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童年》第二章:生活的深淵

早上,點點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周晴他們的房間,發現媽媽并不在那里,她走出來的時候已經看到餐桌上滿滿當當的盤子、碟子什么的。她順手塞了個葡萄進嘴里,又有點不耐煩地對著又端了一個碗出來的周晴說道:“媽,我可不喝粥,你別強迫我。”周晴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住了,很嚴肅地說道:“不喜歡也得喝,這個粥很有營養,你現在正在長身體,必須喝。”“你總是逼迫我!”點點更加地不耐煩了。“別給好不要好,那你也大早上起來給我弄一桌子呀,我不愛吃也會吃下去。”一大早的好心情全被點點的兩句不耐煩的話給攪沒了。

點點朝周晴翻了翻白眼,繼續吃著葡萄,鼓鼓囊囊地塞了滿嘴,一邊說著“來不及了,媽,你幫我倒杯水”,一邊又拿了一塊梨。周晴邊抱怨著“把我當保姆呀”邊拿起杯子倒水。準備就緒的吳新浩戴著耳機站在門口。“爸,走吧!”點點急匆匆地跑向門口,訕訕地朝吳新浩笑笑。她不想自己走路,即便早走二十分鐘,也想坐爸爸的車。

滴滴還沒有醒,周晴又開始忙活自己和滴滴的早餐。自從有了滴滴之后,她總有點和時間賽跑的著急勁兒,不過今天一大早她的腦子里就一個想法:怎么教育點點。忙完早餐,她去收拾點點的房間,被子堆得像一坨大糞,床上亂七八糟地躺著些小玩意兒、布娃娃和幾本書,《蘇菲的世界》一下子又映入她的眼簾。她打開書,看到上面自己的簽名和日期,算算這本書在她生命里的年齡都已經比點點的還大了。她突然就想起來點點說的哲學家的信這件事情來,她能不能也把教育用信的形式來傳達給點點呢!

這個想法令她渾身一顫,像是被電擊了似的興奮。對,通過郵遞的形式送到信箱里,正好現在家里訂報紙,每天的報紙都是點點放學后捎帶回來的。如果有信,正好她能第一時間收到,如果再加上一個“保密”的字樣,說不定點點只會自己偷著看呢!

正想的入迷的時候,滴滴的哭聲打破了屋里的沉靜,催促著周晴回到現實中來。她跑過去的時候,滴滴已經爬到了床邊。

周晴開始像往常那樣,滴滴一醒就開始給她做捏脊按摩,然后讀繪本,再玩幾個小游戲,等滴滴玩夠了就開始吃早餐。每當這時,周晴腦海里總是回憶點點小時候的情形,可是腦子里一片空白。是呀,點點七個月大的時候就奶奶帶回了老家,直到三歲才重新到她跟前,可是她又忙于上班,直到七歲開始上一年級,她才全職帶娃,真正和點點走進。

她記得有一次回家鄉看望點點,婆婆說點點要把大門關上不讓媽媽進來,還說晚上不跟她睡,可是一聽說快到家了,老早就讓奶奶帶著在村口接她,晚上任憑奶奶怎么拉都拉不走,說一定要和媽媽睡一起,怕媽媽晚上害怕。惹的她和婆婆都笑了。她還記得三歲的時候,從家里把點點接過來上幼兒園,當時婆婆動了手術不能來,走的時候點點和奶奶高興地搖手拜拜,婆婆坐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木訥地回應著,掙扎著不讓眼淚落下來,害得周晴哭了一場,像是搶走了婆婆的孩子。

轉眼,點點十一歲了,和周晴走在一起,快趕上她的個頭了。可是,她越來越不了解點點了,她越來越對點點失望了,她越來越不知道怎么教育點點了。

滴滴一歲多了,自從開始會說“不”之后,以前很簡單的事情都變得困難起來。也讓周晴深刻體會到了一人帶倆娃的不易。這不,八點十分開始吃飯,到八點五十分,一小碗稀飯還有小半碗。滴滴不斷地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讓周晴遞給她,周晴則不斷地看著墻上掛著的鐘表,時間雖然還不到九點,周晴已經開始焦慮了,她想著一會兒要帶滴滴出去玩,曬太陽補鈣,又要買菜,還要再哄滴滴睡個回籠覺,趁滴滴睡覺的時候能把午飯準備好,否則跟不上點點的午飯。

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在哄了半個小時之后,滴滴終于又安靜了下來,周晴輕手輕腳地起身,躡手躡腳地關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趕緊沖到了廚房。飯剛剛上桌,就聽到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周晴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開門,一邊訓斥點點道:“給你說了多少遍了,輕輕敲門,妹妹在睡覺。”“我怎么知道?!”點點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你什么態度,想挨揍了是吧?”多少次因為點點那種不屑的態度分分鐘惹得周晴想動手。

“哇”的一聲結束了周晴和點點之間的戰斗,滴滴被吵醒了。周晴本想好好吃一頓午飯的計劃又泡湯了。她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向了臥室,生怕滴滴從床上摔下來。等她抱著滴滴從臥室出來的時候,點點已經開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周晴看著這場面就又是一肚子火,她硬是忍著,心里不斷地告訴自己“飯前不責”,終于點點很快吃完飯了,因為是她最愛的蒸排骨。周晴沒好氣地提醒點點說:“擦嘴,滿嘴油的樣子真酷!”“是呀,真酷!”點點嬉皮笑臉地說道,還把袖子舉到嘴巴邊,示意要擦嘴巴。周晴想著她開玩笑呢,也不搭理她,誰知道點點真的就那樣擦了上去,立馬油乎乎的東西就粘在了衣服上。隨之而來的是周晴狠狠地拍桌子的聲音:“你膽子不小呀。”把抱在懷里的滴滴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點點先是愣在了那里,緊接著就是眼眶里面打轉的淚順勢而下。“你有什么資格哭,這一個月的衣服我不會再給你洗了。”抱著滴滴走到臥室門口的周晴轉回身訓斥道,可是心里卻還是堵得慌。“不要。”點點順口說道。這是最能惹到周晴的兩個字,可是也是點點濫用的兩個字。“不要?由得了你呀。”說完,關上了房間的門,留下了點點一個人在哭。

再次從臥室里走出來的周晴,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她的心里好像住著一頭野獸,支配著她做一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點點早已經不哭了,看著媽媽走進她的房間,怯怯地說道:“媽媽,洗一星期自己的衣服行不行?”周晴愛憐似的點了點頭,她也在尋求和解的最佳方式。

“今天去學校有沒有同學說你什么?”周晴還在擔心點點會因為在小店“拿”東西被同學們歧視,最近網絡上正瘋傳著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因為被室友誤會偷東西跳樓的事件,何況點點這點事兒還是有監控為證呢。

“沒有呀!他們還是往常一樣,還問我很多題怎么做呢!”點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多少又讓周晴有點擔心他們的教育方式會不會太松了,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在她跟前就像沒事兒似的。

這兩天給點點停課,不止是因為讓點點在家里接受教育,還因為她和吳新浩怕點點在學校受到同學們的欺負,留有心里陰影。隨著年齡的增長,大家對小孩子的這種行為可能并不會很在意,也覺得孩子不會因為小時候的這些小事情長大后就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但是小孩子心里對對錯的概念是很強烈的,他們沒有灰色地帶。可是從點點的回答上來說,好像成績好又可以掩蓋一切似的,讓她也有點犯迷糊了。

下午點點上課去了,滴滴在睡午覺,周晴卻怎么也理不清為什么最近自己過得這么糟糕,動不動就想晾一晾自己的河東獅吼。或許是一個人帶孩子太累了,可是由于點點已經很獨立了,滴滴也算是個乖寶寶,她并沒有像很多媽媽說的那樣要累死了。

她突然明白了一些。她發現每次和吳新浩有些小別扭,她不由自主地會發泄到點點身上,而對罪魁禍首卻以保護夫妻和諧為名選擇隱忍。

她從早上起來就有一股怒火,她很清楚是來自吳新浩的,可是當早上吳新浩跟她說再見的時候,她還是像往常那樣,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昨天晚上周晴帶著滴滴睡覺前問吳新浩拖地和洗碗他選哪一樣,吳新浩竟然很爽快地說兩樣他都干,這回答讓周晴興奮地抱著滴滴轉了兩圈。早上五點多,由于給滴滴和奶醒來的時候,餐桌上散亂的盤子和地上的一片狼藉讓周晴抓狂,嘴里竟然說出了“媽的”這兩個粗俗不堪的字眼。這一天也是從那一個時刻開始變得灰暗起來的。

周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希望一切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可是生滴滴這一年來,一切好像都變了。

從醫院回來的時候,點點穿著緊身的秋衣給他們開門的時候,她發現才幾天不見,點點一直平平的乳房開始凸起了,那成了那一天里她對點點的唯一思考:點點快要發育了,點點的青春期來了。盡管她已經提前買了很多這方面的書籍,可是她仍然不知道怎么和點點談她即將來臨的青春期。她或許也可以選擇不管不問,就像母親對待她那樣讓成長野蠻生長。

接著在婆婆照顧月子及后面的幾個月里,一向溫順的周晴開始對婆婆有意見了,因為滴滴是女孩而不是期望中的男孩,婆婆說讓周晴再生一個,從那時候起芥蒂產生了。一直引以為傲的婆媳關系劃上了句號,這也讓周晴心里像是堵了一塊石頭在那里。

還有周晴和吳新浩一直采取溫和的教育方式,而婆婆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觀念讓他們對點點的教育起了很大的沖突,這也是婆媳關系爆發不和的另外一個主要原因。而吳新浩一直以來堅持的溫和教育在婆婆幾個月的影響下也發生了一些不易覺察的變化,他甚至拿著某些名牌大學教授的話作為幌子來傳遞他對點點教育方式的改變。

名義上是為了照顧點點全職在家,實際上是事業上到了瓶頸期,始終無法突破,于是周晴選擇逃避或者換一種活法。這對勤勞了一輩子的婆婆來說也是不堪忍受的,她好多次在電話里讓點點傳話給周晴:“給你媽媽說,她去上班,奶奶去帶你。”平時說說也就算了,滴滴三個月的時候,婆婆說要把滴滴帶回去,然后讓周晴上班去。還有一次,點點期中考試得了第一名,周晴想著讓在老家的婆婆也高興高興,畢竟是她把點點帶大的,于是打電話給她,婆婆接起電話就哽咽了,周晴也跟著鼻子一酸,誰知道婆婆又是一句“過了年我就過去,你上班去”,周晴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連同棟住戶看著都會說句體貼的話,可是婆婆一心想著的卻是讓她上班去,她的心一下子就涼透了。

周晴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家庭做了很多的付出,獨自替父親還了一大筆無底洞似的爛賬,可是這次生孩子的時候,她突然對自己的家庭失望至極。開始她不希望婆婆來幫忙坐月子,可是媽媽抽不開身,唯一的姐姐因為姐夫干活時從七米高的架子上的摔傷也沒有辦法過來,她苦悶極了,又不知道該向誰抱怨。后來她獨自一個人帶著孩子,滴滴三個多月,婆婆剛回老家,滴滴拉了十幾天的肚子,每天晚上醒很多次,凌晨四點多她被哭醒,吳新浩又在出差,她想哭、想罵、想訴說,可是她忍著,這是她自己的事情。再后來,嫂子帶著兩個孩子來這邊過暑假,她不好開口拒絕,想讓媽媽拒絕,媽媽讓她擔待一下,畢竟是短日子。其實她沒有辦法跟媽媽講的是,她手頭很拮據,她不愿意跟吳新浩張口要錢,又怕嫂子來了招待不周落埋怨。那天,陪著嫂子他們逛了一下午的街,晚上七點多回去還得做一家人的飯,擱以前可以出去吃,可現在她囊中羞澀,光做飯讓她她忙到晚上九點,第二天一早她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哭了,哭的很傷心,她傷心的是即便母親,也有很多不能講的話。第二件事情是關于她最親愛的姐姐也開始不像以前那樣真誠了,她說干完那一次活兒就來幫她,結果來了以后塞了兩千塊錢就說要走,她對姐姐發了脾氣、說了難聽話,可是還是覺得被姐姐傷害了。于是,她又一次在母親跟前哭訴,母親也跟著她哭。媽媽一方面安慰她,一方面卻說她沒有以前堅強了。至此,她突然覺得曾經付出那么多的家庭在她心里的份量輕了很多。很多年來,她在外面再難都不會在母親跟前表現出來,她知道母親不僅幫不上忙還會操心,可是現在她突然非常深刻理解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句俗語的深刻含義。

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應該是吳新浩。婆婆在幫忙帶孩子的幾個月里,發生了很多令周晴無法忍受的事情,而吳新浩遠在千里外的城市出差,于是忍不住的時候,她就會打電話給吳新浩訴苦,而訴苦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要知道抱怨的人是吳新浩最親近的人,他怎么能不受影響。以前,吳新浩無論出差還是在上班,都會無微不至的電話關懷,現在這種關懷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言的沉默。

“甜蜜蜜”的手機鈴聲驚醒了周晴的沉思,她以最快的速度按了接聽鍵,生怕吵醒滴滴,竟然沒有看清是誰打來的電話。

“還能聽出我的聲音嗎?”電話那一端輕快的聲音傳了過來,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鄔梅,是你嗎?你換號碼了?我昨晚還翻到你的手機號,想著太晚了沒有打,你今天就過來了,心有靈犀呀。”周晴興奮地說了一大堆話。

“好吧,我專門換了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就是看你能聽出我的聲音,還行,可以給你點個贊。”鄔梅也有點興奮。

鄔梅是周晴的從小學到高中同學,在周晴的青少年生活里有著很重要的位置。后來,周晴考上了大學,鄔梅則名落孫山,自費上了個專科的學校。后來大學畢業后,周晴跑到了離家千里之外的沿海城市,鄔梅則留在了縣城。周晴也不記得什么事情,鄔梅在她的重要人物排行榜中越來越靠后,或許是分開的太久了。剛工作的時候,周晴經常偷偷用辦公室的電話在晚上和鄔梅聊天,那時候周晴聊得比較多的是新環境、新工作,而鄔梅則主要談她的戀愛呀,姐姐催婚呀,慢慢地,話題越來越少。后來周晴給鄔梅打電話的時候,都會在跟前放個本子和筆,鄔梅在電話那端說得起勁的時候,她就拼命在本子上劃各種各樣的小花以打發無聊的通話。

是距離打敗了她們的感情吧,再后來她打給鄔梅的電話越來越少,鄔梅也很少給她打電話,也只有每年回家鄉的時候見上一面。再后來她事業上有了起色,結婚生子,和鄔梅的聯系更少了。

接下來的聊天中周晴知道鄔梅現在過得還不錯,育有一兒一女,自己還辦了一個輔導班,從聲音里能聽出鄔梅的意氣風發。

“周晴,你知道這幾年我一直沒怎么給你聯系,是為什么嗎?”鄔梅話鋒一轉問道。

在周晴看來,不就是因為相隔太遠,距離加生活方式造成的隔閡嗎?但是她又不方便明說,只好裝傻地問道:“為什么?”

“距離感,不是地域的距離感,而是層次上的差距感,后面我跟你聯系的時候會感覺到無話可說,那種感覺讓我否定自己和你的關系,然后我就想著找個條件好的男人結婚,這樣也許可以減少那種層次感。我老公家里經濟條件不錯,他是家里的長子。可是后來發現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整個把我淹沒了,他們家老爺子最低的要求是抱孫子,而第一胎女兒已經懷孕時的各種反應讓我沒有信心再生第二胎,可是不斷地被逼迫,我不得不在三年內又懷了第二胎,生兒子的壓力、妊娠反應的痛苦,讓我在生完二胎之后得了產后抑郁癥,有兩年的時間我經常不自覺地流淚感覺委屈,整天想著生活欺騙了我。”鄔梅在電話那邊平靜地說著這些,又似有暗流涌動,她繼續說道:“那時候跟你打電話的時候總是很悲觀,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不在焉,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就是想傾訴。只是你還是幫了我很多,謝謝你。”鄔梅的“謝謝你”對周晴來說簡直是一把利刃,刺得她生疼,讓她感到羞愧。

“你變了,不是那個鄔梅了。”周晴一時說不出更好的話來。

“你知道為什么你幫了我嗎?”還沒有等周晴回答,鄔梅繼續說道:“每次我被生活打到底層的時候,我總是想起你,你是我生活的指引。真的,我曾經很羨慕你,羨慕你的大學,羨慕你遠離家鄉的光鮮人生,羨慕你的堅強,羨慕你的豁達,羨慕你無怨無悔的付出,這些羨慕給了我力量,每次讓我在快要被淹沒的時候又找回自己。現在,我終于熬過來了,才想跟你好好地聊聊,才想真心地說聲謝謝。”原來,即便在曾經很近的距離里,周晴對鄔梅都是很陌生的。她以為他們是平等的,可是不知什么時候差距已經在那里了。

可是面對鄔梅現在的樣子,周晴又算什么呢!她一肚子的苦水咽了回去,她必須配得上鄔梅眼中的這些羨慕,于是她絞盡腦汁,卻什么話也說不上來。只是有一個詞在周晴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產后抑郁癥。難道她周晴也得了產后抑郁癥不成?不不不,這絕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抑郁呢?

不上班這幾年,周晴接到的電話除了吳新浩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貸款的、孩子教育的、健身的,她打出去的電話除了吳新浩和媽媽之外,好像也基本上就沒有固定的人了。十年閨蜜何文前一陣子也斷了聯系,是她主動刪除了電話號碼,曾經可以夜聊到三四點的人現在成了“話不投機半句多”,每次聊天都會不歡而散。

每當夜深人靜孤獨來襲的時候,她拿著唯一保持著和外界聯系的手機,不斷地翻著一個一個的聯系人,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衷腸。很多聯系人已經經歷了她的幾個手機,但是幾乎又和手機沒有什么關系,那些號碼從來沒有在手機上拔出過,也沒有接到過。媽媽是她隨時都可以聯系的人,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話都能說給媽媽聽;吳新浩也是她隨時可以傾訴的人,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感受他都能感同身受。

“周晴,你在聽嗎?”電話那頭鄔梅把聲音提高了一些。

“哦,剛才小女兒哼唧了一下。”自從有了小女兒,她可以隨時拒絕任何一個不想說話的人的電話,一句“孩子哭了”就可以讓對方客氣地掛斷電話。

“那你先忙,回來再聊。”鄔梅識趣地掛掉了電話。

掛斷電話之后,周晴推開門看了看熟睡中的滴滴,又關上了門。坐在客廳里的褐色單人皮沙發上,往事一幕幕浮現上來。

鄔梅的父母在她高一那年相繼去世,嫂子不容人,對鄔梅總是橫眉冷對,希望她能退學貼補家里,慢慢地鄔梅就不怎么愿意回家了。起先周末去縣城里的表姐家里住,表姐人倒是不錯,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表姐七歲的小男孩竟然把她當成了敵人,處處針對她,自然表姐家她也就不愿意去了。鄔梅和周晴同一個宿舍,后來周晴回去的時候就不自覺地叫上鄔梅,周晴的母親是個軟心腸的人,聽了鄔梅的境況,自然格外對她溫和些,于是高中幾年,鄔梅沒少往周晴家里住。

一個念頭突然在周晴腦海里閃了過去,令她興奮。

下午推著滴滴去小區里玩,周晴老遠看到宋芳和朋友在散步。她本想躲開,因為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見任何點點同學的家長,她怕人家張口提點點“偷東西”這件事情。宋芳的直爽是家長圈里出了名的,肯定是必談這件事情的主兒;她潛意識里又不斷地冒出“說清楚”的念頭,這樣想著的時候竟然不顧滴滴一個人在石凳旁邊玩,自己跑向了宋芳。宋芳也早就開始朝她打招呼了。

周晴仔仔細細地把點點在小店的狀況前前后后說了一遍,宋芳說又不是什么大事,看你一驚一乍的,還跟老板去道歉,要是我非要砸了他的店不可,誰讓他們天天賣這些垃圾食品啊,還有那些小玩意來禍害學生。說完,眼睛一瞪眉毛一挑一副不屑的樣子。

“是自己孩子的問題,更是我這媽沒有當好,小店老板娘已經對她夠仁慈了。”盡管宋芳的話聽著解氣,但是周晴如果也那樣說,在家長圈里肯定會得到一個“護犢子和不講理”家長的惡稱,她可不愿意在教育孩子的大是大非上留下話柄。

“好吧,你文化水平高,你有你的做法。”宋芳并不是嘲諷,她一直把周晴當高知媽媽,還一度惋惜她怎么做全職媽媽。

“哎,你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我文化水平這么高,還教出一個......”周晴本來想說“小偷”來著,可是昨天吳新浩已經明確告訴她不能用這樣的字眼形容點點,她只好改口為:“這樣的孩子。你家孩子至少不會這樣。”

“別提了,我們家的還不是一樣,你昨晚肯定沒聽到那鬼哭狼嚎聲,大半夜讓我給提溜到門外去了,因為膽敢拿了我老公四百塊錢,害的我們倆誤會大吵了一架。”不提孩子和老公,宋芳絕對是個開朗幽默的人,一旦涉及到孩子或老公,她就是一個十足的怨婦。

“唉,滴滴,不能撿垃圾。回聊。”周晴扭頭看到滴滴正在地上撿著什么,大吼著跑了過去,一邊跟宋芳道別。

滴滴白天睡覺的時候是周晴的忙碌時光,她會盡量忙完必須的事情,比如飯食、比如洗衣服、比如很多不能一一言說的雜事。可是今天的滴滴睡覺一點也不乖,睡著睡著就要干吼兩聲,害得她分身乏術,只能和她一起躺在舒適的床上,卻心急如焚。

滴滴才算睡得穩一些,就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肯定是點點回來了。交代多少遍了,敲門要輕聲,可是點點好像對這句話絕緣似的,完全不往耳朵里進。終于,伴隨著點點進門的是滴滴的大哭聲,滴滴醒了。周晴的手在門和點點身上來回移動,憤怒的表情籠罩著滿臉,最后也只是迸發出四個字:下不為例。

吃晚飯的時候,周晴又問點點有沒有同學欺負她,周晴是被那個十二歲小女孩跳樓的信息嚇著了,總怕點點這幾天在學校受到莫大的不公正待遇,又怕留下陰影。點點的眼睛翻了翻,露出一大塊白眼珠,不耐煩地說道:“要說欺負,也只有你了,一天里不斷地提起這事兒,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已經賠禮道歉了嗎?”

周晴先是一愣,緊接著被點點的態度激怒了,丟下一句“好心當成驢肝肺”就抱著滴滴出門了,飯都沒吃。出門的時候,滴滴手舞足蹈,她最喜歡外面的世界,周晴看著滴滴純真的笑容,心情瞬間平復了,點點也是從這么可愛的時刻過來的呀。是不是她關心點點的方式真的不對?她有些迷茫。

晚上給滴滴洗完澡,抱在床上穿衣服,正好吳新浩下班回來。滴滴有點清鼻涕流了出來,周晴就順便讓吳新浩遞一張紙巾。吳新浩看了看在周晴不遠處的紙巾,搖了搖頭以示拒絕,好像還嫌不夠徹底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我不回來的話,你不得自己取。”一句話惹毛了周晴,周晴扭身有點艱難地拿了紙巾,狠狠地說了句“那你別回來呀”。她躺在床上喂著寶寶,心里卻堵得慌,對婚姻失去信心。那一刻,周晴相信,可以沒有出軌,沒有惡意中傷,沒有毆打,沒有三觀不合,僅僅一張衛生紙,足以打敗一段十年的婚姻。

現在吳新浩分分鐘能燃燒她的怒火,引起她離婚的念頭。周晴眼里的吳新浩,不知何時成了一個斤斤計較的小男人,一件件一樁樁的事情浮上周晴的腦海。那天,她說想洗頭讓吳新浩看下孩子,他扭頭走了,嘴里說等寶寶睡著了再洗;還有一天大早上起來,周晴躺在床上,讓吳新浩幫忙給寶寶泡奶,她不認為這算很過分的要求,吳新浩也是直截了當、干脆利索地回復說“不泡”,還說“讓你躺在那里睡覺”,周晴突然就不想忍了,回嘴道“昨晚寶寶哭的時候你不是也跟沒事兒人似的躺那里嗎”,即便說出來,她心里也委屈地要死。整整一晚上都沒有睡個好覺,寶寶莫名地哭鬧,丟開奶頭就哭,抱著也哭,她憋的不行上個廁所,寶寶哭成了淚人,而她還害怕寶寶吵醒吳新浩。多么可笑的想法;還有上次因為周晴沒有及時洗碗,吳新浩滿臉不滿地說“你知道我最看不慣這些”,然后自己洗了碗,如果沒有那一句“看不慣”,他甚至可以評為模范丈夫,可是一句“看不慣”,把周晴的心傷透了。她看不慣的事情也很多呀,比如,她忙得雞飛蛋打,吳新浩可以泰然自若地練字她就很看不慣;比如,她現在連吃個雜糧包都要和蒸米飯比比,覺得貴了,她就很看不慣;比如,增加了一個孩子,他還想只干自己的事情,她就看不慣。

婚姻的破裂,可能就是從看不慣開始的,周晴現在也越來越看不慣吳新浩了。

晚上,吳新浩來臥室給周晴和滴滴蓋了蓋被子,那一瞬間,仍舊在生悶氣的周晴眼眶濕潤了,又有了點溫暖的感覺。

“睡了嗎?”周晴等滴滴睡了之后在被窩里發微信給千里之外的鄔梅,她需要找個人聊天,這個人不能離她太近,不能和她的現在太熟,她想在她跟前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不必有見面時的尷尬,鄔梅是最好的人選。

“備課呢!”很快微信上就有了回應。

“那你忙吧,我明天再找你。”周晴只是想趁下午聊天的熱火勁兒,把她的請求說出來,沒想到這么晚了鄔梅竟然還在備課。

“這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想精益求精,為你今天也可以放棄(跟著一個齜牙大笑的表情包)。”鄔梅回復道,爽朗的氣息躍然紙上。周晴突然想起前幾天看到的一篇關于表情包和世界和平的文章,她就講給鄔梅聽。

和鄔梅聊天,周晴緊繃的心終于放松了一些。

書房的燈仍然亮著,吳新浩在那里看著手機上的電子書,手里不斷地揉搓著盤在椅子上的雙腳。以前周晴忙完了也會去吳新浩旁邊坐一會兒,或者說說話,或者靜靜地坐著,好像那樣這一天才是完整的。可是隨著最近不和諧的事情越來越多,她忙完或直接睡覺,或在臥室的床上躺著看會兒電子書。

點點橫著躺在床上,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脫落在地上,《蘇菲的世界》也在地上,枕頭下面露出Ipad亮閃閃的一個角。周晴平靜的心又有些許的波瀾,她要是像宋芳那樣就好了,大半夜也把點點提溜到門外,讓她哭聲震天,或許她只是默默地站著,或許跑掉。可是,那樣沒用,她清楚。要不然,那樣的畫面不應該在宋芳和她孩子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周晴走出點點臥室的時候,沒有像往常那樣在額頭親吻點點,她只是想著趕緊出去,否則她會不會干出格的事情。不讓玩Ipad,她每天和點點像是貓捉老鼠,她不斷地說說說,點點不斷地玩玩玩,并且是偷偷摸摸。她明確告訴點點她的擔心,怕她眼睛近視,那是一輩子的大事兒。她還說她曾經看過一份報道,說廣州的學生到了高中,大概百分之七十的學生都是近視眼,這個數據讓她惶恐,也讓她痛下決心管點點,可是點點不能理解她的苦心呀。

經過書房的時候,她瞥了一眼,吳新浩歪著頭靠在木頭椅子上睡著了。她仔細端詳著這個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男人,發際線開始略微向后移了,烏黑的發叢里夾雜著些許白發,幾條不顯眼的皺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躺在了額頭上。這,是那個他嗎?

她輕輕握了握吳新浩下垂著的手,吳新浩睜開朦朧的眼睛,她清晰地看到眼睛里由于長期睡眠不足布滿了血絲。那一刻,她心疼了。這個曾經為她掏心掏肺的男人,也許不是不像過去那樣愛她了,只是隨著歲月的無情流逝,真的累了。她再一次緊緊握了握他的手,輕聲地說道:“上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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