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沒愛過玻璃珠與橘子汽水
我有過數量不算少的女朋友。幾日前,我又恢復單身。
個把月沒有聯系的前任過來拿她的東西。我在陽臺吸煙,避一場照面上的尷尬。
屋子里突然悶響一聲,她大概是撞到了什么。
驟然聽到足有百千粒珠子猛地潑在地板上,急不可耐的撲展四散了一地。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在水里一下又一下的掙扎,最后歸于平靜。
某樣東西猛然闖進腦子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沖進臥室,看見不明就里的她像只受驚的貓,縮著身子驚魂甫定。
“你,你,你藏這么多彈珠干嘛?”
我倚著玻璃沉默著吸煙, 三點半的陽光穿過散落一地的玻璃彈珠,波光粼粼,像結了冰的湖面。
我習慣性地用兩只手指掐滅了煙頭。
玻璃珠,你記得你的主人么。
我在十歲前,夏天最愛的制冷工具是小賣部里的冰柜。
我從家屬院里的球場踢完一場比賽,一定要喝一只藏在冰柜最邊上的橘子汽水。我最愛不喘氣仰頭喝掉半瓶后,眼睜睜看無數粒氣泡在鮮艷的橙色里掙扎,就像幾年后,下手擠去青春痘般說不出的舒暢。
鮮艷的汽水里忽然倒映出一個人影。
我從瓶子上移開目光,看見三點半妞從小賣部里進來,剜了我一眼。
三點半妞的外號是我起的。因為每天下午的三點半,她都準時出現在這里。
她賣豆腐的爸爸大概也有股執拗勁兒,用每年幾萬塊的借讀費送三點半妞來這里讀書。
三點半的爸爸跟小賣部老板有些沾親帶故的意思,于是每天下午三點半,她都會幫爸爸把豆腐送來小賣部讓老板幫著賣,無課的老師也愛順路來小賣部買塊豆腐,捎回家給媳婦兒做成菜,對付一天工作后的饑腸轆轆。
三點半放下豆腐后,湊過來推開冰柜,眼睛翻尋著什么。
我看到她額上細密的汗珠凝在皎白的額上,臉蛋卻紅撲撲的,鴉黑色的發束成兩只粗長的辮,順著她彎腰的動作垂在身前。
“沒了,這是最后一瓶。”
我知道,她在找橘子汽水。
“還有一口,喏,送你喝?!蔽覒蛑o著看她生氣又只能無奈的跺腳瞪我的樣子,覺得好笑極了。
鴉黑色的麻花辮搖搖曳曳著出了小賣部,我心里的鼓點敲的卻越來越密集。
我和全班男生都一致認為,三點半是全學校最好看的妞兒。
三點半并不樂意搭理我,大概是因為她學習認真且成績優異,而我胡作非為卻也是她成績上的死對頭。
我曾聽到她因為敗給我0.5分,便在老師辦公室哭訴我上課吵鬧,擾亂她心智,甚至編造了我欺負老師的橋段。
我自然氣上心來,于是伙同班里的男生滿大街追著喊她三點半妞。
她從此一看到我便瞪我,下巴抬的高高的。
三點半是個很要強的女孩,她家住在學校附近,我常在夏夜里的操場踢球到月亮爬起的時候回家,我都能看到玻璃窗里的她在伏案讀書。頭發有時束成白日里的辮子,有時是散落著的濃郁發絲,帶著乖巧的發箍。
她輕攏了垂下來擋住視線的劉海,盯著書上的字眼微微一笑。
這場景不小心落在我眼里,仿佛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
我變得越來越奇怪,想欺負她的念頭與日俱增。
呆頭呆腦的劉子丸湊過來朝我擠眉弄眼:
“我有個好東西給你看?!?/p>
劉子丸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本事,偷來了一束編了很久的千紙鶴,長長串串,中間還有鈴鐺點綴。
“你哪來這么娘炮的東西?!蔽野琢搜鬯?。
劉子丸瞇著小眼睛嘿嘿嘿的笑:“從三點半哪兒偷的。”
我的心驟然收縮了一下。
劉子丸提著那只足有百來只千紙鶴的風鈴,矗在下午三點半時刻的小賣部門外。
“送豆腐的傻妞,說你吶,過來叫聲哥哥!”
劉子丸聲音向來橫。
我看著她在看到千紙鶴折成的風鈴的一瞬間,眼里的怒火中蕩漾起了霧。
“還給我!死肥佬!”
劉子丸這個人,向來最忌諱別人講他胖,三點半妞的話,就像一?;鹦?,噌地點燃了這罐高濃度汽油桶。
他臉上冒著豆大的汗珠,沒人看見他什么時候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個東西。
只看到嗖的一下,幾千只千紙鶴被火舌卷入腹中,最后懶懶的吐了一地灰屑。
我看到三點半的眼睛里全是迸發的怒火和強忍著的淚,臉紅紅的,耳根也紅紅的,但是令人害怕。
她轉身跑掉的時候,我看到她重重的遞給我一記眼神。
失望的,憤怒的,厭惡的。
我心里的湖變成了一灘死水。
我聽聞,那是幾千只千紙鶴,她折了整整一年,用來給重癥室的奶奶祈福,還差一千一百只就完成了。
我知道我鑄了大錯。
三點半妞的外號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
因為每天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她桌子上都會有一瓶顏色鮮艷的橘子汽水。水珠在熱空氣里凝成珠,我偷偷看她,在送完豆腐回來后,汽水會喝一半,瓶子敷在皎白的額上取涼。
我抱著手里的罐子敲她房間的窗的時候,心里的鼓點密如夏天的突如其來的雷陣雨。
她打開了窗子。
我第一次離她這么近,她好看的不像話。
我不只是因為害羞還是慚愧,垂著頭把罐子推向了她。
“聽說一千一百一十一只贏來的彈珠,也可以和九千九百九十九顆千紙鶴一樣,許一個愿。”
“這是我拼命贏來的,送給你?!?/p>
我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桌子上會有一杯豆漿。
同桌的女孩會朝我擠眉弄眼:“有個做豆腐的女朋友真幸福。”
一罐子彈珠后來還是輾轉到了我的手里,三點半妞被她帶著墨鏡的媽媽接走的時候,她把罐子還給了我。
她說,奶奶康復了,愿望還留在罐子里。
一整罐透明的玻璃珠,灌滿了我的戀人未滿。
我扔了煙頭,突然看到躺在地上的鐵罐底好像有什么東西。
我對著鐵罐,淚如泉涌。
鐵罐底上寫著:
你送的橘子汽水,我總為你留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