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還債過年
日子過得真快,兄弟倆在上海學生意已經六個多月了。
天也寒冷了,刺骨的西北風刮在人臉上有針刺似的痛。樹上的葉子都枯落了,樹梢上偶爾留著的幾片葉子在西北風的勁吹下,不斷的搖晃著,拍打著樹枝,發出“咄咄……”的響聲。
城里人要忙著過年了,營造廠工地上的活也不多了,只剩房子最后的一道內粉刷后即完工了,桔生伯這幾天也走進走出忙著和老板結賬,工地上的師傅和弟兄們也等著桔生發年鈿,準備回家鄉過年了。
六個月來,阿梅舍和阿梅生兄弟倆已經不是初來上海的鄉下人了,經過勞動的鍛煉,二人手臂也粗了,人也結實了,腰也粗了,人也一下子長高了許多。隨著城里的剪辮子運動,兄弟倆把從小留的小辮子也剪掉了,倆人一樣剃了個光頭,只穿士林色土布襯衫,外面套了件棉襖,棉襖上的鈕扣都沒扣,兩爿棉襖襟交叉掩起來,腰里束了根繩子。因工地上進入了工程掃尾階段,兄弟倆和王小笛搭檔做小工,有時淘石灰摻草筋,有時拎泥桶扛跳板,有時扛扶梯、搭腳手,哪里需要就奔哪里。因兄弟倆年富力強,師傅們也喜歡他們,特別是梅舍,干活主動,還經常叮囑梅生,拖著他一起干活,所以,營造廠工地上的重活、累活都有他們倆的份。
每月每人兩元的月鈿,六個月梅舍積了七塊,而梅生已經用得所剩無幾了,前幾天,梅生問梅舍要了點零錢,為了花錢的問題,梅舍和梅生倆人產生了糾葛,梅舍講弟弟不節儉,亂花錢,而梅生講梅舍管頭管腳,后來,梅舍對梅生講爺爺的棺材錢還欠著王秀之二十個銀元呢,今年回家一定要還清,否則,家里欠了錢,過年也不安逸,還清了債,過年一身輕。最后二人商定,等桔身伯發了年鈿,大家都湊起來,先還掉欠王秀之的棺材錢,明年營造廠開工后,再發的月鈿,各歸各用,梅舍也不再過多干涉梅生的月鈿開銷了。
農歷臘月的二十九上午,工地上放假了。梅舍和梅生懷揣著桔生伯剛發的每人十塊銀洋鈿,渡過了蘇洲河,來到浜南的山海關路,擠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中,想買點家鄉沒見過的年貨,帶回鄉下過年。
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們忙著辦理年貨,南貨店里的顧客擁進擁出,柜臺里的店員忙得額上流汗了。小菜場里也人頭攢動,連手推車進菜場也舉步難行??赡苡行┥馊艘谀甑捉Y交些人情,來來往往的黃包車也特別忙。有些商店的門口已經掛起了紅燈籠。
后天即是大年初一了,有的人拎著雞鴨,有的人挑著酒壇豬腿,小販們乘著年底的機會,吆喝著叫賣,“嗨…!臭豆腐,一個銅板十塊來,又臭又香的臭豆腐!”“嗨…!香炒玉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嗨…!東海大帶魚,新鮮光亮,大吊帶!大吊帶!……”
梅舍對梅生講:“阿梅生,我伲買點菜回去。一、鄉下到上海學生意半年了,第一趟回家。二、今年爺爺死后要燒年夜飯祀祭一下老祖宗。再則,我?;丶铱纯撮L輩及同伴們。”
梅生不斷地張望著馬路兩邊地店鋪和商販,心不在焉地答道:“哦,哦。”側過頭來和梅舍提議:“我們去大馬路逛逛?今天我伲有錢了。”
“不行!我伲買點小菜,早點回鄉下過年,大人盼著呢!”梅舍堅決反對。
“你不去,我去!”梅生任性地講,并甩手和梅舍分開走了,梅舍一手拎著布袋,拉也拉不住梅生,一遛煙,梅生消失在嘈雜的人群中。
梅生走后,梅舍無心逛街,買了兩條帶魚往家走了。
梅舍肩上擔著搭肩,手上拎的布袋里,裝了兩條鄉下難見的帶魚,心懷著對弟弟梅生的掛念,一步三回頭地向北走上了回家的路,他后悔沒有拉住梅生。
走了四十多里路,已經掌燈時光,陰沉的天空開始飄散著片片雪花,有錢人家的門口已經掛上了燈籠,偶然也能聽到遠處幾聲鞭炮聲,一串串的煙花有時騰空而起,拖著火紅的尾巴轉拐落下。
回家心切,梅舍也無心顧及這些,走過村旁的搭角橋,已經看到家了,西首叔叔家煙囪里冒出陣陣帶有火星的煙串,竄向空中,門虛掩著,通過門縫看到油燈火在燈草頂端閃爍著,嬸娘月秀在灶前忙碌著。東首自己家的門關著,透過蚌殼窗,隱約感到屋內有點光亮。
“吱嘎”一聲,梅舍推開家門,看到娘坐在灶角前,捧著粗瓷碗在喝粥,綠豆大的燈火,被剛推開門的風吹得在燈草的頂端閃動著。
“娘!”梅舍見到半年未見的親娘,聲音響徹了整幢屋,娘抬頭見到兒子,也喜不自禁,放下飯碗,站起來端詳著兒子:“哦!阿梅舍!高了!高了!長高了!人也結實了!像個小伙子了!怎么辮子也剪掉了?”
叔叔和嬸娘在西屋聽到侄子阿梅舍到家了,也奔到東屋來。“阿梅舍,阿梅舍,你歸來了,阿梅生呢?阿梅生沒有和你一道回來?他去哪里了?”嬸娘迫不及待地追問阿梅舍。
“梅生和我一道走的,講好買點年夜菜一起回來的,走到山海關路,他轉身向南走了,我拉也拉不牢,可能去白相了,他說白相一會兒就回來?!泵飞嵋荒槦o奈地說。
“小赤佬!就是白相心重,一有銅鈿就要白相,連家也不要了,唉!……”叔叔銀根一聲長嘆。
“阿梅舍,立著做啥?布袋放下來!”秀妹即忙吩咐兒子。
“阿梅舍你歇歇,嬸娘正在蒸年糕,熱的,熱的,我去端過來吃?!眿鹉飪墒衷陲垎紊线叴曛呄蛭魑葑咧デ袆傉舫龌\的年糕。
“阿梅舍,糕熱的,剛蒸出來,吃!吃!”嬸娘端出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糕,坐在梅舍對面,端詳著侄子。
走了一下午的長路,梅舍也確實餓極了,邊吃邊對秀妹講:“娘,布袋里我買了二條大帶魚,明天燒年夜飯,搭肩里有十幾塊銀洋鈿,這是桔生伯發的月鈿和年鈿,我舍不得用,我積蓄起來,明天去把欠王秀之的棺材錢還了,阿梅生身上還有10塊銀洋鈿?!泵飞嵊悬c自豪和得意洋洋。
銀根站在旁邊聽著,嘆息一聲:“唉……,阿梅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知啥時回家?會不會10塊銀洋鈿用掉了回來?這小赤佬,會用錢,不會做人家(不節約)?!?/p>
秀妹見到兒子回家,心里高興,忙著整理梅舍帶回的物品,又忙著和兒子講話。嬸娘和叔叔咕咕嚕嚕地埋怨著梅生不爭氣,又去西屋蒸年糕了。
經過半天的跋涉,梅舍確實很累了,娘倆喃喃語言了一會兒,商定等阿梅生回家,拿出銀洋鈿拼起來,明天先把所欠的棺材錢還了。梅舍洗漱了一下,上床睡覺了。
“梅舍!梅舍!開開門!開開門!”梅舍迷迷糊糊地聽到門外有人叫開門,秀妹也聽到外面有人叫,即推醒了梅舍,娘倆忙披著棉襖下床去開門。
秀妹把門打開一看,門外站著一個人,上身披著只破麻袋,下身只穿短褲,赤著腳,仔細一看,是阿梅生,“呀!怎么是阿梅生,半夜三更,你弄成這樣子?快進屋!快進屋!外面落這大雪,你這樣子要凍煞哉!”
阿梅生雙手合抱著,蜷著身子,快步走進屋里,兩只腳在原地不斷地蹦走著,冷得嘴里“咝、咝”地叫,頭上還有一
個腫塊,身體還不停地在哆嗦。秀妹即叫起了銀根夫婦。銀根夫婦一看兒子這副熊樣回家,不由得倒吃一驚,忙問兒子怎么回事?怎么會弄成這樣子?
阿梅生一屁股坐在灶腳邊的稻柴禾上,蜷縮一團,面對父母親的逼問,阿梅生只得實言相告:“下午,我和梅舍分手后,想到四馬路去白相一會兒,走過“玉堂春”,幾個女人招我進去,我一進去,三個女人來服侍我,一會兒我睡著了,等我醒來,兩個短檔衫男人來問我收費,講要十五個銀洋鈿,我袋里只有十個銀洋鈿,我講賒一賒,他們不肯,把我打了一頓,我搶得一條短褲逃出來的,回來路上,拾到只破麻袋披著回來,要不是我跑得快,生活吃得還要重呢!”梅生還有點得意的樣子,銀根聽著直搖頭,月秀暗暗地流淚,夫妻倆數落了梅生一番,月秀也有點心疼兒子的這副樣子,切了碗新蒸的年糕給阿梅生吃。阿梅生一天未吃飯,又走了這么多路,真是饑寒交迫,實在餓極了,一大碗年糕他狼吞虎咽地一口氣就吃光,吃完洗刷了下,就上床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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