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十一點過的時候,室友準備開始party。幾個美國女生彼此檢查著化妝,一個格外高挑的在鏡子前反反復復旋轉著裙擺,“咚次大次”的音樂里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集體性的干嚎。我想,待到芝加哥午夜一點二十八的時候,舞步酒精應該正濃吧?只是那時候遠遠的土地上,是5月12日14點28分,是一個會讓人駐足的時刻。
同往常一樣,今年的5月12日,我又想寫些什么,可除了向二姨匯報“弟弟很好,就是有點調皮”,“妹妹長大了”等等零碎的只言片語,我又不知道從何開始。我害怕我的文字會沾染上太戲劇化或者程式化的無病呻吟;我害怕把分享懷念本身就已動機不純;我更不知道,我應該以什么身份懷念。八年來,我始終沒有明白,在這場災難里,我究竟是“局內人”,還是“局外人”。如果我是“局內人”,那為什么不是由我去面對那些天的陰雨、尸體氣味、活動板房、更為刻骨銘心的回憶;如果我是“局外人”,那為什么在這個日子里,我既想緘默也想放聲訴說?為什么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我也會被那份空落落擊中?為什么那些天我好像都在,而那些未曾看到景象也由記憶一一補全?
昨天我對自己說,今年把那天寫下來吧,就當做個了斷。確實,一年又一年,那幾天一幀幀的記憶反而被愈發(fā)高光,而從那時起的疑惑,也只隨著年歲的漸長愈發(fā)頻繁的響起。但正如我剛剛說的,我并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訴說。即使各種各樣的想法都在我腦袋里盤旋,但它們都只以感覺的形式存在。我只能感覺到它們的重量,卻說不清它們是什么。但是我想寫,我真的想寫,所以就讓我以流水賬開始吧。請原諒我的流水賬。
2008年5月12日,這一天瑣碎的記憶一定是回溯時才打上日期標簽的,因為那一天的前半天沒有任何特別至我會專門為之記下一個日期之處。14點28分這個時刻已經(jīng)從我的記憶里溜走了,因為遙遠的南方城市一片寧靜,連傳聞中輕微的搖晃也沒有感覺到。每每回憶起來,我也覺得諷刺——這條那么人的生活的分界線,竟就被我不知不覺地跨過去了。每每回憶起來,我也希望偽造一點“搖晃”的記憶,讓我顯得同那一天更為相關。但是對不起,我真的大概只是在教室和同學打鬧、或者訓斥同桌為什么沒有又完成作業(yè);弟弟妹妹們一定記得的那一刻,確實從我指間溜走了。
那天下午發(fā)生的第一個值得記憶的事情,是住在隔壁樓的好朋友“菜”想“借鑒”我的數(shù)學作業(yè)。于是我們一起回了我的家。“菜”等在入口處的鞋柜邊,而我去小臥室里找我的數(shù)學本。老實說,剛剛這段話也許是我胡編亂造的。我說也許,因為我也不確定這是否只是我千百次追溯后修飾了的回憶。也許我只是從書包里掏出了數(shù)學本吧——但那就解釋不了為什么“菜”要來我的家。我可以確定的卻是,“菜”來了我的家,并且她等在那個白色的鞋柜邊上。因為我記得婆婆當是也靠在那個白色的鞋柜上,但她除了一句“回來了”外什么也沒說。在后來修補記憶的時候,我才明白婆婆在等“菜”離開。
“菜”離開了。婆婆張口對我說,“四川地震了”。又或許她說的是“都江堰地震了”?因為當時我們應當不知道震中是哪里,而“發(fā)生了一場將影響我們生活的地震”這個信息最有效的傳達方式是“都江堰地震了”?!芭丁?,我好像就這么隨口答了一下,甚至沒有抬頭看婆婆的眼睛。但我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翻攪。對于一個還沒上過地理課的小學生來說,“地震”只是一個“十萬個為什么”里遙遠的、配著一個超低像素圖片的詞語。“好像是大地震”,婆婆又補充?!皼]事兒的”,我感覺有些局促,不知道怎么回應。我只知道從小媽媽就教我要做“樂觀”的小孩子,我也知道大人夸獎過我是“樂觀”的小孩子,所以我只好回一句“沒事兒的”。“等一下要溜進電腦房查查地震”,我心里這樣想。
“一下”之后我確實出現(xiàn)在電腦房了——又或許是記憶在這里斷了層。可我并沒有機會搜索“地震”兩個字,因為婆婆就那么龐大地坐在我的旁邊,攥著一把還沒她手心一般大的黑色電話本。婆婆帶著老花鏡(又或者這又是一個為了“邏輯”而添加的細節(jié)?),短而粗的手指搓開黑色電話本的某一頁。婆婆把電話本舉到我的臉前,“從這個號碼開始打,”她說。我記得那是普通藍色圓珠筆的字跡,比劃里滿是大人的潦草和果斷。
我嫌婆婆舉著看不清,就把電話本放在電腦桌上,一個一個的打。那是一臺純白的有線電話,唯有聽筒和話筒處有兩團黃漬。那天下午在一片忙音里等待的時候,我偷偷伸舌頭舔了舔話筒的黃漬。是咸的,于是那特別的有點腥的咸味也和那一天連在一起了。
那些電話號碼里,有我熟悉的人,比如小姨、二姨、姨爹;也有我未曾謀面的陌生名字——這種時候,在我修補后的記憶里,婆婆會輕輕告訴我如果打通了要叫他“XX伯伯”,可是我始終沒有真正叫出來的機會。后來婆婆出去了,留我在電腦房打電話。電腦房有一臺很舊的空調,但那天應該沒有開,因為我的記憶里感覺到了熱。
又或許空調開了,因為我好像聽到了它“咔哧咔哧”的喘氣聲。婆婆出去以后,我覺得房間隔外安靜。不是考試的時候那種筆尖“刷刷”的安靜,而是一種大尺度的寂寥里的安靜。電話忙音的“嘟嘟”聲仿佛在把這寂寥傳向四面八方。我聽到我腦海里有一個聲音乍然說到:“這可能是打給亡靈的一個電話”。我這個小學生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句子很像大人們寫得“好詞好句”??山酉聛砦荫R上意識到,這個句子“不吉利”,于是我趕快命令自己把它壓下去??稍凇班洁洁健钡拿σ衾?,這個句子一遍遍地在腦袋里響起。有一刻我甚至想對著聽筒唱歌了——因為我一直想唱歌,但是又害羞被人聽見——我想這個時候應該沒有人會聽見我唱歌吧。但是婆婆在廚房里擺弄飯菜的聲音阻止了我唱歌的想法——婆婆還是會聽見的。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現(xiàn)差池,當天下午那個黑色電話本里的號碼沒有一個接通的。而雖然當時一個下午里我?guī)缀蹙桶涯切┨柎a撥得滾瓜來熟,現(xiàn)在我卻完全想不起來那些本子里有誰了。那里面大部分的號碼應該還有主人,但我完全不知道哪幾個沒有出現(xiàn)在幸運兒之列。下一次這個黑色電話本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已經(jīng)是五六年后的事了:婆婆想我把這些號碼謄到一個新本子上,因為舊本子的字“太小了看不清”,好像也因為——不知道這句話在我的生命里究竟有沒有出現(xiàn)過——“有些號碼已經(jīng)打不了了”。
這是我對八年前的事的第一個記憶片段,我本想今天一口氣寫完所有的事兒,不為什么只是覺得舒服。可數(shù)學教授的Office Hour快結束了,我要趕過去。今天芝加哥沒有標志性的藍天白云,反而聞起來一股潮濕的味道。這味道很好,很好,在這樣的味道里,我能看見小學時的電腦房,能聽見那一個下午的忙音,也能在恍惚之中感覺到,我離電話那頭的人、或者電話那頭的死亡,是那么的近。我可以在這樣有點灰色的天氣里放任自己去想,如果電話接通了,我會說些什么?我會唱一首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