王謀反,這日子也總得過,朕這般急切,反倒有失帝王之儀啊。且就隨皇叔吧。”
“謝陛下,請陛下隨臣去。”興王叩首謝恩。
興王府擺宴招待眾人,宴后女眷入后院歇息,其他人都去戲園子看戲去。那戲臺上花旦水袖如流云,面目流盼生輝在吟唱,邢纓看得呆掉竟站了起身。張鸞看他如此失儀,輕輕扯他衣袖。鐘信對臺上的戲毫無心思,微閉雙目冥想。
“阿琚,是不是你,阿琚,是不是你?”邢纓突然飛身躍上舞臺,握著花旦的手急叫。
花旦花容失色,驚慌躲避,邢纓伸手去抹花旦臉上的粉彩,想要看花旦的真面目。猝然,破空中一枝利箭,射向邢纓后背。
鐘信身體驟然躍起,伸指一夾,那破空之箭便被他二指夾住。回首向外厲喝一聲:“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王府放箭?”
這一聲喊嚇得興王心膽俱裂,高玉、李龍急護住正德,周昂和石勇已追了出去,張鸞疾飛至舞臺將邢纓擋在身后,警惕地看著戲園之外。
“啊。”張鸞身后忽傳出邢纓一聲慘叫,那花旦竟趁眾人心思皆向外之時取頭上鳳釵,奮力刺入邢纓心口,旋即向后疾退長笑而去,卻是清脆男音。
張鸞驚而扶住邢纓,急為他點穴止血。鐘信想要追,興王一把拉住他的手,面無血色的看著他,一臉驚惶。鐘信心一軟,停下身形。
“朱祐杬。”兩人身后傳來正德冷冷的聲音。
興王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叩頭如蒜:“陛下,臣冤枉,臣冤枉,臣絕無加害陛下之意,適才之事臣當真不知曉,陛下,請您務必相信臣。”
周昂和石勇奔回來,齊聲道:“陛下,不曾見人。”
正德淡淡道:“這定是有備而來,你們自然尋不著人。”復把眼望向興王,興王哪敢抬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鐘信于心不忍,向正德道:“陛下?”
正德把手一揮,打斷他的話:“叔叔,你和石勇留在安陸州,興王府的事由你去查,安王那邊就由李龍和周昂去查。待唐宋四兄妹到得安陸,一并撥去安化。”
張鸞扶著邢纓過來,邢纓面色蒼白,胸口還插著那根鳳釵,直沒入柄,看來受傷不輕。
“王府御醫何在?”正德突然沉喝一聲,誰都聽得出他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怒氣。
李龍閃身便到正德身邊,將他的手緊握,溫柔道:“陛下,且先回去將息一會。”
正德看了李龍一眼,緩緩松了一口氣,看向興王,冷冷道:“皇叔,朕就在你的王府住下。”
興王哪敢不從,急喚來王府主薄,要他安排眾人食宿事宜,更加派人手在王府巡邏護衛。
王府御醫過來救治已躺在床上的邢纓,張鸞替他拔出胸口的鳳釵就要放在桌上,邢纓卻道:“給我。”
張鸞將鳳釵遞給他,邢纓仔細看著說:“這鳳釵的確是阿琚的。他當年登臺唱《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之時,因苦惱貴妃無相配之鳳釵,唱起戲來不趁手,我特意叫人為他打制的。阿琚非常喜歡,他離開京城隨二師兄,三師兄浪跡天涯之時都是帶在身邊的。”
鐘信聽邢纓這么一說,眉目間也微有愕意,只是依然沒有言語。
邢纓抓著鳳釵指著鐘信激動道:“阿琚當年獨自一人去小塘池底查南宮世家,害你受了這許多苦。這許多年過去了,你偏不肯原諒他。這可好了,阿琚定是被人害了,不然這枝鳳釵絕不會落入他人手。”
“邢纓,適才那花旦一臉粉彩,都看不出真面目,或許就是你所說的阿琚也不定。”張鸞不想鐘信為難,就說。
“你少亂說,阿琚怎會害我,我與他又不是不相識。”邢纓推開張鸞怒道。
“好了,都不要說了,讓御醫診治為好。”正德見邢纓發怒,知他性情沖動,就出言制止。
皇帝都開了口,邢纓不好再說什么,只恨恨瞪了張鸞一眼,不再理他。
御醫仔細檢查了邢纓的傷口,對正德道:“陛下,幸虧刺得不深,不曾傷到心脈,靜養幾日便好。”
正德點頭,對張鸞道:“這幾日你就陪著他。”
“是,陛下。”
“各自散去吧,朕也累了。”正德嘆息道。
興王立刻過來:“臣送陛下前去將息。”
正德看了興王一眼,欲言又止,點點頭。高玉卻有些擔心,想要攔住興王。正德一笑道:“高玉,不妨事,我們這么多人在,就算他要害我,也不會急于此時。我與興王是至親叔侄,有些家常倒是可以嘮嗑嘮嗑。”
“陛下言之有理,臣莽撞了。”高玉恭謹退下。
正德伸手一握興王隔衣手腕,大步而去。高玉緊隨其后,看他叔侄二人進了客房,自己在門外守候。石勇請鐘信去客房歇息,鐘信看了邢纓一眼,走了。
周昂也和李龍離開,想起邢纓的話有些奇怪,就問李龍:“適才刑監丞為何對著我說這世間有如此相似的兩人,難道在這安陸之地有人似我?”
李龍笑道:“不是在安陸,是在安化有人似你,連姓氏名字都一樣。”
周昂停步瞪著李龍。
“你瞪著我作甚?你若不信,我目今帶你去看就是。”
“不必,待陛下有主張不遲。”
李龍微微一笑,輕點頭。
“你來安陸非因二王謀逆來的吧?”周昂問。
李龍點頭。
“那為何事而來?”
“為一民間冤案而來。”
“事情可了結?”
“還不曾問案。”
周昂看了李龍一眼:“因二王謀逆?”
李龍點頭。
“今日無事,要不要我隨你去問問案?”
“也好,有你在,事情應該能了結得快。”
二人便前往安陸郡衙門,先看卷宗了解案情。
“犯人潘書倫,受害者李志亮是其姑父。”周昂取筆一邊看卷宗,一邊寫下他認為重要的信息,入京年半有余,周昂已形成遇案提筆將加害人和受害人分兩邊輯錄的習慣。
李龍取出兩張畫像遞給周昂:“左邊是潘書倫畫像,右邊是李志亮畫像。”
周昂仔細看過,用鎮紙分壓在兩邊。
“潘書倫向官府告發李志亮是盜賊,但在官府出發緝拿李志亮之前,潘書倫已將其殺死,官府緝拿的是潘書倫。”
“潘書倫向官府陳述為何殺人之時,是說李志亮想要連夜潛逃,他因此為國除賊,但是安陸郡守翁理似乎不認可潘書倫的陳述。”周昂一邊翻看供狀一邊說。
“不錯。案子交到安陸郡守翁理手中,翁大尹筆擬論斬。本要秋后行刑,但是潘家人上京到大理寺申冤,大理寺寺副傅習接案,認為潘書倫殺賊有功,論斬有冤,擬復議。都察院逐定三司會查。由我以錦衣衛,邢監丞以東廠,張少卿以大理寺之名前來安陸復查。”
‘潘書倫是否有冤,取決于他的姑父李志亮是否真是盜賊。”周昂一邊說一邊查找卷宗:“安陸郡過去的刑卷中可有提到李志亮曾犯事?”
“這事找刑名師爺來問一下就知道了。”
周昂一頁頁翻看案卷,指著一張中的內容說道:“這里有記載,李志亮是良人,這也是安陸郡守翁理判潘書倫誣告的重要依據吧?”
“一世為盜若能不被發覺便是良人。”李龍笑道。
周昂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不相信他?”
“信不信不重要,有證供才重要。”
“對潘書倫最不利的是李家人告他偽造文書侵吞李家財產,這一點連他的姑姑都指證他。”
李龍從案卷中抽出兩份文書,同樣一左一右放在周昂面前:“左邊是潘書倫偽造的文書,右邊是李志亮親手書寫的文書,雖然表面看字跡頗為相似,但稍有書法根基的還是能看到有所不同,最重要的是印鑒,雖然都是李志亮印四個字,可是一個是楷書,一個卻是隸書所印,而李志亮平時的文書都是用隸書印,安陸郡守翁理由此確定他偽造文書,有誣殺他人嫌疑。”
“這文書確實是個自相矛盾的證物,是潘書倫被捕之后從他家中搜得。若李志亮是盜賊,官府剿之,家產會充公,這文書根本無用。多半是他想要謀奪家產偽造文書,李志亮不從,潘書倫急而殺之誣之為盜。”
“他情急自保,忘記銷毀文書,文書反成證據。”
“如此確鑿證據,為何大理寺傅習還認為他有冤?”
“或許是因為即使潘書倫偽造文書,也不能說明李志亮不是盜賊,若殺賊有功,最多也就是徒刑,斷不至于論斬。”
周昂起身道:“我和你重去李家看一看如何?”
李龍一笑:“好啊。”
兩人起身前往安陸郡監獄提審潘書倫。這邊廂興王陪同正德回客房將息。正德見興王局促,就笑道:“皇叔不必拘謹,坐吧。”
“謝陛下,陛下坐。”興王躬身道。
正德淡淡一笑徑自坐在床上,興王這才敢在旁邊坐下。
皇叔目今多大了?”正德笑問。
“回陛下,臣是成化十二年生人,目今三十有一了。”
“朕的父皇是成化六年所生,信叔叔是成化九年所生,你們三兄弟倒是各自相差了三年。”
“是。”
“朕的親叔叔不少,但是真正有所來往的倒也沒幾個,此次前來安陸,皇叔與朕要好好親近親近。”
興王額頭冒汗,也不知正德何意。
正德一笑道:“叔叔是怎么跟純姑姑勾搭上的啊?”
“陛下,臣不敢,臣絕對沒有勾引純兒。”興王低語,額頭直冒冷汗。
“那么是純姑姑勾搭你嘍?”
“這?”興王不語。
正德眼光微冷:“朝廷明令不許嫖娼呷妓,于是皇叔色心難抑勾引宗室女?”
興王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急道:“陛下明鑒,臣絕無此心。臣,臣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正德追問,目光微凜。
興王雖然慌亂,最終俯首于地:“臣該死,臣不該勾引純兒,求陛下不要責罰純兒,一切由臣承擔。”
正德目中微露欣賞之色,輕笑道:“皇叔不必多禮,起來吧,朕不過好奇,問一問而已。”
興王哪敢起身,早嚇得雙腿發軟了。
正德也不再勸,只是笑道:“皇叔有幾名子女啊?”
“臣婚后生有一子三女,夭折了一子一女,于此僅有兩女在世。寧兒因是臣與她人所生,其母并非臣之妾侍,因此不曾記在宗譜上,實有三女在世。”
正德有些憐憫地看著興王,嘆息道:“皇叔原來無后啊。”
興王也為之黯然:“臣不孝。”
正德忽笑出聲:“皇叔少壯之年,還可努力努力。”
興王聽正德突然笑出聲,面上一紅,不敢再言語。
“幼女是今年四月生的吧?”
“是。”
“可曾賜名?”
“還不曾賜名。”
“為何?”
“京里一直在忙著陛下大婚之事,宗人府就將各藩屬宗室事務延后了。”
“哦,原來如此。那就由朕為她賜名吧,她是何人所生?”
“是臣王妃蔣氏所生。”
正德略有所思,緩聲道:“蔣妃所生一子一女皆亡,甚是可憐,皇叔這個孩子朕就賜名永福吧。”
“謝陛下厚恩。”興王深深叩首:“臣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還要謀逆害朕?”正德突然就冷聲道。
興王赫然抬首:“臣真正冤枉,請陛下明鑒。”
正德微微一笑,眼光發冷不置可否。
“乖乖皇帝侄兒,你不要老是嚇杬弟可好?他那點膽兒經不得嚇。”屋頂上,傳來王純的調笑。
“如此膽小之人,純姑姑你是如何看中的呢?”正德抬頭笑道。
王純吃吃笑:“還不就是貪他生在皇室,卻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純良。年少時曾想叫他一起游歷江湖來著,可是他因著自己是藩王不能亂跑,硬是哭著把我送走了。哎,冤家啊。”
“純兒,是我對不住你。”興王內疚道。
“是我自找的,與你不相干。當年是我勾引你在先,你又比我小四歲,如何有膽量跟我游歷江湖。這些年我過得很好,游歷江湖挑戰各大門派掌門,十分快活。”
“皇叔,當年可曾想過與純姑姑成婚?”正德問。
興王長嘆一聲道:“我們是英廟一脈,不能與景帝后人有任何瓜葛。這是皇爺爺臨死前的遺旨。”
正德看了興王一眼,冷笑譏道:“皇叔即能翻云覆雨又能忠孝兩全,真正是個情義兼顧的好男兒。”
“乖侄兒,你也別譏他,你以為你就能擺脫皇室束縛放縱不羈的過一生?過得個三、五年,莫說皇室繁文縟節束縛,滿朝文武大臣就能把你磨圓。”王純笑道。
正德低頭看興王,伸手抬起他的下頜,饒有趣味地笑問:“皇叔,你說朕會不會如純姑姑所說,被滿朝文武大臣搓圓磨扁了?”
興王見正德眼神變幻莫測,時冷時熱,心下亦是又驚又駭,忙向后退了幾步連連叩首,卻不敢說話。
正德拂袖直身,面無表情道:“朕累了,你出去吧。高玉。”
高玉推門而入:“陛下。”
“替朕更衣。”
“是,陛下。”
高玉過來扶著興王,送他出門,然后把門關上插上門閂。王純在院外飛身落下,扶住雙膝都跪麻了的興王,笑道:“嚇死了吧?”
興王望向客房大門,輕聲道:“照兒與哥哥性情真是天差地別,想必不會被文武大臣們欺負。”
王純一笑:“他這般對你,你倒還為他著想。”
“我時時聽你說哥哥在朝中事,當真覺得哥哥還不如我這個做藩王的弟弟活得自在。照兒是哥哥唯一的血脈,我這做叔叔的,總要替他想一想。”
“你啊,有這心便好。照兒這孩子不是你能比的。”
“如此更好。”
“只是不知他何時才會信你真的沒有謀反之心?”
“蒼天可鑒,總有一日他會信。”
“我送你回去。”
興王突然握住王純的手:“純兒,真真對不起。”
王純微微一笑:“不須說了,這許多年我游歷江湖,倒真是讓我見識到許多佳妙玉人,如今你叫我回來當個正經王妃,我也做不到了。”
“純兒……”興王沉吟良久,凝視王純道:“石勇是個好孩子。”
王純微微一笑,點頭:“我扶你回房。”
正德駐立在窗前,凝望王純與興王遠去,緩緩回身看著高玉道:“高玉,你可相信興王?”
“陛下,臣觀興王殿下倒是赤誠之人。”
正德卻笑道:“赤誠之人卻專做欺瞞懦弱之事啊。”
“陛下,何故如此說?”
“你可曾聽過他當年事?”
“聽宮中人傳流言,說他在邵太妃宮中淫亂宮女生下寧兒郡主。”高玉緩緩道。
“邵太妃一向持正守嚴,怎會放縱兒子在自己宮中淫亂?興王就藩多年也只得兩妃在側,也并非荒淫之人,又怎會不顧母親名聲淫亂宮女?”
高玉適才在門外聽得王純言語,再聽正德這般說,心中頓時驚疑不已,但這等皇室秘辛,他還是裝聾作啞得好。
“皇叔赤誠又懦弱,倒確實不太可能做那等謀逆之事。”正德臉上現出釋然微笑,長長伸個懶腰道:“累死朕了,高玉,朕要抱著你睡一會。”
“是,陛下。”高玉溫順的上得床去,正德便把他當抱枕抱著,當枕頭枕著安心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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