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回顧:
文|溱生
這是一條分割住戶和水田的灰石公路,常年來往的車輛在它身上碾出歲月的痕跡,兩旁泛黃的梧桐樹也早被鋪上灰塵,搖晃的葉片稀稀落落,它們在宣示冬季來臨——這些熟悉的風景,幾年來幾乎沒有變化,存在的始終存在,或者更是怕被遺忘。
望著窗外變換的風景,冬雨的記憶像是被填滿了七彩水泡,每個水泡,都映出當年下里鎮生活的點滴。
“你最近一直不在狀態。”電話那頭,Allen開門見山。
“給我一星期,我需要調整......”她喉嚨有些發干,“另外......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發生什么事了?”
“私事。”
“唉......”耳邊傳來Allen那令人反感的嘆息聲,“你這性子得改改,畢竟像我這樣能無條件容忍你的boss不多了。”
“所以?”冬雨不以為然。
“......那就說好了,一星期,若是再有變卦,可不能怪我了。”
“謝謝。”
“聽著......”Allen不甘心地加大音量,“回來之后好好工作,我要看到更高的更文效率!”
“我盡力,拜。”
“嘟嘟嘟......”掛斷聲似乎綿延不絕,寂靜又重新回歸,貫穿整個夜晚。
“下里到了!下車的趕緊......”售票員不耐煩地扯著嗓子道。冬雨回過神來,這才注意到車站外熟悉的站牌,她深呼一口氣,水汽在空中盤旋著上升,繼而向四周擴散。身旁熟睡的乘客也被驚醒,開始手忙腳亂地拾掇行李。
在這七年的時光里,下里鎮改變了許多。和以前相比,街道整潔了幾分,平房建筑逐漸被開發成中高樓,超市多了一些,只是不知有沒有商場。初冬時節,晚秋的涼意還沒有被干冷完全取代,所以行人也是不少,他們衣著稍薄,面上笑容洋溢。
走在這樣的街道,冬雨嚼著原來愛吃的冰糖葫蘆,熟悉的甜味讓她有些驚喜。不緊不慢地,她離程爺爺家的小區也越來越近,想著即將面對的一些人,一些事,她突然有些后悔沒有提前打電話問候一下,這樣的突然造訪,怕是會有些尷尬。
這么多年,他們會有些什么變化?程爺爺身體怎樣了?程盛在哪所大學念書?程家媽媽呢?程乾還好嗎,或是......已經成家了?
這樣想著,她已經上到了三樓,外面的世界似乎是天翻地覆,可彌漫鐵銹味的樓道仍還是過去的樣子,一樣的陳舊綠皮鐵門,門上是一幅泛黃的倒“福”,還有那早已壞掉的門鈴。“咚......咚......咚......”遲緩的敲門聲忽近忽遠,像是即將把她帶入另一個時空——多么希望開門者是調皮的程盛,他探出平頭腦袋,把她從上到下審視一番,然后咧開嘴,露出可愛小虎牙,眼睛隨之縮成細縫,用嘲笑的語氣得意道:“大冬瓜,你傻啊,又沒帶鑰匙......”
“你找誰?”面前的陌生男子探出半個身子,狐疑著審視道。
冬雨的期待轉變為了驚訝,她反射性地抬頭確認門牌,“3-1”的陳舊標志掛上了蜘蛛網。
“請問......”她咽了咽口水,“這是程乾家吧?”
“什么程乾,找錯了!”男人不悅,就在他準備關上鐵門時,冬雨搶先一步阻止了他,“不好意思!”
“誒,你要干嘛!”
“我就耽誤你一會兒時間,你知道......這個房子之前的住戶去哪里了嗎!”最后一句,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之前的住戶?老子都在這里住了五年多了,你跑來問我之前的住戶,鬼知道啊。”
“五年......”
“你既然認識之前的住戶,怎么會不知道他們的住處,搞什么鬼。”
“這房子你從哪兒買的?”
“我爸買的,我怎么知道!”
“等等......”冬雨再次阻止了男子關門的動作,“麻煩,我能跟你爸談談嗎,我找之前的住戶有急事。”
“呵......”男子似笑非笑道,“我爸早入土了,要問,你去地下問吧。”
“碰!”急促有力的關門聲讓冬雨陷入失望,看來在程爸爸出事后,程乾一家已經搬走。突然加深的擔心和牽掛掃清了她的猶豫,她翻出昨晚存下的電話,遺憾的是,就在電話播出不到2秒,另一頭便傳來自動回復:“您所播打的號碼是空號……”
“姑娘……”身后有聲音傳來,把冬雨嚇了一跳。3-2的住戶是位太婆,顯然是聽到門外有動靜,就在男人關門時,她打開了一條門縫。
冬雨緩過神來,沉默著注視對方許久,如果沒記錯,這位太婆她是認識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程盛偶爾也會到她家去吃零食順帶蹭飯。
“鄭奶奶……”她壓抑著激動,這畢竟是在下里鎮見到的第一個故人,“您還記得我嗎?冬雨。”
老人瞪大瞳孔湊近了些,似乎是在努力回憶,或許此刻有許多熟悉的面貌正在她腦海里翻轉,可即使如此,她混濁的角膜傳遞出的仍然是濃濃的陌生感。
“我,大約七年前,在程爺爺家住過一段時間,有一次還和程盛一起到您家里去過,記得嗎?”
“你找程建國?”老人置若罔聞,看樣子她并沒有找回那段記憶。
“……對的!”意識到老人年事已高,冬雨便沒有再在“相認”這個問題上糾結,“程家搬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他們……喲……都搬走好多年了。”老人若有所思,“老程他兒子出事你知道吧?后來一家人都搬去蘭蒼那邊了……”
“蘭蒼?程叔程姨工作的城市?”
“是的呀…………這一家的頂梁柱都沒了,打擊也是夠大的。”老人嘆息著搖頭道。
“……他們后來有回來過嗎?或者……您有他們的聯系方式嗎?”
“你若是找程盛,他就在下里。”
“等等!您說……程盛在下里?”
“那小子常來看我,每個月一兩次。”老人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得了稀奇寶貝般自豪,“這孩子心好。只是老程和他那大孫子程乾,聽說留在了蘭蒼。”
“程盛住哪兒?您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冬雨已經迫不及待了。不知為何,在聽到程家這七年來的變遷后,她竟有些后悔自己當時的沖動——程家人給予了她一切,那是一個完整溫暖的家,一個曾經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地方,可就在這個家發生變故時,她卻選擇默默離開,現在看來,自己該是一個多么沒心沒肺的人。
程盛家距離原來的住所并不太遠。父親去世后,他跟著爺爺和哥哥去了蘭蒼,念完高中后便沒再繼續學業,直到一年前才帶著家人落葉歸根。回到下里后,他試過買回曾經的家,無奈房主要價太高,只得作罷。在撥通太婆給的新號碼之前,冬雨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她即將面對的,不僅僅是久違的故人,還有過去那卑微懦弱的自己。
初冬的河塘開始有了蕭條的氣息,偶爾有風吹過,還未結冰的河水會泛起點點漣漪;經過三個季節的沉淀,河沙肥厚而細膩,里面已經藏了好多肥潤泥鰍;河兩旁的蘆葦蕩,有調皮的孩童嬉鬧,他們看起來無憂無慮,屬于他們的童年熠熠生輝——這樣的畫面讓冬雨覺得熟悉,原來時間變不了景色,只是變了觀景者的心。
“喂?”電話那邊,是陌生而熟悉的男音,它碰撞到冬雨的耳膜,激動了整個大腦。
“......”她一時不知該怎樣開口。
“喂?你好?”程盛試探道,他可能正把視線鎖定在手機屏幕,確認通話是否在繼續,“有人嗎?沒人的話......”
“是我......”在程盛后半句出現之前,冬雨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
“......你是?”
“是我......”
“打錯了吧?”
“阿盛......是我,我是冬雨,宋冬雨......”
“......”
話剛落音,電話那頭便開始了良久的沉默。
“我是冬雨,我回下里了,能見個面嗎?”她再次強調了一句,“阿盛?”
“......你怎么......回來了......”
多年以后,當冬雨回憶起與程盛重逢時的情景時,都會不由感慨:“恐怕是時間在作怪吧,總覺得回去了,看到了18歲的自己,孤獨而叛逆......”
正如太婆所說,程盛結婚了,成家后的他褪去了年少的幼稚和脾氣,多了些沉默和擔當。他在鎮上的安裝公司工作,妻子是超市的收銀員,兩人貸款買了一套簡單的二居室,帶著母親,生活平淡而安逸。
“快進來坐......”推開家門時,程盛搶先一步,匆忙著收拾沙發上散亂的衣物,“家里有點亂。”這樣的程盛讓冬雨覺得有些好笑:“小時候你可最喜歡搞破壞,東西亂扔,衣服臟了又不洗......”
“唉,那時候才多大......”程盛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時候都念高一了,還小啊......”
“嘿嘿,冬雨姐你別說笑了。”程盛遞過一杯水,臉上點點紅暈。
“冬雨姐,你現在哪兒工作?”良久,他打破沉默。
“一家雜志社,混飯吃。”
“你最后還是念了中國傳媒吧?”
“嗯。”
“真厲害,實現夢想的感覺真好......”
“你們呢?還好吧?”冬雨的眼神鎖定住了程盛,這才注意到對方眼神暗淡。
“爺爺他......兩年前走了......”
“什么......”
“老人走得很安詳......我們把他帶回來,也算是落葉歸根了......不過這事沒告訴鄭奶奶,怕她傷心。”
“帶我去看看程爺爺吧......”冬雨的眼眶有些濕潤。
“嗯。”程盛苦笑道,“我們程家,大風大浪算是過去了,現在回歸平淡,已經很知足了。”
“你們怪過我嗎,當年一去不回......”
“怎么會,你有你的苦衷,再說了,當年家里那么大變故,也不能再拖累你。”
“別安慰我,程爺爺待我那么好,我卻連他什么時候過世都不知道......他該是要怨我的。”
“不是的,爺爺那么喜歡你,怎么舍得怨,而且當初也是因為我哥他......”說到這里時,程盛像是被魚刺卡住般,再沒有后話。
“你哥他......還好吧?”冬雨試探道,“成家了吧......”
“不,他沒有......他只是......”
“他為什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他......”程盛把臉別開,興許是不想讓冬雨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找到了親生父母......跟他們走了。”
“哦......”冬雨覺得自己的聲音小到幾乎快聽不見,“那是好事啊……”
“分開的早些年,我還能收到他的來信,偶爾也會打電話問候,后來搬回了下里,便再沒有他的消息......算是......徹底說再見了。”程盛話里有怨,卻帶著滿滿的悲傷。
原來程乾已經找到了親生父母,現在的他該是很幸福的。冬雨只有讓自己這樣去想象,那個河塘邊,陽光里的男孩,本就不存在于她的世界,他幫自己度過了最陰暗的時光,或許已經算是最大的恩賜。程盛現在的生活很平靜,她也不打算再提程乾那封問候信的事情,過去的,就讓它隨風吧,他們所要做的,便是活在當下。
下里鎮的夜遠離喧囂,透過賓館的玻璃窗,遠處層巒的高山顯現出陰暗影子,寧靜的聲音尖銳得有些刺耳——這一天,冬雨是真的忘卻了城市的生活,煩惱的愛情,繁瑣的工作,她想通通丟掉。
“程乾……”她突然覺得窗戶里有程乾的影子,“我該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影子在微笑,看起來仍像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
“我想……重新活過……”
“為什么?”
“我討厭現在的生活……討厭現在的自己……”她開始哽咽,“為什么……為了所謂的事業,他可以放棄三年的感情……而我,明明知道他不值得留戀,卻總放不開,放不下……”
“活在當下。”影子淡然道。
“我也想啊……可是……”冬雨覺得有幾行滾燙的淚從臉頰劃過,這種燒灼感開始侵襲心臟,“你離開了,爺爺和程爺爺也走了,沒有人可以幫我……一切都物是人非……”
“那就自己幫自己。”
“我做不到……”
“別瞧不起自己!”
冬雨覺得這句話很熟悉。她突然想起,在某個清晨,有結冰的河塘、枯黃的蘆葦,程乾就在那樣的風景里,站在離她不遠的距離微笑道,“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是嗎……我又瞧不起自己了……”
“冬雨,活在當下。”影子重復道,若隱若現。
“你在哪兒……你究竟在哪兒……”冬雨想要挽留,可影子仍然固執地一點一點消失,漸漸地,遠處高山的影子重新變得清晰,寂靜回歸。
“程乾,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