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年前,在西伯利亞過冬,一個人租了個木屋,每天除了劈柴,烤火,百無聊賴,尤其大雪紛飛的夜晚,基本上就是何以解憂,唯有伏特加和書。
自己過日子,偶會寂寥,冷暖自知。好處是時間全是自己的,有大把的時間可浪費,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是什么都不做。
可以想可愛的人,寫長長的信,不寄出去。 可以一口氣讀完一本書,可以啃以前啃不下去的大部頭,譬如狂亂迷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
這篇文章就是關于當時備的書單。
2、
據說讀書是虛榮心之一種,所以不太愛在公共場合談書,但細想想,這又是虛榮心之另一種。
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讀或不讀,跟著自己的樂趣就好。
像遇到駱駝比我喜歡的書還老套還更像裝深沉,或是小海那種讀的詩集比我還裝逼還偏門的,或是木木那種本來就是開書店的,那就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3、
如果說讀書是虛榮心之體現,那么列書單就是集虛榮心之大成。
而且書柜猶如衣柜,純屬個人隱私,拉到公共場合展覽,如同裸奔,乃暴露狂之所為。艾柯就說他很少把藏書給別人看,因為“藏書是一種手淫現象,只屬于個人,很難找到能夠分享同一激情的人。”
那為什么我還是要列呢?
4、
是,列書單挺煩人的,但不時有人問,相對于列書單的煩人,我更厭煩重復回答或拒絕別人。
為了圖個一勞永逸,就厚著臉皮列下來一些書,盡量少加評論,摘個兩句,如果對味,自行相遇,至于喜怒哀樂悲恐驚,責任自負,祝旅途愉快。
概覽:以下去西伯利亞過冬時備的書單(有電子版的部分),關鍵詞是隱居,俄羅斯,文學,歷史,哲學,野外生存等,隱去了少量私人研究數目,穿條內褲,免得被人舉報淫穢。
以上所列大概只讀了一半,讀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隨便翻翻的。所以寫不出什么《隱居必讀十大好書》什么厚臉皮的玩意,挑一些,說點個人觀感或是摘取兩句,祝合適的時候,遇到合適的書。
先放幾本跟西伯利亞相關的吧:
《死屋手記》,陀思妥耶夫斯基
有他被流放西伯利亞時的種種見聞,“要想把一個人徹底毀掉,用極可怕的刑罰來對付他(這種刑罰即使是最厲害的兇手也會膽戰心驚,毛骨悚然),那么只需讓他干一種毫無益處、毫無意義的工作就行了。”
所以人總是要尋找意義,就像是“一只鳥在尋找一只籠子”。可最厲害的和最沒勁的人卻往往有類似的答案:去它的意義,活下去吧。
《在西伯利亞森林中》 西蒙泰松
法國的作家,在貝加爾湖邊的森林里隱居了六個月,體驗豐富,也有很精彩的描述,也是或是說太精彩了,以至于缺了點隱士的風范。所以說是當代梭羅,我覺得談不上,怎么說呢,就像一個精心算計的活動,很精彩,但總覺得太刻意了。
他列舉了幾條隱居的原因:
1、我太多話
2、我渴望寧靜
3、有太多信沒回,有太多人要見
4、嫉妒魯濱遜
5、這里比我巴黎的家里暖氣更足
6、厭倦購物
7、可以大吼并赤裸的生活
8、厭惡電話和發動機的噪聲
《在烏蘇里的莽林中》 弗·克·阿爾謝尼耶夫
西伯利亞原始森林考察報告,蘇聯的一個地理學家寫的,博學而細膩,讀后一個很大的感覺,盡管概念以一當百,但還是老老實實認識事物的名字吧。
《我已與一萬億株白樺相逢》 胡成
搭配著買的,作者的兩次西伯利亞鐵路紀行,還行吧,看完了,但看了幾個月后,已經沒什么印象了,所以應該也不怎么樣。
“全世界人都知道俄國人的名字有多么漫長,墨筆寫完最后一個字母,第一個字母已經開始褪色了。”
《俄羅斯人》 赫德里克 斯密斯
在進入啰啰嗦嗦的文學部分之前,先推薦一本挺有意思的,,70年代的暢銷書,作者是紐約時報駐莫斯科記者站站長,寫冷戰時期的蘇聯生活,對比著今日中國來看,頗有意味。
又據稱,拉斯普京、萬比洛夫和阿斯塔菲耶夫構成“西伯利亞文學的三駕馬車”,要看自己找,我一本都找不到。
然后開始漫長遼闊的俄羅斯文學了:
大體來說,俄羅斯的文學有三個共通點:1、嚴肅、厚重、快樂里總有悲傷的成分 ?2、人名都比較長 3、牛逼的作家基本上不是流放就是流亡。
對此,何懷宏有段話深得我心:“現在的勵志書,尤其從美國過來的,大量的是教你怎么成功、怎么掙錢、怎么交好朋友、怎么讓大家都喜歡、怎么心情快樂。
俄羅斯很少講這些東西,很少有勵志書。從果戈里到契訶夫,中間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都是讓人感到苦惱的,苦惱而深沉,你要埋在里頭很痛苦,但它里面實際上有一種更為根本的東西……雖然是痛苦,雖然有憂傷,但我們有時不愿意拿這含有憂傷的生活去換簡單快樂的生活,你會覺得憂傷里有一種生命的真味在里面。 ”
1、普希金
不用說了吧,俄羅斯文學之父,娶了俄羅斯第一美女,然后為了美女決斗身死。
感受一下:
《我的墓志銘》
這兒埋葬著普希金,他和年輕的繆斯,
和愛神作伴,慵懶地度過歡快的一生,
他沒做過什么善事,然而憑良心起誓,
謝天謝地,他卻是一個好人。
2、俄羅斯文學雙塔(我瞎編的)
記得有個說法是:“托爾斯泰代表了俄羅斯的廣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代表了深度”
要讀俄羅斯文學,繞不過這兩人,有時間有耐心可以看《安娜卡列琳娜》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啃不下去,可以看《伊凡伊里奇之死》和《白夜》。
兩人都寫了很多大部頭,嘮嘮叨叨的,寫個場景能花上幾頁紙,也許因為自己是個混蛋,我更愛老陀的嘮叨,酒后讀簡直如遇知音,引一段伍爾芙說的老陀吧:“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沸騰的旋渦、旋轉的沙塵暴,是嘶嘶作響、翻騰不已、把我們吸干的龍卷風。人既是惡棍又是圣賢;他們的行為既美好又令人厭惡。我們在同一時間既愛之深又恨之切。我們所熟悉的善惡之間不再有明確的分界。我們最愛的那些人常常是最嚴重的罪犯,最卑劣的罪人深深觸動了我們,使我們產生出最大的崇敬和熱愛之情。”
感受下:
“一個人在獄中一天天憔悴,像蠟燭一樣溶化著,而另一個人在服苦役之前,甚至都不曉得世界上竟有這樣愉快的生活,竟有這樣有趣的俱樂部。”
3、納博科夫
個人偏好來說,我很喜歡納博科夫,愛他的獨特,愛他的酷炫狂拽吊炸天。他的《洛麗塔》揚名天下,的確好,但我更偏愛他的短篇集《菲雅爾塔的春天》,少有的幾個作家,就算不用什么情節,也能讓人心醉神迷。
“她微笑著,為了不弄皺她的微笑,她小心翼翼地吻著我。
我用一種難以承受的力量復活了(或者現在在我看來是如此)所有那些存在于我們之間、以一個相似的吻為開始的一切;
我說(替代我們那虛偽的、正經的‘您’而用那奇特圓滿又意味深長的“你”,為著這個,環球整整繞了一圈的航行者歸來了),‘喂——如果我愛你呢?’”
4、布爾加科夫
《大師與瑪格麗特》,最愛之一,常被提及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開山之作,但有多牛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人心旌神搖,仿佛寫的就是自己,真希望寫的就是自己,“誰在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然后是幾個詩人:
5、帕斯捷爾納克
他的《日瓦戈醫生》很出名,詩更好。
“通過往事的一波三折,
通過戰爭和貧困的歲月,
我默默地認識了俄羅斯
那種種獨一無二的特色。”
6、茨維塔耶娃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里,從所有的金色
的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
我要把鑰匙扔掉,把狗從石級上趕跑,因為在大地上的黑夜里,我比狗更忠貞不渝。
我要從所有的其他人那里——從那個女人那里奪回你,
你不會做任何人的新郎,我也不會做任何人的嬌妻,
從黑夜與雅各處在一起的那個人身邊,我要決一雌雄把你帶走,你要屏住呼吸。”
么么呀,她24歲時就寫出來了……
7、 《三詩人書簡》
上面二位加上里爾克之間的書信,要么像詩,要么像情書。
“整個一生我都想和大家一樣。
但是世界,披著優美的衣裳,
卻不來傾聽我的痛苦,
于是我只想,像我自己那樣。”
“什么叫懺悔?就是炫耀自己的罪過!在談到自己的苦難時,誰能不帶有陶醉、亦即幸福?!”
幾個短篇大師:
8、蒲寧:
大雪彌漫時,蒲寧就像是對面屋子亮著的燈光,讓你一個人喝著酒,也仿佛是有人陪伴。
就像止庵所說的那樣,“蒲寧筆下的人物,不論男人、女人,無一不是經歷了長期的人生跋涉,如果認定了人生必死,如果勞累、困頓、苦難了一生僅僅是得到一個死的結局,那么實在是太苦了。蒲寧認為人徹底失去一切之前總得得到一點什么,在死前人生總該被什么東西照亮一下子,好比是有一道光,這道光就是他所寫的愛。”
9、屠格涅夫:
他寫道:“簡單地說,我主要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最感興趣的是人的面貌的生動活潑的真實;對一切不可思議的事物我都漠不關心,任何絕對和體系我都不相信,我最愛自由,而且,就我所能作出的判斷而言——我容易感受詩意。我珍貴一切屬于人的東西。斯拉夫主義,正像隨便什么正統思想一樣,是與我格格不入的。”
當年讀他的《阿霞》,讀出了眼淚這種糗事都能干得出來,重讀時都想不明白,盡管還是覺得好,“我那時從沒有想到:人不是植物,不能長久的繁榮。年輕人吃著金色的蜜餅,就以為是他每日的食糧;然而靠乞討得一片面包的時候會來的。”
10、契訶夫:
寒夜的爐火旁,雪花落下的窗邊,伏特加酒醉之前,起不來的早晨,讀了很多契訶夫,《麗澤·穆勒》的詩能表達這種感情:
深夜時分
冬天,我們關窗
讀契訶夫,
為他的世界幾近流淚。
多么奢侈的幸福
我們能為虛構的生命
而悲傷。
如果恰好活得窮困潦倒,那么讀契訶夫就更有共鳴了,譬如他給別人寫的信:
“我住在鄉下,偶爾到莫斯科去一趟,吃一下牡蠣。我在蒼老。沒有錢。沒有勛章。沒有官階。債務倒有。”
“錢老是沒有,而且不會很快就有,真要命。”
(呀,豈止是寒夜讀好,什么時候讀都好吶)
后記
電腦壞了以后,心安理得地懶惰了一陣,懶了太久以后,骨頭酸軟心里愧疚,想洗心革面,做個更好的人。
想想,讀書,跟生活是一個道理,樂趣很重要,但真想搞出點好東西來,勤奮自律還是很有必要。
以前讀了《異類》,講天才練就的一萬個小時理論,最近翻了《刻意練習》,講一萬個小時還不夠,還得有方法。
就像要熬一鍋好湯,既要老火慢熬,還得懂該怎么熬。
因為這份書單,接到一份雜志的約稿,關于西伯利亞的,但當時在美國搭車旅行,因為太忙或是太懶,文章沒寫,做了個訪談,賣了一些照片,感興趣且附近有的朋友,可以弄來看看。找不到的也沒關系,以后應該會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