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的小說寫解讀想想挺無恥的，不過既然費心完篇了，不講出來總覺得渾身不舒坦，就像國王的新衣缺了圍觀的群眾。因為是小說寫作的一次成果驗收，畢竟是遵從了海明威（八分之七的內容在水面以下）、畢飛宇（心慈手狠）的寫作理念，還是恬不知恥地把創作構思寫出來與諸位討點罵聲，也給自己從12000字刪到6000多字這一行為一點掌聲吧。
主旨思考
既然瑯琊令的征文題目是《女中豪杰》，首要考慮的即是切題。豪杰從本意上說是個中性詞，有人中豪杰、軍中豪杰，不一而足。但吊詭的是，有女中豪杰的特定稱謂，卻無男中豪杰的說法。換句話說，豪杰這詞自創始到實際應用可能（沒有考證）壓根就是以物理條件上的男性作為先決條件或者說必要條件。那么女中豪杰的真實含義就變得細思極恐，無論是花木蘭、樊梨花、穆桂英還是梁紅玉，甚至孫二娘，民國替父報仇的女子皆是從男性視角精心挑選出來的，做了男兒事的典范，是男權概念的延續。
《圓桌會》上竇文濤說了一個笑話，大概意思是說男人說老了沒什么，老了可以是肖恩康納利。女人回答說，那我老了也可以是肖恩康納利。這是一則在國外可以被視作很無當，歧視年邁女性的笑話。我自己也深有感悟的一件事是，某次在街上看見前凸后翹的一位青春少艾，我們贊嘆說這才叫女人，一位有些年紀的女同事擠嘴問我們，那她不算女人嗎？我們回答你這叫“女的”。，這兩種境況皆直擊女中豪杰這詞的要害。我不禁問自己，難道脫離了男性思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不算女中豪杰？祝英臺墳前殉情不算女中豪杰？《聊齋志異》中的《妾擊賊》中的小妾不算女中豪杰？難道女人不該有女性的豪杰？
所以我寫這短篇的時候，我心目中的女中豪杰，首先就應當是與這個詞語的對抗。如何對抗，那就要找到那個牢籠。女人終身要面對的、首當其沖的束縛便是世俗對女性容貌外形上的約定。為了制造這種困境，對于喬燕和她母親洛念人，我首先就拋棄了中人、平庸之姿這種外貌上的設定。我得把矛盾放大，我說洛念人是“勝比嫦娥”，又用了他父親要將她送入宮中來佐證她容顏上的美。而洛念人怎么選擇打破這種束縛，便是女性式的豪杰定義的依托之所。
洛念人
首先因容貌美必產生因此而起的禍端，送入宮中當作政治交換的籌碼在中等階級的官宦家庭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洛念人選擇了不告而逃，甚至與關系最親密的哥哥也沒有只言片語留下；然而她還是因她容貌之好而被好色之徒喬公遠看上，期間經過喬公遠一番密集的愛情攻勢。這個我是從喬公遠身上側面來說的，沒有明說，有兩處情節安排，一處是喬公遠在椅子上要給婉兒拜老師，這是說他幽默風趣，招女人喜愛；一處是他能妻子新喪便跟洛念人許下終身不納妾的誓言，可見其人的口甜舌滑的偽君子相，歷史上如這般的男子不少，元稹曾在納了多位妾室后在妻子墳前留下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千古絕句。喬公遠的原型便是此人。
而反過來說，洛念人嫁他我希望她是豪氣而英爽的，雖然被騙也是她主動的嘗試，我設置了兩點，安排她說的話來佐證她的結婚觀念是“你不顧宗族禮法，不聘媒妁之言，將我這無根無由、不知就里的女人娶入門中…….我的一星半點你可從不過問。”（所以我嫁給了你。）
她以為喬公遠不是世俗的男人，是讀了圣賢書，是“至情至性”的，而實際上喬公遠恰恰是她成為豪杰最大的阻礙，十年婚姻她除了唱曲，便是相夫教子，過的是最女性的生活。她樂于安穩的根本原因在于她認為是自己選擇了愿走的路，是人的選擇。
為了打破她安逸的，在文中我寫到“喬公遠也覺著難聽，他也琢磨不明白夫人為何放著虞姬不唱，硬要唱那楚霸王。”這段和前一段里春桃笑著說“你娘最稀罕的”形成了相互映照，這種對照下我把喬公遠進一步丑化了，他對妻子洛念人的關心，甚至不如一個丫鬟。他甚至不知道妻子最愛昆曲的凈生，更不談能理解洛念人心中對自我選擇的強烈意愿，和她心目中的那個豪氣。在喬公遠看來，她離開了女貌的所有行為都是“扭捏作態”，都是“潑婦”的。
就像文章開篇對女色的描述，第一篇里安排一長段他和小妾的你儂我儂，包括他在婉二娘容顏不復的時候另覓新歡，我就想說明類似于時代最頂峰的人物，一眾喬公遠們，他們在愛情上離經叛道的基礎還是女人的長相，還是美貌，還是物化后的女性。
所以洛念人的悲劇是注定的，包括我刻意設計了她唱曲舞劍時披散頭發，臉上抹上戲劇油彩，都是想寫她對女性容貌，或者說對物化女性的深深厭惡。可是更讓我自己奔潰的是，我居然不愿意讓她的孩子喬燕認同她的觀點，文中喬燕說“二娘好看的就像畫上的”，這段甚至直接導致了洛念人的死。
她跟春桃說：“若將來嫁人，但求個販夫走卒涂個安生度日。”我想她可以通過這一句告訴讀者她的絕望，用社會幾乎是最底的一個階層來埋葬作為人的理想。這句話原本我后面還寫了一段，但我刪除了，我還想用這半截的句子來放她一馬，這樣好顯得洛念人的反抗和試錯還在繼續。
畢飛宇說小說家要心慈手狠，寫到這里我有些明白了，不過在后篇里，我又手狠了一把，安排她像楚霸王一樣自刎而死，留下的信件內容我沒有說，但一定不會是怕流放寧古塔為奴，怕不盡孝義。而我借洛克川的嘴將她的一生予以總結，只得一句唏噓“生死有命，念人也有她的命，怨只怨她女兒身軀，非要行男兒之事，逼得自己全無退路。”我寫下這句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洛念人活過來聽到這一句，一定還要咽回氣。
她不是追求的男人式的義氣與豪邁，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的自主權。這份氣魄才是我認為的女中豪杰，也是千千萬萬生在那個時代的女性的夢想。
然而我好像真的沒有那個勇氣寫得那么決絕，畢竟這早已不是這個時代的主題（或許還是）。于是我讓洛念人的行為在皇權和災難面前合理化了，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敗筆。
喬燕
喬燕是否殺人在我好朋友那里是個極其嚴肅的問題。我承認這是一個小說必須說清楚的事情，但在我最初的構想里，它是開放式的。
有了洛念人的創作理念，我想喬燕這個角色就好理解了。她因洛克川的講述而將多年的困惑解決，即她娘為什么走？但同時又形成了新的困惑，“若是燕兒愿隨娘離去，娘是不是就不尋短見了？”
這個問題洛克川是回答不了的。這是很主觀缺乏邏輯的一個問題。就像朋友問的，喬燕干嘛最后生出謀害親爹二娘的想法，她娘又不是他們害的。
是的，但喬燕的問題是個必要問題，也是正常生活中會問到的，實際上這等于是在問當年的事是不是我的錯，我應該不應該負責？同時也是在問我該怎么做？很顯然這個關乎女性成長的命題要洛克川來回答是無解的。
此后我讓喬燕穿白衣，只吃素，不說話的方式，類似守喪的行為告訴讀者，她認可了這是她的錯，是由于她對二娘沒有產生應有的恨，導致了娘的絕望離去和死亡。很明顯這是對她母親本意的背離，又一次完美的曲解。坦白說這就是我所看到的青春，在否定父親或者母親后的叛逆。喬燕要意識到女中豪杰式的自主性還需時日。
銅鏡之夢原本是整篇小說的結尾。靈感是《畫皮》和《七月與安生》。銅鏡在傳統仙狐鬼怪的小說里是一扇打開異空間的門，此處我安排了三個角色纖瘦干癟的喬燕，豐腴的婉二娘和含恨的兒時燕兒（通過名稱），這是喬燕的一體兩面。一方面女孩子到了一定歲數都會有羨慕婉二娘的心態，希望通過鏡子瞧清楚自己的容貌長相，彌補先天不足，好在社交群里討個好的位置；另一方面喬燕又有些懵懂的明白了人性格上的孤獨，了解真實的自己只是脫離了物化后的 “娟秀水靈”。而一切的癥結都在于燕兒的恨，這個小時候的燕兒究竟恨哪個，想保留哪個。三個角色在鏡外又在鏡中，分不清孰真孰假，彷如一場王位爭奪戰。
我說這是一篇開放式結局的小說關隘就在這里。讓讀者決定，尤其是女性讀者決定到保留哪個消滅哪個？喬燕會成為敢為女先的女中豪杰，走上母親的試錯之路。還是憑借先天外貌上的優勢，服從命運的安排安穩度日。
可能到此為止的話會更接近我最初的構思，一部類似于《唐傳奇》或者《聊齋志異》的小說。
結尾
人最終可能都會在性格上無限接近我們的父親或是母親，喬燕終歸會像洛念人。按這個思路，我想把毒三娘子嫁接到這個人物身上，以完成與其他三部短篇之間的連貫性。
為了完成這個任務，我使了一個小花招，我把原本是單獨放在一段的“衣只穿白，食只吃素，緘口不語”放到了銅鏡之夢段落的開頭。并在前面加上豬油蒙心的表述，如此就給有意識的讀者造成了一種錯覺，就是可能連這個祭奠的行為都是屬于夢境的一部分。這樣做的好處是，把喬燕重新丟回戰場，在沒有作出任何表態的情況下繼續面對問題。
喬燕敢在夜里尋夢，找尋答案，包括面對乞丐也不驚慌，都說明她在性格上跟母親很像。乞丐的一句“敬她是條漢子”，讀起來雖然可笑，但我的意思也是希望有個人能認可她母親的行為，故用了“漢子”而不是“女漢子”。而喬燕聽到這句就下意識地拜師了，這里已經決定了后面故事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喬燕有沒有殺人？那么已經很明顯了，她決定謀殺了哪一個自己。
我在文中是這么安排解謎路線的，首先乞丐說了“一旦行出此事，從此永在江湖。”而喬燕歸來第一句就是“徒弟同你去江湖。”
再說一個心慈手軟的地方，其實聰明的讀者，在乞丐說的“美人胚子一張臉”以及標題的“女色”上看出乞丐說的“臉上毒和身上毒”的意思。因為不忍心喬燕徹底走上邪魔外道的路，故我又安排了“三毒”之論，把三毒解釋為悔、悟、舍。其實這三個字也是對三種毒的另一種表述。不過因為這個“舍”字讓喬燕看上去沒那么可怕了，但是舍有時候也意味著冷血。
不知這么處理究竟好還是不好。可能就像群里一位好朋友說的，人物到了一定時候自己就會說話，會選擇自己的命途，或許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