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箏的人》是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處女作。胡賽尼說,他想展現阿富汗除了媒體勾畫的塔利班和“基地”組織之外的另一面,于是故事中的兩個小男孩就這樣出現在我們眼前。從和平時代的阿富汗到塔利班時代的阿富汗,戰爭摧毀的除了家園還有尊嚴,每個人都如螻蟻一般茍延殘踹,但生活還是要繼續。小說揭示了戰爭前后阿富汗人民的生活狀態,也向我們講述了一個背叛與救贖的故事,當然,也是愛。背叛,是以愛之名;救贖,如是。這是個讓人心碎的故事,也是個讓我們對生活充滿熱望的故事。
我成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個陰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十二歲。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趴在一堵坍塌的泥墻后面,窺視著那條小巷,旁邊是結冰的小溪。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上來。回首前塵,我意識到在過去的二十六年里,自己始終在窺視著那條荒蕪的小徑。
故事是這樣開頭的,陰云密布的寒冷冬日、結冰的小溪、坍塌的泥墻、荒蕪的小徑,這是一段不那么美麗的往事,也是一段我無法忘懷的往事,時間愈久卻愈清晰。
喀布爾的童年生活,一半是快樂一半是憂愁,哈桑是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玩伴,他善良勇敢忠誠,他甚至還分走了父親的部分關懷。風箏巡回賽是阿米爾贏回父親的重要事件,他也終于像個勇士一樣戰到了最后一刻,而為了幫助阿米爾追回風箏的哈桑,在小巷中受到侮辱,阿米爾親眼目睹,卻最終沒有上前幫助哈桑,于是那條小巷里發生的一切仿佛噩夢一場。
在那高高的枝椏上,我們相對而坐,沒穿鞋子的腳丫晃來蕩去,褲兜里滿是桑葚干和胡桃。我們換著玩那破鏡子,邊吃桑葚干,邊用它們扔對方,忽而吃吃逗樂,忽而開懷大笑。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童真回憶,作為少爺的阿米爾,他的童年回憶大多是來自于哈桑,他們爬上高高的白楊樹,用鏡子碎片玩著小孩子的惡作劇,用彈弓射鄰家的獨眼牧羊犬……那時還不懂普什圖人和哈扎拉人間的種族沖突,也不知道遜尼派穆斯林和什葉派的信仰對立,哈桑不是仆人不是哈扎拉,只是和我一起分享快樂的玩伴。受委屈的哈桑在電影院哭泣時,阿米爾擁抱他安慰他;阿米爾寫下自己的第一個故事,迫不及待想要和哈桑分享;錄音機里聽到的電視機是新鮮玩意兒,阿米爾毫不遲疑說要給哈桑也買一臺……
所有的快樂是真的,那是過去時光的點滴美好,所以,當背叛發生時,傷害也就更顯得沉痛。武俠小說中的愛恨情仇,多圍繞江湖義氣家族恩怨展開,而仇恨左右不過是你捅了我一刀我誓要還你一劍而已,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報仇的執念,而所謂傷害的概念仿佛也淡化了。陌生人的傷害從來都不若信任之人的背叛,我想終于明白真相的哈桑一定是難過的,流言的詆毀、小巷里的屈辱,都遠不如阿米爾的背叛和一次次逃避更讓人痛心。而躺在毛毯下的手表和印尼鈔票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哈桑終于退無可退,并再一次救了阿米爾。
他知道我看到了小巷里的一切,知道我站在那兒,袖手旁觀,他明知我背叛了他,然而還是再次救了我,也許是最后一次。那一刻我愛上了他,愛他勝過愛任何人,我想告訴他們,我就是草叢里的毒蛇,湖底的鬼怪。
哈桑是仆人阿里的兒子,他和他的父親一樣,是當時不被大多數人接受的哈扎拉人,他的未來仿佛可以預見,幫助少爺熨燙衣服、準備早餐、修剪樹籬……他不需要上學,因為哈扎拉沒有這樣的資格,盡管他對知識有同樣的渴求,他甚至不用考慮未來,在一個仁慈的主人家做傭人大約就是最好的歸宿了。書中多次用“羔羊”一詞來形容哈桑,這是哈桑對于自身命運的屈服,在普什圖人統治下的阿富汗,這大約是大多數哈扎拉的生活態度,逆來順受是他們與生俱來的保護罩。《紅樓夢》中劉姥姥初入大觀園時被賈家老太太召見,忙不迭地拉著孫子磕頭請安,弓著身子將自己埋到地下,是被統治階級面對統治者的無言臣服,更是他們融入骨髓的生活態度。時代變遷,場景相異,被奴役者的姿態大抵相同。
然而,哈桑卻又是不同的。盡管有順從的一面,但他又有勇敢堅毅的一面,遇到危險時他總是毫不猶豫擋在阿米爾前面,盡管他也害怕緊張。他還是正直的,我們都知道,哈桑從不撒謊。他還是無比忠誠的朋友,他從不拆穿阿米爾的謊言,無論是打架時受的傷還是小屋里的手表。他還是聰明又善良的,玩牌時他會故意輸掉,聽故事時他感動得淚流滿面,還會指出漏洞。而他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的真誠與奉獻,他那永遠都以善意揣度他人的誠懇目光,是這世上最柔軟的武器。
阿米爾和哈桑之間的對立,并不是民族和信仰的對立,而是作為少爺的阿米爾感知到作為朋友和仆人的哈桑對他的威脅,他仿佛什么都沒做,卻得到父親的喜愛。哈桑的正直勇敢,正是父親所期待的,父親也毫不掩飾自己對哈桑的偏愛,而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換不來父親贊賞,就像他怎么偽裝,也還是踢不好足球、受不了比武競賽,他只能是那個待在樓上房間里悶頭看書寫故事、遇事總習慣往后縮的的小男孩。
驕傲又自卑,自尊又敏感,這是那個從小生活在父親光環下的阿米爾,他崇拜自己的父親,也期望得到父親的愛,于是努力實現父親的期望卻又總是在哈桑面前相形見絀。傷害就這樣一點點累積,從感知父親對自己冷淡的態度,到偷聽到父親對自己的失望。哈桑是玩伴,也是仆人,他的父親阿里給他全然的愛,無疑,阿米爾是妒忌的,而讓他更不甘的是,哈桑還得到父親的偏愛。于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性就是這樣復雜,我們習慣比較,推己及人,推人及己,總想找到平衡點。一粒細小的種子,你以為它只是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你一邊舔舐傷口,一邊審視角落里微弱的黑色氣息,心中的天平在不斷搖擺,慢慢傾斜,然后有一天這粒種子就發芽了。
哈桑越是善良真誠,阿米爾就越是愧疚不安,他希望哈桑責怪自己,希望有人揭穿自己,卻一直沒有勇氣說出真相,也沒有勇氣挽回,他似乎一直就不是個勇敢的孩子,逃避成了一種習慣。于是小巷之后,無視哈桑受到的傷害,無視他懇切挽回的目光,當終于再也無法面對時,遠離似乎就成了唯一的解脫了。我把生日后的那場質問看作是小說的高潮,哈桑的離開,所有的自責愧疚仿佛就歸于沉寂了,而親手促成這一切的阿米爾此后的一生都背負著這個讓自己不安的秘密,因戰爭而遠離故土,也成了告別罪惡的另一推手。
拉辛汗揭開了哈桑的身世之謎,并指給阿米爾一條回歸之路,一條再次成為好人的路,戰爭中前路艱險,他選擇了救贖,救贖那個十二歲的靈魂,也救贖撒下彌天大謊的父親。他終于有一次是勇敢的了,也許他一直都在內心譴責自己,而重新踏上故土才是救贖之路的開始。
真相往往令人猝不及防,細細回想卻又有跡可循,哈桑的身世、父親的謊言,是小說情節的亮點,更是阿米爾終于可以正視自己曾經犯下罪孽的重要契機。胡賽尼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將人性中自私黑暗的一面展露無遺,每個人都會犯錯,做壞事的刺激感,被窺破的羞恥感,人仿佛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愛自己而產生的誘惑、一半是愛他人而起的遲疑。也會后悔、也會遺忘,大多數人是不敢面對的,膽小怯懦,犯下的錯誤可能就只是一段塵封的往事,我們需要有人推一把,但正視錯誤的贖罪行為從來就只能是自己的決定。認識那個不堪的自己,你才會遇到更好的自己,這是一場靈魂的洗禮。
小說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1970年代的喀布爾,第二部分是1980年代的美國灣區,第三部分是塔利班時代的阿富汗。最喜歡的是第一部分,敏感的阿米爾、善良的哈桑,少年之間的友誼讓人感動又揪心。小說以阿富汗為背景,文中普什圖人和哈拉扎人的民族沖突、女性卑微地位,還有戰爭帶來的苦難,都為小說增加了一種悲涼的氣息,但是關于愛的描寫、對以風箏為象征的對人性美好和自由的追逐,卻讓人對生活充滿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