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遙遙篇

范成大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人間自是有情詩，此愛不關風和月”，喜馬拉雅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您和我一起共同賞讀千古最美情詩。在今晚這個寧靜的夏夜里，我在一個遠離城市、遠離塵囂的地方，舉頭望明月的時候，看見沒有霧霾的天空里，有一顆明亮的星，依偎在明月的身旁，或者就是在明月的不遠處與月亮交相輝映，特別一時間心有所感，想起范成大的《車遙遙篇》，于是安坐下來，打開錄音機，與明月夜里千里共嬋娟的你，在電波的兩端共同賞讀這樣美麗的詩篇。詩云：“車遙遙，馬憧憧。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車遙遙”呢其實是《漢樂府》雜曲歌詞中的的名篇，像到了唐代元白“漢樂府”運動之后，很多詩人都喜歡以此為體，做擬《樂府》之作，像范成大的這一篇《車遙遙》其實也是擬《樂府》之作。當然除了“樂府詩體”，也有其他題材的創作，像魏晉時期的傅玄就同樣有《車遙遙》篇，但卻是用的“離騷體”創作，而非“樂府體”創作。想來大家之所以這么喜歡用“車遙遙”進行不同題材的詩歌創作，大概是因為以前的日子很慢，車、馬、郵件都慢，一個問候要等上好多天，而“車遙遙，馬憧憧”的意象就成為悠長歲月里一份容易拿起卻難以放下的掛牽，所以不論是范成大的“車遙遙，馬憧憧”，還是傅玄騷體詩里說“車遙遙兮馬洋洋”，都是從車馬的姿態入手，去寫時光、去寫思念。所以我個人甚至認為像老杜的名作《兵車行》，開篇“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起句的“車轔轔，馬蕭蕭”應該也是從《漢樂府》的“車遙遙”演化而來，只不過是將樂府之作演化為歌行體而已。當然，老杜是“詩史”、是“詩圣”，他的寫實更為沉重，他的車馬之別所反映的現實也更為慘痛，而范成大的這首《車遙遙》則更為唯美。

開篇說 “車遙遙馬憧憧”，“遙遙”是說你坐的馬車漸行、漸遠、漸無窮，而“馬憧憧”是說拉車的驛馬的身影在眼中來回晃動、搖曳不定。車馬的身影其實在很短的時間就遠的望不見了，可是在多情人的目光中，仿佛還一直在眼中來回晃動，仿佛還只要能夠看見車馬的身影，內心里就可以安慰自己那顆思念的心，就可以告訴自己，我思念的人啊他還未走遠，他還就在我的眼里，就在我的身邊。

“車遙遙。馬憧憧”，一個努力要留住車馬身影的愿望就可以看出那個相思女子她內心的不舍和期盼。于是接下來詩人索性舍去所有的藝術手段，直接披露那個相思人的心聲，“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東山”應該是在東海之巔，大海之邊，學者認為大多應該是在泰山的這個東側，因為這里可以觀看日出時的美景，所以有所謂“日觀峰”，也稱東山。“君游東山東復東”，是指所念良人東游身影的去向，而“安得奮飛逐西風”則是寫相思迫切的心情。想來這應該是一個秋天，良人東去，我該如何能追上他的身影，不如化身于那秋風之中，這樣便可飛去他的身旁吧。所謂“西風”就是秋風，而這個追逐的“逐”字，“逐”，它其實是一個入聲字，所以最好讀的短而促，這樣更能體現出那種相思的迫切心情。現代人喜歡唱“你是風兒，我是沙”，而《車遙遙》里的這位相思的女子卻愿意“你是遠行，我是風”，我愿追隨你的腳步一程又一程。

“安得奮飛逐西風”，這樣的相思固然真切，但仔細一想，卻又顯得稍有些過于迫切，凡事凡物過猶不及，過于迫切、甚至操切的總難以持久。于是相思的人兒放下“奮飛逐西風”的愿望，理了理相思的情緒，突然說出一種更恒久、更綿長的愛情來，“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這也是這首《車遙遙》里最為世人傳誦的名句，我只愿我是一顆星星，而你是那皎潔的明月，在浩瀚的夜空里，你我夜夜流光潔白，相互輝映，在銀河般的歲月里，我們常相廝守，哪怕黑暗、哪怕夜晚、哪怕滄海桑田，也改變不了你我穿過黑暗，彼此默默凝望、陪伴的光芒，這該是一種多么唯美的愛情啊！這也是我看到夏夜里的那顆星與月，忽然想起范成大的這首《車遙遙》篇關鍵。

關于選取物象以為愛情的比擬，范成大在一篇之內就有兩種比擬，先是寫了“安得奮飛逐西風”，寫了“我是風兒，你是沙”，但只一句就轉向了“愿我如星君如月”，徹底轉向星月之比。但像我們前面提到的，魏晉時期傅玄的那首“騷體詩”的《車遙遙》篇，其詩曰：“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為影兮隨君身。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愿！”。這一篇相思的比擬也同樣非常有特色，這一篇車馬里坐的良人不是去的東方，而是去的西方，“君安游兮西入秦”嘛。那怎么樣才能讓我的相思追上你的身影呢？傅玄沒有寫“我是風兒，你是沙”，而是說“愿為影兮隨君身”，我愿化作你的影子，長久的跟隨著你，這樣你走到哪里也不可能擺脫我的追隨與思念。這個設想確實非常奇特，但更奇特的是顧影自憐的相思人突然發現影子的存在是需要光的，若是身在背陰之處影子就會消失不見的。這樣的發現簡直讓她有些焦急、有些抓狂，所以她在最后其實是在向她的愛人發出一種呼喊、呼喚，“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愿”，我心愛的人啊，你可不能去那背陰處啊，你一去我就會消失不見了，你站在陽光下好嗎？那樣我可以永遠做你的影子，那樣可是我的一片心愿啊！

你看這樣的設想、這樣的比擬確實非常奇特，但不論是“愿為影兮隨君身”，還是“安得奮飛逐西風”，這樣思念確實很真切、很生動、很形象，可是細想來卻很難恒久綿長，真正美好而恒久綿長的愛情，不是簡單的依附、不是因為愛你而丟失了自我、或者成為一個卑微的自我，而是因為愛情讓我遇見這個最好的你，也讓我遇見一個更好的自己。所以最好的愛情，一定不是簡單的占有、不是盲目的依附、更不應該是卑微的從屬關系，而應該是如星如月那樣交相輝映的。雖然星月各有不同，但卻在暗夜里各有其人生的光芒。這種“夜夜流光相皎潔”的輝映，大概才能看出，因為美麗愛情而各自獲得升華的美好生命。所以從愿做一片風隨你前行到愿為一顆星與君輝映，從風中一片雨做的云到來自星星的我，這樣愛情的成長與升華的歷程，讀來真是讓人感慨莫名。

其實從今人的角度，重新去揣摩這種星月之比，我覺得它還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地方，就像詩里接下來說的，雖然星月交相輝映，但“月暫晦，星常明”，月亮也有朔望之變。農歷每月初一為“朔”，而每月十五為“望”，每月最后的一天就是“晦”。朔、晦之日呢，月亮都在地球和太陽的中間，那么我們在地球上看月亮就看到它的背光一面，所以這時的月亮，最多只有個牙，甚至一點都看不見了。而到了每月十五、十六，在地球上只能看到月亮全部受光的一面，所以這時候我看到的是一輪滿月，所以即使是皎潔的明月，也有朔與晦的暗淡（“暗淡”和“黯淡”，都有“暗、不明亮”的意思。有時可以通用。“暗淡”，著重指具體的“暗”，多用于形容光線等昏黑不明；也可形容沒有前途、沒有希望。“黯淡”，常指抽象的“暗”，用于心情、情緒。）。這讓我想到，夜空里所有美麗的星星和月亮，其實如果我們能走近的話，會發現他們身上也有滿目的荒涼與滄桑。通過今天的科學，我們已經知道其實月亮上滿是隕石坑，嫦娥和兔兔住的地方，其實滿目瘡痍，而夜空里你所能看到的每一顆星星也是如此。如果你走近，你會發現每一顆星或炎熱或冰冷，不論怎樣都無法居住的，都是不近人情，這也有點像殘酷現實里的愛情，有些美真的只可遠觀而不可去褻玩之。

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完美的愛情，所有世人看到的所謂完美的愛情，也一定有它不如人意的一面。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無奈何時豈二三”，這種感慨豈又只是人間事呢，其實也一定囊括人間的情啊。但是怎么超越這種無奈呢？怎么跨越人世間的所謂“七年之癢”、所謂“婚姻忠誠，愛情的墳墓”，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所謂“圍城”的現實沉痛呢？最好的解決與超越之道，想來還是應該象星星和月亮那樣，雖然各有各的滄桑，但因為要彼此輝映，所以要在夜空里綻放出各自生命的光芒。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我要努力的升華自我，釋放生命的光亮，一直陪你等你到三五之夜，也就是朔望之日的望日，也就是農歷十五。這時你又如那滿月一般，朗朗清輝，明照古今。而我每晚都在你的身旁，在你暗淡時光亮相依，在你明亮時默默陪伴。我就是這樣一個來自星星的我，在永恒的距離里，與你相依相偎，我對你的愛從來都默默地釋放著永恒的光亮，從不因你的坎坷或成就而黯然失色，這就是最好的愛情啊。如李清照之于趙明誠、如楊之華之于瞿秋白、如楊絳之于錢鐘書，雖現實沉重、雖命運坎坷、雖暗夜茫茫，我們卻能因各自的光亮、因交相輝映的光芒，成為這個茫茫寰宇中最永恒的恒久與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