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訓,“女子無才便是德”,然我不信。這世上的戰場太小了,男人間的弱肉強食已經足夠慘烈,他們不愿巾幗來分一杯羹,遂編造彌天大謊,令天下女子甘做附庸。
我自幼心高氣傲,認為才華可添為雙翼,助我爭得一席之位,于是乎,茶余飯飽破工夫,玉鏡臺前插架書。寒來暑往,燈窗苦吟,漸覺如坐井觀天,遂萌生游學的念頭。
未及父母首肯,我擅作主張。是夜,遣丫鬟銀心收拾細軟,備下良駒,并留書一封,三言兩語,“兒去矣,待學成歸來再盡孝”,好不瀟灑。
此時萬籟俱寂,我換上男兒裝,快馬加鞭,晚風撩起衣角仿佛振翅。我穿林而過,竹葉颯颯作響似是竊語,但,我顧不得了。身后有天光在追趕,前方才是我的坦途。
終于,出得城外,舟車勞頓,我疲憊不堪,放慢了速度。咦,有一男子出現在我眼中,他施施而行,青衫上已經沾滿風塵,眉宇間仍透著一股英氣,喃喃自語,將《詩經》中的句子灑了一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呆子,我玩心大起,下馬與他搭話。
談論間,知他名喚“梁山伯”,要往紅羅書院求學,心生一計,與他結伴。至草橋亭上,他忽然提議我二人可義結兄弟,我不好拂他的意,便撮土為香。對天盟誓之時,我俯身跪下,慣性地款擺腰肢,一驚,這分明是女子的作派。來不及了,我看他神色有異又不發疑問,只好強作鎮定。因心中有鬼,于是一路無話。
到了會稽郡城的書院,外面是白色粉墻,八字門開。入門,見一堂屋,正中擺了一字長案,抄寫冊籍堆疊如丘。先生頭戴綸巾,正襟危坐,沉默寡言,看過我們二人的窗稿后,便隨手收入學生之中。
我被安排與梁山伯同寢,暗叫不妙。他似是察覺其中不妥,假意安慰,“我倆相識可方便彼此照應。學業上取長補短,共同進步。若你哪日頭痛腦熱,哥哥必衣不解帶地悉心看顧。”我白了他一眼,烏鴉嘴。
可偏偏不幸言中,第二日,我就因水土不服,皮膚火灼一般的滾燙,非常難受。他覷準時機,道,“賢弟病得突然,非藥石可醫,為兄定當遵守諾言,好生照料你。”我強撐起身子,謝過他,又推辭,“天色將晚,梁兄且去歇息吧。”他怎肯就此罷手,說話間已經上了我的床榻,仍借口,“我必要守著你一夜才安心,再者說,你一身火燙,我們抵足而眠,可助你降溫,這是古法。”我四肢無力,意志昏沉,只得由他去了。然可惜的是他算是君子,只是不能慎獨。我假寐之時,何曾不知他偷偷掀開被子一角,飛快地瞥了一眼我露著的半肩,怕是在求證著什么。
但,無事發生。這膽小的鼠輩。
自此,他看我更與旁人不同。我裝作無心,不斷向他親近,書院中唯有我倆形影不離,旁人幾乎疑我斷袖之癖。哈,這群被經史子集禍害了的榆木腦袋竟不覺我異樣。
但梁山伯若無其事,我佩服他的演技。如沒有他為我的身份掩護,我怕早已被逐出書院。我也知他并非高風亮節,他不過是貪戀這份曖昧,自以為占盡便宜,我又何嘗不是,不能戳破這層窗戶紙,怕四目相接,對方如此丑陋。所謂感情,不過各取所需。
我青睞他這俊朗外貌足以賞心悅目,更因他滿腹經綸,每逢大考,必助我通關,義無反顧。為我一句不愿在大澡堂里與人同流合污,他自集市中買來木桶背上山,我盥洗時就自覺地守在門外,即使夏夜受盡蚊蟲叮咬。我們一起上課放學,月下談心,花前漫步。啊,真是美好的辰光。
轉瞬三載已經過去,家書一次比一次殷勤,若不是父母年事已高又瑣務纏身,怕是早就親自前來捉愛女回巢。過去我推說學業繁忙,但今科考在即,我游蕩了這許久,人間樂趣也都享用過,女子能有幾個可以浪擲的光陰?
于是打定主意,辭別師友。但梁山伯怎么甘心放我走,偏他生性懦弱,即使在如此緊要關頭亦不敢放手一搏。十八相送真是累得很,兩個人揣著明白裝著糊涂,可不是步履維艱。我俯拾多方情景,做各種比喻,向他道破自己的女兒身,看他打算于何處露出破綻。
他卻下定決心裝聾作啞,我頓時失了望,男人果真面目可憎,戰場上奮勇殺敵,情場上卻要小女子來做先鋒。我忿忿不平,將懷中的玉蝴蝶掏出,哄他,“家父有一幼女,端莊賢淑。今我感念同窗情誼,代父做主,把她許配給你。此物可做媒證。”他驚喜交集,半推半就,答應了我。
一回到家中,母親就告訴我,馬文才已經上門提親,念我少不更事,所以既往不咎,但自今日起,必須修身養性。又從袖間拿出一幅畫像,這便是我的未婚夫,只見他衣冠楚楚,星眉劍目,氣宇軒昂。我頓時芳心暗許,想起梁山伯的寒酸模樣,竟有一絲作嘔。世事難料。
過了三日,梁山伯尋上門來,仍著我初見他時的青衫,風塵仆仆,我幾乎可以想象到囊中羞澀的他是如何緊趕慢趕地來到祝家莊,我毫無感動,眼神中甚至帶著鄙夷,換上女裝,我搖身一變,完全忘卻昔日曾經怎樣的形影不離,我客氣地道,“對不住了梁兄,瞞了你這樣久。”他臉上有一絲喜色,獻寶一般地捧上信物。我“哧”地一笑,“這全是戲言,你怎么當真了呢”。他面如土灰,“我們同窗三年.....”我更是譏諷道,“是啊,你自以為勘破實情,占盡先機,其實一開始你就輸了。”他追問,“我以為有愛情”,我立馬否決,“那是你幻想太多”。
他仿佛被摑了一巴掌,口吐鮮血,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玉蝴蝶逃脫一般地,掉在地上,碎成兩瓣。我并不同情,一句話繼續刺向他的心臟,“我就快成親了,屆時希望梁兄到場。”他更是踉蹌地站起來,無主孤魂似的奔出門去。
據說回家當晚,他便一命嗚呼。我心里一緊,但,這又不能怪我。初時我們是各取所需,后來也不過是各歸其位,世事皆是如此,他自詡聰明絕頂,怎么會不明白,是執念斷送了前程。于是我高枕無憂,全心地等著做榮華富貴的馬夫人。
迎親當日,排場浩大,高朋滿座,鑼鼓嗩吶吹得震天響,方圓數里無人不知。八抬大轎來到祝家莊,我在喜婆的攙扶下上了花轎,轎中真是穩妥,由于連日來為著成親的事,我已有些疲憊,此時的愜意令我漸漸地打起了盹。待我睜開眼時,四周一片靜悄,我掀開簾子往外瞧,竟是一片荒野,哪里還有轎夫,發生了什么事?我掙扎著要出去,那轎子好像被一陣風推送著往前,我在里面晃來晃去,鳳冠已經歪在一邊,衣衫不整,這詭異令我花容失色。終于停下來了,是在一座墳前,我大著膽子看碑上的署名,竟是他!霎那間,風云變色,似有一道閃電劈開荒冢,白光中出現梁山伯的影像,他難道要我填命?不!
愛情有千萬種,有些破繭了卻化作了蛾、蟑螂、蚊子甚至金龜子,即使成蝶,也未必美麗,她每日于花叢間穿梭也姿態可厭。世間真有殉情之說嗎?不過是一方身死心不甘,非拉著他人殉葬。我終于在青史上留名,此時,我已撲騰著翅膀,但,我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