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童年》第一章: “你女兒偷東西了”

周晴摸了摸旁邊睡著的滴滴的額頭,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自從昨晚夜里兩點半發現滴滴燒到39度,到現在她還沒有合過眼,中間反反復復退了、又燒,現在下午三點半了,滴滴的體溫已經有四個小時都保持正常了,她上眼皮和下眼皮不自覺地撕打在了一起。

突然,她被一種嘈嘈雜雜的摩擦聲驚醒,本能地緊緊摟了摟臂彎里的滴滴,死命地睜開緊閉的雙眼 ,原來是調成振動模式的手機和床頭柜桌面的摩擦聲。周晴在心里咒罵了一聲“該死的電話”,懶洋洋地伸手拿起手機。

屏幕上跳躍的那幾個字把周晴的睡意都趕到了九霄云外。她趕緊雙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拿起手機的同時把腰直了直,聲音盡量控制適中,既不嚇到身邊的寶寶,又讓對方聽見:“徐老師,您好!”

“……”

“有空,您說!”周晴把頭向手機上歪了歪,仿佛要把耳朵嵌到手機里,以便不漏掉一個字。從小,周晴就極度怕老師,即便她成績一直良好,見了老師還是會盡量繞圈走。這種影響到了現在還是陰魂不散,每次見到女兒的老師她都緊張地說不出話,渾身揪的難受。周晴搞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拘束和緊張的反應,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每次徐老師傳過來的都是關于點點的好消息,什么年紀第一了,什么星級少年了,什么區三好學生評比啦。

“……”

“啊?真的呀,太糟糕了。好,回來我一定教訓她!”周晴的臉扭作一團,額頭因為緊張已經沁出了汗滴,憤怒和驚疑交織在臉上。

掛了電話,周晴只覺得天塌了,一時沒有了主意。緊接著她大聲喊著:“老公!老公!”吳新浩還沒有回應,旁邊就發出了尖銳的啼哭聲,把周晴嚇了一跳,她這才想起身旁熟睡的滴滴。她抱起滴滴,沖向書房。吳新浩高低起伏的鼾聲說明睡得正香,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朝著吳新浩的身子搖了搖,嘴里急促地說著:“老公、老公,快醒醒!快醒醒!”“什么事兒呀?困死了。”吳新浩有氣無力地強睜開眼睛,他因為滴滴高燒休假在家,也才入睡沒多長時間,嘴里迷迷糊糊地說著“又燒了”。“出大事兒了,點點偷錢了……”還沒有等周晴把話說完,吳新浩就大睜倆眼,一個咕嚕坐了起來。

“回來必須打一頓。”這是吳新浩的第一反應,他的眉頭緊鎖,帥氣的臉立刻擰成了難看的麻花。

“哎呀我真是沒有想到,點點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她怎么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呀。老師說,現在應該班上同學都知道了,是一個小男孩告的狀。”周晴自顧自地說著。

“這一次要狠狠地打,都是平時被我們慣壞了。”吳新浩說“打”字的時候,臉上有一股殺氣。緊接著,他又對周晴說道:“去學校把點點接回來吧,現在!我怕她在學校受氣。”那語氣不容置疑。

周晴一路上思緒很亂,好幾次差點撞到行人。她恨不得立馬見到點點,又害怕見到點點。“肯定是老師弄錯了,或者那個小男孩和點點有什么過節,誣陷點點的。”周晴反反復復就是圍繞著這個問題糾纏。

學校門口,空蕩蕩的,和上學放學時的雜亂熱鬧相比,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此刻,她卻愿意它是嘈雜的,這種靜謐令她膽戰心寒。她東張西望,終于點點的身影愈來愈近。周晴有點失落,點點的頭是仰著的,臉上看不出淚痕。她本以為要來接的是一個犯了錯的戰戰兢兢的孩子。

周晴忍不住嘮叨道:“你怎么能干這樣的事情?太丟人了。你告訴我怎么發生的!”點點面無表情地說到:“讓我想想。”“你自己做的事情還要仔細想嗎?想著怎么糊弄我,對嗎?”“沒有,我只是……”點點有點不耐煩地說道。“你現在還這種態度!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誤?”周晴打斷點點的話,怒氣沖沖地說道。拽點點的頭發、扇她的臉、踹她幾腳、爆粗口,那一刻這些行為都在她的腦海里輪番或說同時出現著。最終,她什么也沒做,什么也做不出來,就那樣推著自行車,和點點一起走著。

小店的門是關著的,周晴帶著點點在小店門口等著,周晴問點點是不是一直都這樣,點點搖搖頭嘴里說著“不清楚”。

時間差不多快四點了,小店的門還是緊閉著,周晴帶著點點先回了家。一會兒學生放學了,小店門口會擠的水泄不通,道歉的話恐怕也不好說出來。

回到家后,點點被周晴帶進了吳新浩的書房,周晴剛走出書房,門就被關上了。周晴試著趴到門上偷聽,什么也聽不到,她又繞到窗戶旁偷聽,還是什么也聽不到。她只好又回到門口,借故拿東西打開門進去了。

一進去就發現不對勁,點點盤腿坐在床上,臉上還洋溢著笑容,完全不像犯了錯的孩子,周晴剛要發表意見,吳新浩就用眼睛示意她出去,為了配合夫妻一致的理念,她懷著滿肚子的怨氣走了出去。

晚上六點多,把滴滴交給吳新浩,周晴又一次帶著點點去小店道歉。結果,依然是小店的防盜門迎接了她們。周晴失落地帶著點點往回走,點點順便在另外一家小店買了兩個本子拿在手上。

路上,碰到點點同學兼好朋友王歡的媽媽。王歡媽媽問周晴也來給點點買本子的時候,她有點木訥地陪著笑,結結巴巴地說著“嗯、啊、哦”。直到和王歡媽媽分開很長一段路程,周晴都覺得心里別扭:點點怎么就能干出這樣的事情呀,我以后怎么見人呀。

原來,點點成績一直穩居班級第一,每次同學媽媽見了周晴,總是會說“你的女兒那么優秀”,開始周晴還覺得大家只是客套,時間久了,自然整個人也就有點飄飄然了。大家一起在校門口等孩子放學的時候,她在教育方法上的發言權就被無限放大了,她經常會這樣說:想要孩子成績好,一定讓多看書;唉,有些家長總把事情推給老師,孩子早上起不來也讓老師幫忙,自己完全可以讓孩子早起半個小時嘛;我家女兒作業三年級之后我從來不輔導,這時候是他們自己獨立的時候,不能管的太嚴;類似的言論還很多,媽媽們也都聽得津津樂道,誰讓點點的成績在那擺著呢。這成了周晴全職生活里面一道靚麗的風景。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唯一讓她值得驕傲的事情現在變了。剛才迎面碰到王歡媽媽,她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她甚至用后背都能看到王歡媽媽走過去之后臉上對她嘲諷的表情。再看看點點,手里拿著本子,把胳膊甩的老高,一晃一晃的,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那一刻,她突然對點點有點看低,甚至憎惡。“偷”這個行為在她腦子里被無限放大了,什么打架斗毆啦、打小報告啦、遲到早退啦、不寫作業啦、校園欺凌啦,和偷東西比起來都不算惡劣行為了。

晚上,周晴告訴吳新浩,決定給點點停課一天,讓她在家里反省。吳新浩讓她自己做主。

第二天,周晴又把滴滴交給吳新浩,她再一次帶著點點去小店道歉,還是沒有開門,她帶著點點在周圍隨意地走著,可是又極其小心翼翼地看著有沒有熟人需要躲開。快十一點的時候終于碰到了急匆匆往店里趕著的老板娘。她一下子認出了點點,點點跟周晴介紹了之后,周晴先讓點點鞠躬道歉,然后讓點點在外面等著,她進去看監控視頻了解當時的狀況。

長達六分鐘的視頻把周晴心里僅存的一點念想給抹掉了,看視頻之前她還是相信點點可能是無意識地拿了人家的錢。現在一切謎團都解開了,事情發生在半個月之前,她偷偷摸摸地在那里像個正式的小偷那樣,用滴溜溜的眼睛四處看著店里的孩子們,一有孩子走進,就變為觀賞那些玩具。周晴給小店老板娘再次道歉,問有沒有什么需要補償的,小店老板娘倒是態度客氣,嘴里說著“小孩子嘛,難免的”。同時聲明,這事兒她只是告訴了一個小孩子,就是點點的同學,她們經常一起來。

“現在全班都知道啦,只當是一個教訓吧,好在孩子還小,從這一點上來說,也算是個好事兒。”周晴語重心長地說道。又給老板娘鞠了個深深的躬。

周晴心里有點小小的喜悅,那就是點點偷的并不是收銀臺里的錢,而是如她所說,廠家為了增加銷售量給小店的現金獎票。而小店老板娘因為太忙還沒來得及把這些現金獎票收起來,還放在那一箱剛打開的玩具里面,或許真如點點說的那樣,這種錢她不確定可不可以拿,或許拿了也沒有關系。

和點點一起回家的路上,周晴給點點買了兩雙鞋,又答應點點說下午帶她吃麥當勞。做這些、說這些的時候,周晴的心情復雜極了,心里有無數種聲音交雜在一起。一個聲音說,必須好好地嚴肅地教育一頓,讓她這輩子想起來都不再敢偷;一個聲音說,孩子正在成長,這只是成長的一個小插曲,要潤物細無聲地教育;一個聲音說,天呀,我該怎么辦,天呀,我該怎么辦,天呀,我該怎么辦。

她回頭看看點點,頭還是仰的那么高,她握了握拳頭又放了下來,張了張嘴卻也沒有發出聲音。要是點點也像她這樣,耷拉著腦袋,邁著沉重的步伐就好了,以后她就不會再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了。

一天的停課,就這樣順順利利地過去了。只是到了晚上,吳新浩讓點點交代三百多塊錢都花到了哪里的時候,遭到了點點的軟抵抗,她用手拽著被子的一角,蜷縮在床角,低著頭,嘴巴緊緊地閉著。這個動作激惱了周晴,她突然吼道:“你啞巴啦,說呀!”

點點卻并沒有被周晴的吼聲嚇著,她只是緩緩抬起頭看了看門口站著的吳新浩,只見吳新浩有點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最近一年多,點點已經很習慣周晴的這種吼聲,一天里少則兩三次、多則七八次。

“算了,太晚了,明天還要上課,早點睡吧!”吳新浩終于開口了。周晴看了看又低下頭的點點,示意吳新浩先出去。吳新浩帶上門出去之后,周晴一反剛才強硬的態度,讓點點躺下,幫忙把點點的被角掖了掖,然后輕聲地說道:“早點睡吧。”點點點了點頭,偷瞄了一眼媽媽,快速地閉上了眼睛。周晴還想說些什么,可是看了看閉上眼睛的點點,她什么也沒有說,關了燈,離開了點點的房間。

第二天,周晴是被手機上的鬧鐘吵醒的,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06:45,她一個機靈,整個人徹底清醒了,也就是說之前的三次鬧鐘她都沒有聽見。再看看旁邊,吳新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了。說實在的,昨天一晚上她幾乎沒有睡著,一安靜下來她的腦子里就不斷地浮現出點點怎么偷東西這個事實。她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的是04:12 。

她躡手躡腳地起身,生怕一不小心吵醒熟睡著的滴滴。出了臥室的門,她小跑到點點的房間,點點已經坐起來了,眼睛半閉著,顯然昨晚沒有睡夠。周晴催促著:“點點,快點、快點、快點。”說完,她就趕緊跑到廚房準備早餐,等她端上白粥、梨到餐桌的時候,點點還沒有從房間里出來。

周晴推開點點的門,只見點點用被子蒙著整個身體在換衣服,見周晴進來,點點還是不緊不慢地躲在被窩里穿襪子。自從十歲之后,點點換衣服都不讓周晴看見,起先,她把門反鎖著,這遭到了周晴的強烈反對,再后來,她就改成了用被子蓋著換衣服。

等點點走出了臥室,周晴在點點床上開始翻找,她想看看點點是不是還有剩余的錢,或者藏在床上。突然,一股熱熱的東西碰到了周晴的手掌,Ipad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點點藏在了床單下面,并且那么高的熱度證明了點點剛才蒙在被子里是在玩Ipad。那一刻,周晴完全失控了。她提著Ipad怒氣沖沖地從點點房間出來,正好碰到剛剛洗完臉刷完牙的點點,她不容分說就朝點點的屁股上踢了幾腳,點點被這莫名的幾腳踢哭了,可是看到媽媽手上的Ipad,她剛剛發出的哭聲又咽了回去,無聲地流著淚。

“你偷錢我都沒有訓你,給你講了那么多道理,你爸爸專門強調你要堂堂正正做人,你竟然還偷偷摸摸地干這些事情。你、你、你……”周晴很憤怒,她還是壓低了聲音,怕吵醒臥室里熟睡的滴滴。她心里還沒有過點點偷錢的這個坎兒,因此點點一點點別的瑕疵她都能無限放大,上升到道德的高度。

可是看著快和自己一樣高的點點站在那里有點不服氣地斜著眼看著不知名的方向,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了,她歇斯底里道:“你這是要把我氣死呀!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密碼?說!”

點點不說話,通常這種情況下,任周晴怎么發火,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她也覺得自己錯了。如果她覺得沒有錯,她就會拼命頂嘴。

“哇”的一聲,滴滴的聲音從臥室里響亮地傳了出來。周晴撂了句“今天不要去上課了”就跑進臥室去了。

這一天點點沒有像昨天過得那么舒服,媽媽讓她坐在餐桌那里寫檢討。點點坐在那里,一會兒趴著,一會兒用手托著腮幫,一會兒翹著二郎腿,半個小時過去了,白紙還是一塵不染。周晴一有空就過來瞅兩眼,說兩句,甚至照頭上輕輕拍兩下,點點只是說不會寫,局面就僵在了那里。直到周晴拿出了“尚方寶劍”-----一根胳膊長短的竹棍,點點才開始在白紙上寫字,那字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竹棍是吳新浩有一次在外面撿到的,至此他經常在點點跟前晃蕩,但是從來沒有落在點點身上。棍子拿在周晴的手上,那對點點就不一樣了,因為它實實在在地落在點點身上過。雖然只有兩次,也足以讓點點知道她的威力。

又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即便螞蟻大小的字也沒有幾個,周晴又一次舉起了竹棍。她不罵了,手里還抱著滴滴,她怕嚇到她。點點就是從這次舉棍子的動作開始哭的,委屈的、傷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淚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

周晴抱著滴滴走進了臥室,面對點點突如其來的眼淚她也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從臥室出來的時候,點點仍舊在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哭的肝腸寸斷。這時滴滴已經睡了,周晴還是不能吼,她已經不知道拿這個十一歲的自己的女兒怎么辦了,接下來她做了一個連她自己都驚訝到的動作:哭,放聲大哭,她也要像點點那樣把這一年多的所有的怨恨、委屈、傷心都哭出來。

就這樣,偌大的客廳里,哭聲此起彼伏。很快,尖細的那個聲音先慢慢地、慢慢地停了下來。是點點,點點開始控制自己的哭聲,由先前的悲痛欲絕到嚶嚶抽泣又到捂著嘴巴看著周晴,表情里全是不知所措。周晴的哭聲卻怎么也停不下來了,她不說話,也不看點點,就那樣哭天搶地,哭聲里傳遞著太多點點理解不了的信息。

點點的哭聲已經完全停了下來,只是偶爾還有一下抽泣,手里抱著從臥室抱出來的哭泣著的妹妹,周晴也不管,她只是哭。很久之后,她哭夠了,或許是哭累了,從點點手中接過鼻子眼淚混在一起的滴滴,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又一行,一張紙快寫滿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把那張紙推給點點。

就這樣,最終的檢討是周晴執筆,點點簽字確認。周晴心里已經原諒點點了,從她把哭著的滴滴從臥室里抱出來那一刻起,可是原諒這種感情,不像“謝謝”那樣說來就來,它大多數埋藏在人們的心底,然后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表達出來。比如,周晴寫的檢討就是一種原諒的方式。

晚上八點半,點點破天荒地躺到了床上,讓媽媽幫她關門關燈。九點多,滴滴也睡了,世界終于安靜下來。吳新浩加班還沒有回來。周晴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兩手在自己的腰兩邊狠狠地捏著,可是酸痛的感覺一點也沒有緩解。她太累了,滴滴這幾天感冒發燒,總是哭鬧,晚上也睡不安穩,加上點點弄了這么一處,她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上不來氣。

周晴在沙發上沒有坐到五分鐘就又站了起來。滴滴散落一地的玩具需要收拾,廚房里洗碗池里躺著晚餐的碗,偌大的房間需要拖洗,一堆衣服等著洗,緊趕慢趕都要干到十一點以后了。

門外傳來由高到低的哭聲,是鄰居宋芳家的孩子郭玲玲,是點點的同班同學,也是點點的好朋友。周晴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當媽不易呀!

她有點困難地彎下腰撿地上的小球、衛生紙、牛奶瓶、小扣子什么的,每彎一次腰,都嘆一口氣,仿佛那一口氣是老中醫開的藥。生完滴滴周晴的腰就一直沒有恢復,這幾天沒有休息好更加疼。收拾到點點門口的時候,有一張折疊的本子紙一半露出在門外,要是點點沒有睡著的話,周晴肯定又要朝著她吵嚷“給你說了多少遍啦,十歲了,東西不能亂扔你還是學不會”,可是這一會兒總不能把點點叫醒去訓斥吧。這一點上,她學不來宋芳的狠心。

她把紙撿起來打算扔到垃圾桶,順便打開來看一看上面寫著什么,偷看孩子們的一切隱私好像是媽媽們的最愛。開頭兩個字竟然是“媽媽”,她又仔細看下去,上面是一些像是賬目一樣的東西,落款寫著“愛你的點點”。再仔細看,她明白了,紙上是點點給她列的三百多塊錢的花銷賬目,雖然是個大概,看得出來花了點點不少心思。

看著看著,周晴開始抽泣起來,她有點后悔白天對點點的過分行為,可是又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原因哭泣,她也說不清楚,就是控制不了奔流直下的眼淚。

“啊”的叫喊聲把周晴自己嚇了一跳,也嚇到了剛剛下班回來的吳新浩。原來,周晴哭得太投入了,竟然沒有聽到吳新浩輕輕地敲門聲和開門聲,直到吳新浩的大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的時候,她才“啊”的大叫了一聲。也就在那一刻,她又破涕為笑地把紙條遞給吳新浩,嘴里歡快地說著“看看,看看,點點給出來的清單”。“那也不至于又是哭又是笑吧。”近來周晴總是容易發脾氣,又容易像小孩子一樣說哭就哭,弄得吳新浩應接不暇又莫名其妙。“你難道沒有看到落款是‘愛你的點點’嗎?”周晴得意地說道。“好了,好了,給我準備晚飯吧,餓的不行了。”吳新浩說著就向洗手間走去。看著吳新浩的背影,周晴還想說些什么,終究沒有張開口。

自從有了滴滴之后,周晴和點點的關系一直都很緊張,周晴承認很大一部分責任在于她,由于一個人獨自帶兩個孩子,晚上也時常睡不好覺,她像一顆不定時炸彈,隨時可以被引爆,可是點點也和之前判若兩人,總是犯一些很低級的小錯誤,故意惹得她發脾氣。以前點點最愛說的就是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好爸爸、好媽媽,在家從來不挨打,今年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反而經常用很刻薄的話嘲諷周晴,比如說我媽媽那胖樣子,比如說我媽媽好丑,周晴為此很惱火,對點點態度自然更加惡劣。

兩周前,她推著滴滴,帶著點點一起去逛超市,順便讓兩個小家伙在麥當勞吃了一頓漢堡。周晴曾經也最愛吃漢堡,記得她剛剛和吳新浩在一起的時候,她說要是能每天都吃上麥當勞的漢堡就好了。吳新浩倒是記住了這句話,隔三差五地帶她去麥當勞。現在,她偶爾會帶著兩個小家伙來吃漢堡,滴滴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她和點點還會各點一份漢堡,自從滴滴也會吃漢堡之后,每次帶他們兩個去,都是兩份漢堡,周晴只吃幾根薯條,還總是說“現在我越來越不愛吃漢堡了”,其實是越來越心疼錢,今天也一樣。點點除了吃自己的,還總是想吃幾口滴滴的漢堡,而周晴整個就是圍著滴滴轉,一口一口地喂進去。她們走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周晴實在是太餓了,肚子咕咕地叫個不停,她就讓點點先跑步去小區門口的面包店買個面包給她,點點倒是很樂意做這件事情,還說要給自己買瓶飲料,周晴不同意。點點拿過二十塊錢就一溜煙地不見了,周晴還在后面喊著“不能亂買東西”,點點哪里還聽得到。等周晴推著滴滴到面包店的時候,點點已經在門口等著她們了。一見到周晴就揮動著手中的袋子,高興地大聲告訴周晴:“媽媽,我買了漢堡當明天的早餐。”“誰讓你買的?給我退掉去?”周晴氣不打一處來,她對點點不經她允許就自己決定的行為生氣,或許還對八塊錢一塊漢堡的心疼,她就是想發泄出來。“不要!”點點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從面包店到家的這一段路上,周晴不斷地發泄著憤怒,數落著點點,點點偶爾也不甘示弱地頂一下嘴。為了懲罰點點的這種行為,周晴決定讓點點從自己的零花錢里拿出八塊錢,這像是要點點的命。三年級之前,點點很少拿錢,對錢也是無所謂的態度,可是自從四年級開始自己上下學之后,她惜錢如命。

周晴坐在沙發上,堅持對著臥室里的點點喊道:“快點,拿八塊錢出來。”很久沒有聽見點點的回聲,正當周晴打算進臥室去拿八塊錢的時候,點點從臥室出來了,臉上的表情很復雜,也很鋒利,只見她直直地站在門口,并沒有看周晴的臉,而是對著地面說道:“錢是我爸掙的,如果非要還,我就還給我爸。”周晴踉蹌了一下,跌坐在沙發上,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回復點點的話。點點上小學之后她就開始全職在家,兢兢業業地圍著點點轉著,一日三餐、葷素搭配,衣食起居,無微不至,如果有一些馬虎的話,也是因為滴滴的到來讓她實在分身乏術,她怎么也想不通點點怎么能用這么惡毒的話來攻擊她、羞辱她。這次,她沒有像以往那樣罵點點,整個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緩緩地說道:“好吧,我不當你媽媽了,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媽媽了。”點點立馬就大哭起來,周晴那一刻的心硬的像塊石頭,任憑點點哭去。第二天,點點早餐沒有吃那塊漢堡,中午也沒有吃,晚上還沒有動。周晴睡覺前咬著那漢堡,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接下來有一星期的時間,周晴怎么都緩不過勁兒來,她不怎么跟點點說話,點點叫“媽媽”她也不答應,有時候甚至平靜地回應說“我不是你媽媽”。幾次點點叫她都有求饒的意思,她不理她,她不給她這個機會,不能這么輕易就讓原諒她,這次她是真的傷了心。后來還是吳新浩幫點點解圍,他讓點點問周晴喊“姐姐”,說這樣周晴看起來就年輕了,人一年輕什么就都好了。周晴被吳新浩逗樂了,她朝吳新浩的肩膀狠狠地拍打了幾下,這件事情也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日記本,翻開,找到這件事情發生的具體日期,十二月十四號,而點點拿小店錢的日期是十二月十六號。她明白了。當時點點之所以求饒肯定是沒有錢了,可是她沒有給她機會,于是她鋌而走險。而周晴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點點會缺錢,她手里有三百多塊錢,要求每周零花錢只有四塊錢。她早應該知道,她的錢快沒有了,只是她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滴滴身上,她忽略了她屋里的那么多的裝飾品、那么多好看的筆記本、那么多偷偷藏在角落里的垃圾食品、那么多的小玩意兒,這些都是需要錢達成的。

吳新浩正熱火朝天地吃著面條,周晴想去跟他聊聊這些事情,可是她挪了一步又退了回來。她都能想象到吳新浩用不屑的表情說:“這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兒,哪個小孩子小時候不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過去就過去了。”周晴走到點點的臥室門口,輕輕地推開門,她順手開了燈。點點均勻地呼吸著,嘴巴大張著,流著長長的口水,面頰紅撲撲地,被子被壓在了大腿下面,床頭放著一本她要求點點看的《蘇菲的世界》。她拉了拉被點點壓在腿下的被子,給她蓋好。她想不起來上次給點點蓋被子是什么時候了,一個月前、二個月前,或者更早。周晴在點點額頭上吻了一下,只見點點翻了個身,嘴里嘟嚕著夢話,表情卻是恐懼的。周晴收住的淚又一次滾落下來,不小心滴在了點點紅撲撲的臉上。她是愛點點的呀,怎么愛著愛著就變樣了,什么時候點點的睡夢里都是恐懼,她竟然都不知道。

忙完所有的事情已經快晚上十二點了,周晴躺在床上一點都沒有睡意,她看了看旁邊熟睡的滴滴和打著呼嚕的吳新浩,拿起手機悄悄地走了出去。她得找人說說話,否則她要窒息了。

她翻開手機上的聯系人。第一個想打何文的電話,可是沒有找到號碼,突然想起來上次又一次不歡聊天之后她刪除了她的電話號碼,那個有著十年友誼的她什么話都可以說的人,現在已經無話可說。不上班之后,她自己也意識到總愛訴苦,一點不滿意就想打電話給何文,結果時間長了,何文說不想做她的垃圾桶了。

她翻了上百個號碼,竟然找不到一個能深夜聊聊天的人,一個個的名字都代表她和他們的過往,一幕幕都鮮活地浮現出來,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激起打電話的沖動。

最后,雖然擔心吵到母親睡覺,周晴還是忍不住打給了母親。近年來,和母親的聊天快成了一種任務,每次打電話給母親,她就是不停地抱怨父親,或者興奮地說一些羊圈的事情。

電話那頭,母親重重的喘息聲她聽到一清二楚,只聽母親迷糊又緊張地說道:“怎么啦?”“沒什么事情,你不是經常說你半夜醒了就睡不著嗎?我今天也睡不著,就想看看你是不是也醒著。”周晴瞎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哦,你這大半夜的,一個電話把我的好夢也攪了,我正在做夢又賣了一群羊,掙了一筆錢呢!”媽媽現在三句話不離本行。周晴必須把話題搬回來,要不然一個小時也不夠母親談論她的羊,可是說些什么呢!她可不想讓母親為她擔心,再說了她也不想讓母親知道她和吳新浩兩個堂堂本科生教育的失敗。“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情嗎?我小時候乖不乖,有沒有經常惹你和我爸生氣?”周晴能猜出母親要說的話,可是還是忍不住問,她好想知道她的童年是怎樣的。“乖,你最聽話了,眼明,學習也好,我一點都不替你操心。”這是母親常說的話。“那我小時候有沒有什么不良的行為呀?比如偷拿別人的東西呀,或者別的。”周晴不甘心地問道。“那怎么會呀?小孩子頂多也就是拿別人個甜瓜呀、西紅柿、黃瓜什么的,大多小孩子都干,不叫偷。”其實,周晴有個大膽的猜測,母親根本不清楚她的童年,因為從小周晴就是跟著奶奶長大的,母親不是忙于莊稼活,就是忙于跟著爺爺跑生意,或者忙于自己的愛好打麻將,花在他們三個身上的時間很少。她知道再怎么問也問不出更多的信息了,就怏怏地掛了電話。

她翻到鄔梅的電話,看了看手機上方的時間已經顯示12:27,她又放下了手機。鄔梅是她從小學到高中最好的朋友。只是后來她考上大學,在外地工作,慢慢地聯系就少了。開始她一直想著,什么時候都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再好的朋友也經不起時間和距離的雙重審判,幾年前她終于還是覺得失去了鄔梅。

“閉嘴,別吵醒了鄰居。”一陣咆哮聲清晰地傳進了周晴的耳朵。宋芳又在訓斥郭玲玲。唉,大半夜地孩子明天還要上學呢。周晴從沙發上快速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手挨著門把手的時候突然又放了下去。這不是宋芳第一次半夜把孩子從熱熱的被窩里拉出來推到門外罰站。以前,只要聽見周晴都會出去攔著,她不能接受宋芳這種打罵罰的簡單粗暴教育方式。如果說以前宋芳還偶爾聽進去一些她的說教的話,那是因為點點一直以來優異的成績,點點的事兒想必宋芳已經知道了,她還有什么資格再去勸宋芳。

她又順便去看了看點點,再一次幫她蓋了蓋被子,把已經被擠到地上的《蘇菲的世界》撿了起來,她又記得點點說要是能不看哲學家的信就好了,她笑了。然后走向自己臥室,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外面傳來的抽泣聲。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現在的孩子也真是上天了。”說出這句話,她自己也覺得吃驚。因為在她和宋芳的教育方法之爭中,她越來越走向了宋芳的方式。好多次,她都在沒有人的時候,嘴里痛快地說著“媽媽的、奶奶的”之類的詞,感覺和宋芳嘴里的“老子”一樣暢快淋漓。這種想法讓她害怕,她不想成為宋芳那樣的媽媽,她要做些什么,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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