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炙熱火爆的太陽,似乎要把大地烤熟了,才肯善罷甘休。她暴跳如雷地驅趕走,漫無目的漂浮在天邊的白云,雖然它們長著如棉花糖般可愛的模樣。她粗魯地給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天空,披上那件單調古板、密不透風的藍色外套,盡管它仍苦悶著萬千愁絲纏繞的圓臉。膽小怕事的南風,悄悄躲藏到藍色外套的背后,任憑那艷麗奪目的綠樹紅花,流淌下滿額的汗水苦苦哀求著,卻仍然紋絲不動。赫赫炎炎燃燒著的夏日空氣,凝結成一道無形的網,阻擋住世間萬物交流溝通的管道,整個世界仿佛被靜止在赤熱的浸泡中,只有那仍呆在水里,無憂無慮地游來游去的錦鯉,偶爾冒個泡露出湖面來,貪婪地吃著岸邊人朝它們扔過來的食糧,然后再忽地沉沒到那碧綠的無底洞里。作為觀賞性魚類,它們沒有吃肥了就面臨著被殺戳的危險,只需要搖晃著圓滑笨拙的腦袋,在人類面前眉來眼去地取悅著。這究竟是受人擺布,對命運走向無能為力的錦鋰的悲哀?還是需要從它們的身上,去獲取那撮微小快樂和滿足的人類的悲哀?
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師原安靜地在“隨心精神病療養院”里面,走過冰冷無情的冬天,度過色彩斑斕的春天后,轉眼又踏入了悶得透不過氣的炎熱夏天。但是治療的進度,卻始終停留在無法跨越的開始階段。
作為一個有著豐富經驗的多重人格錯亂癥治療專家,周梅也有過失敗,不過她的成功率很高。處理這樣的病例,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務,便是要讓病人信任她,跟她在一起感到舒服,然后把另我們一個一個叫出來談話,明白他們為什么會存在,以及最終怎么樣才能擺脫他們,使多個人格狀態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單一的個體。
“這首曲子是《愛的羅曼史》嗎?你彈得真好聽!”周梅宏亮爽朗的聲音飄進了師原那間冷清得只剩下音樂的房間。
高楓曾來看過師原,他送了師原一把據說是高價淘回來的吉他,還有一堆關于《音樂劇》創作的書籍,毫無疑問,那是他暗攥著自己心底隱匿著的私心,美其名說是給師原打發時間用的。
“這是我的母親最喜歡的曲子?!睅熢苊返α诵φf。
“哦,那你的父母一定很相愛了!”周梅仍掛著那抹職業式的溫暖微笑。
師原的臉忽地一沉,他并沒有回答周梅,低下頭沉默著。
“你的父親會彈吉他嗎?”周梅似乎對他的父親很感興趣。
“不知道?!睅熢H坏負u了搖頭。
“能跟我仔細聊聊你的家庭嗎?”周梅的聲音溫柔得讓人無法拒絕。
“我的家庭,很普通。我的父親工作很忙,常不在家。我的母親,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去年已經離開人世了?!睅熢澏吨曇簦M量壓抑著心里頭的悲傷。
“哦,真對不起。”周梅注意到了師原失落的心情,她懊悔自己有點操之過急。
他們每天都交談。一個星期后,周梅把師原叫到了治療室。
“你要放輕松些,我準備將你催眠?!敝苊房拷鼛熢p聲說。
“好的?!睅熢恼Z氣透露出一絲不安。上一次孫維的催眠,讓他知道了躲藏在自己身體里面的另我叫梁末,但是他對梁末一無所知,他對梁末突然感到有一股莫名奇妙的害怕。
“別擔心。你放輕松就好?!敝苊啡崧暟参克?。
“好的?!睅熢c點頭。
“好,我們開始。”
將師原催眠了十五分鐘,他終于進入了睡眠狀態。
周梅看著熟睡在椅子里的師原,湊近他輕聲說:“早上好,梁末。你能聽到我的話嗎?”
她看到師原由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格接管而發生在面部的變形扭曲,他的臉上突然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油膩表情。
“我當然聽得到。早上好!美女醫生?!迸で摹皫熢遍_始朝周梅擠眉弄眼。
“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當然知道,這里就是你們想把我殺死的地方。”扭曲的“師原”眼睛里面突然流露出一抹兇光。
“不,這是我想要幫助你的地方。你知道......”周梅溫柔地解釋說。
“得了吧,美女醫生,我不是那個傻子師原,你別想要騙我!”扭曲的“師原”粗暴地打斷了周梅的話。
“你喜歡吉他嗎?”
“我才不喜歡那玩意。我喜歡喝酒,喝酒能讓我得到快樂和滿足!”扭曲的“師原”舔了舔嘴唇,嬉笑著說:“美女醫生,能給我來一杯嗎?”
“哦,你再回答我幾個問題的話,我或許可以給你一杯酒。”周梅朝他溫柔地笑著。
“別想要騙我!我沒什么可說的。”扭曲的“師原”忽然停止了回答,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你喜歡你的父親嗎?”周梅試探性地問。
扭曲的“師原”依然沒有說話。周梅注意到了他的臉上彌漫著濃重的悲傷。
周梅湊上前,安慰說道:“沒事。你現在將要醒來,師原......”
師原睜開了眼睛。
“我和梁末談了一會,這是很好的開始。我希望他可以和你成為朋友?!?/p>
每天固定的談話和隔段時間的催眠,漸漸成為了師原在療養院的固定節目。周梅很想跟他談多一些有關于他的家庭的話題,但他卻一直逃避著不肯再透露更多,而梁末,更多的時侯也只是憤怒地沉默著。治療似乎遭遇到了瓶頸,停滯不前。
師原漸漸習慣了療養院里面的環境。病人們似乎全都在四處自由活動著,盡管在每道門旁和走廊里都有看守,通往外面的大門總是緊鎖著。在大堂有一個大型娛樂室,那里面有電視機、投影機、甚至卡拉OK,娛樂室的隔壁還有一個鍛煉身體的體育館,那里擠滿了各種健身器材。飯堂的伙食也很不錯,廚師們每天都變著法子做各種好菜哄他們開心。
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費盡心思地,讓他們覺得和外面一樣的正常。但是,當師原走進自己的房間,外面上鎖的那幾道門,卻讓他感覺到是那么的刺眼和不自在。有一個可怕的聲音經常在他的耳邊吵鬧著:“該死的笨蛋,這里是一座監獄,我們必須馬上要離開這里?!彪m然師原在心里安慰“他”:“等周梅醫生治好了我的病,就可以離開。”“笨蛋,那你是要讓她把我殺死嗎?我不會讓你有這么一天的!”那個暴躁的聲音繼續咆哮著。
第二天上午,宿管姑娘小微注意到了師原的不同。對于這個披著淡淡的憂傷又年輕俊朗的病人,她平時總是忍不住會多看幾眼,但是今天的他似乎比往日顯得更加精神煥發,帥氣逼人。
“你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毙∥⒊瘞熢瓬厝岬匦χf。
“是嗎?小微?”師原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似水。
“是啊,幾乎像是另一個人。”小微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那是因為你?!睅熢穆曇羧匀粶厝嶂?。
“你是什么意思?”小微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加速跳動著。
“你令我感到不一樣。”師原緊緊抓住她的手,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不讓她有一絲躲閃的機會。“你令我感覺好極了!”
小微漲紅了臉,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你有男朋友嗎?”師原似乎想要乘勝追擊。
“沒有?!毙∥⑤p輕搖搖頭,她一畢業便來這個療養院工作,根本沒有機會遇上正常點兒的人。
“你有想過要離開這里嗎?”師原仍舊輕柔著聲音。
“嗯,有時想過?!钡拇_,沉重的工作壓力曾讓小微起過這樣的念頭。
“你知道,我的病并不嚴重,周醫生說我的病快好了,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你能帶我一起離開這里嗎?我保證:我們在一起會很快樂?!睅熢蝗环诺土艘袅?。
“我考慮考慮?!毙∥⑤p輕地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天,師原再又一次被帶進了治療室。
“早上好,師原?!?/p>
“早上好,周醫生?!?/p>
“今天上午,我們將試用一些鎮靜催眠藥,你可曾用過它?”
“沒有。”
“好。你會發現它令人非常放松。”
師原點點頭:“好的,我準備好了。”
五分鐘之后,周梅醫生開始和梁末說話。
“早上好,梁末。”
“早上好,美女醫生?!?/p>
“你在這里過得開心嗎?梁末。”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好吧,我說實話,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梁末嬉皮笑臉地說。
“那你為什么想要逃走?”周梅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沒有呀?你從哪里聽說的?”梁末的語氣透露著不安。
“小微告訴我的,你求她幫你離開這里。”
“他媽的!臭XX......”憤怒的梁末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他一下沖到周梅的桌前,抓起桌子上的紙和筆大力砸向她,周梅只好低頭躲閃開來。
外門的看守聽到里面的吵雜聲音,急忙闖進來緊緊按住師原的手。
“梁末......”
周梅注意到師原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梁末已經走了。
師原睜開眼,茫然地看著面前緊緊抓住自己雙手的看守,困惑地問:“發生了什么事?”
“我很抱歉,梁末攻擊了我,因為我發現他想逃離這里?!敝苊肥疽饪词厮砷_師原的雙手。
“但是已經沒事了。我想讓你和梁末帶到一塊兒談話?!敝苊防^續說。
“不!”師原失控地大聲叫喊著。
“我害怕!我......不想見到他!他不是真的,他只是我的想象。”
“總有一天,你將要跟他見面的。你要嘗試著認識他,這是你被治好的唯一途徑?!敝苊纺托牡亟忉尩馈?/p>
“我想回到我的房間去。”師原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
寂靜的深夜,被濃稠的黑暗重重包圍著的師原,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他痛苦地想著: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這里,他們在對我撒謊,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治好我的病。師原實在是不能面對其他人格正生活在他體內的事實,他感覺到一切的一切,全都已經走到了盡頭,不會再有見到外面明媚曙光的那一天。
蹭著窗戶外面灑進來的微弱月光,師原拖動著游離的雙眼,來來回回搜尋著,任何尖銳鋒利的東西,但卻徒勞無功。在這個房間里面,到處都是圓滑著笑臉的軟綿軀殼,在它們身上看不到一丁點的棱角。暴燥的聲音操縱著他,砸掉了心愛的吉他,他從那斷裂的琴身上,找到一塊冒著尖角的碎片。師原毫不猶豫地把它刺進了自己手腕上正跳躍著的血管,看著鮮血從狹小的傷口蜂擁而上,一滴一滴跌落到地上,把那白色的地毯染成鮮紅的海洋。師原的世界,正慢慢地被徹底浸沒在那片無邊的黑暗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