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舍天天背著書包上王家樓的私塾去念書,三年下來,他也識了不少字,懂得了不少道理,也得到楊先生、王秀之及同學們的一致盛贊,爺爺和娘也經常夸耀阿梅舍懂事,體貼大人,放學回家還去割羊草,燒晚飯,幫助大人做家務。
一天下午,剛過吃點心時刻,小王家宅后排草屋里的王阿吉心急火燎地直向王家樓私塾跑去,直沖課堂拉著王梅舍向外跑:“快!快!你爺爺不行了,剛才還好好的,犁了半塊地,突然倒在田里,等我們看見,牛犁田也停了,牛和人已經離開10多丈遠了,現在我已把他背回來,你娘和爺叔他們都到家了,你快點回去。”梅舍聽到這話,也顧不得向楊先生和同學們打招呼請假了,拔腿就跑,王阿吉跟在后面叮嚀道:“別急!當心!別摔跤!”
王梅舍一口氣跑到家里,家里已經圍了很多人,爺爺王本善已經躺在客堂的門板上,頭朝南,腳朝北,上身赤膊,下身穿了中褲,卷起了一圈褲管,赤了的腳上都是泥漿,臉上和身上有許多泥土。娘和爺叔、嬸娘不斷地呼喚著爺爺,嚎啕大哭。
梅舍見了,一頭撲到爺爺身上,呼叫著:“爺爺您醒醒!爺爺您醒醒!梅舍有話對您說呀!您走了,叫我和娘怎么辦呀!”王梅舍一邊哭,一邊搖晃著爺爺身體,梅舍驚天動地
的哭聲也感染了在場的鄉親們,家里嚎哭聲一片,大家也不斷地流淚婉惜:“王本善做得人困馬乏,一走就走,人不如草。”幾個體力強壯的的漢子都動手拖起梅舍他們,不斷地勸導:“人也走了,你們要節哀,先要辦喪事。”
于是大家忙著擦拭王本善身上的泥土,又張羅著為老人做壽衣,布置靈堂,料理后事。
秀妹一邊哭,一邊講:“現在青黃不接,今年的收成還不知怎樣?家里連棺材錢也拿不出來,爹爹辛苦了一生一世,沒有棺材睏,也實在對不起爹爹了。”王梅舍也顧不上大人們商討爺爺的喪葬之事,只知呼叫著爺爺,希望親爺爺能聽見,活過來。
大家一直忙碌著,忽然有人想起王梅生還沒到家,即派了幾個小伙子到外村走街竄巷一家家地去找。過了一個多時辰,各路小伙子都回來說找不到阿梅生。眾人疑惑:“小家伙到那里去了呢?”
到了上燈時分,只見阿梅生低著頭姍姍而來,有人馬上嚷:“阿梅生回來了。”銀根一見兒子回來,一股火氣直沖腦門,走上前去不分青紅皂白,對著梅生狠狠的一個巴掌:“你死到那里去了?”梅生抬頭一看父親,頭戴白和尚帽,帽子上縫了麻布,梅生已經明白了一切。銀根提起手,向阿梅生又搧了一記耳光,“叭”一聲,這一下打掉了剛才麻將桌上輸錢的沉思,梅生連忙向父親坦白:“我,我在南村和幾個小兄弟搓麻將。”“你這個小畜生,敗家子,什么時候你能懂事?”父親板著鐵青的臉憤恨地罵道。
阿梅生一聲不吭走進爺爺的靈堂里,獨自一人坐在板凳上,默默地流淚,梅生的流淚不知是為死了爺爺而悲痛?還是被父親二記耳光的肉痛?還是下午麻將桌上輸錢的心痛?
深色條紋土布被單裹著王本善干癟的身軀,頭頂前的供桌上香爐里插著三枝香,吐著裊裊的青煙,二邊二支白色的蠟燭閃爍著火光。親人們圍坐在尸體的二旁,彎腰曲背地大聲嚎哭著,哭聲一波響過一波。
為了棺材一事,銀根和秀妹一起商討了許久,到底是讓父親死后睏棺材還是稻草窩?阿梅舍哭著對娘講:“爺爺辛苦了一輩子,讓他死后在九泉下也應有個安居之處,應該睏棺材,錢不夠,到王家樓的財主家去借一點,將來讓我來還債,爺爺死了,我不念書了,我幫娘一起種田,以后收成好了,賣糧先還棺材錢。”
阿梅舍的要求,得到了爺叔嬸娘和娘的同意,銀根和秀妹連夜摸著黑去王家樓王秀之家借了二十塊銀元的棺材錢。
天一亮,鄉親們就把白皮棺材從鎮上買了回來。
一夜的守靈,第二天人也昏昏沉沉的,梅舍已記不清爺爺安葬的儀式了,只知是悲傷地哭,痛哭自己生下來就沒了父親,痛哭爺爺竭盡全力照顧了他母子倆,痛哭沒了爺爺就沒書念,痛哭今后的生活怎么過?哭得梅舍死去活來。
梅生披著孝衣,端坐在客堂里,也不斷地流淚。
爺爺的突然倒下,對整個家庭是晴天霹靂斷了頂梁柱。料理完了爺爺的喪事,王梅舍不去讀書了,跟著母親一起種田了。
王本善死了,田沒有以前種得好了,銀根和梅舍缺乏種田經驗,連續三年沒有像以前的收成,只能維持交租糧及養家糊口了,借了王秀之的二十元棺材錢三年都拖著未還。
為了生計王梅舍在冬天農閑時,跟著母親學紡紗織布,織成的布到鎮上去賣了換點銅錢。經過不斷的操練,王梅舍紡的紗粗細均勻,織布也不撞梭,布面平整不毛糙,羅店鎮上的棉花行都愿收購王梅舍織的布。夏天農閑時王梅舍到附近的河浜里去捉魚摸蟹,捉到點魚鮮去鎮上賣了,換點銅錢,補貼點家里的開銷,同時王梅舍也練就了一身水里功夫,他能潛入水下多時,捉出投泥較深的黑魚,宅上鄉親們稱王梅舍為男做女工“紡織爺”,又因水性好被稱為“水里魚精”。王梅舍的確是個閑不住的小伙子,宅上鄉親們都盛贊他勤勞。面對鄉親們的贊揚,王梅舍笑著自嘲:“閻王爺讓我到世界上活一天,我就要做出一天的成績來,否則,以后老了到閻王爺那里去報到時難交帳的啊!”眾鄉親聽了都笑著講:“阿梅舍是勤儉人。”
阿梅生由于父母包攬了田里的農活和家里的一切家務,故沒有啥事情可做,天天吃吃玩玩,東家去逛逛,西家去聊聊,有時到張家橋軋米廠去坐坐,乘帳房先生有事去忙碌時,拿著帳房先生的水煙筒吸幾口,王梅生自得悠閑,銀根夫婦倆只要阿梅生不在外惹事生非闖禍,也就算太平了。
六月的一天,王梅舍外出捕魚,在河灘上走,不慎摔了一跤,灘涂上的一個鋒尖蘆葦根把王梅舍的右小腿刺穿了,流血不止,阿梅舍只得躺在河灘上,自己忍著鉆心的疼痛,弓著身體,用雙手抬起右小腿,從蘆葦根上拔離,爬上了岸,看看四周,曠野無人,又時值烈日當空,他只得扔掉魚具咬著牙,按住傷口一步一拐地往家里走,走到宅邊,梅舍再也走不動了,頭一暈,倒在了田埂上。
這時阿梅生在外回家正好路過,看到黑呼呼的一個泥人躺在田埂上,走近一看,原來是阿梅舍,連呼幾聲:“阿梅舍!阿梅舍!”梅舍皺緊了眉頭,呻吟著,阿梅生見此情景,急忙大聲呼喊父親銀根和秀妹出來,大家手忙腳亂地把阿梅舍連抬帶拖地弄回家。
秀妹和銀根給阿梅舍清洗了身體和傷口,阿梅舍也斷斷續續地講了受傷的原委,大家也只得長嘆了一口氣。
天氣的悶熱使得阿梅舍的傷口發炎腐爛了,連著幾天痛得神志不清,躺在床上胡話連篇,秀妹看著兒子這情景,只得流淚。聽說鹽水能清洗掉爛肉,秀妹把鹽放在水里燒沸,等涼卻后,用鹽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阿梅舍小腿的傷口,鹽水一碰到傷口,梅舍即疼得嚎啕大叫,但為了傷口好,梅舍只得忍受這鉆心的疼痛。
兩個月過去了,阿梅舍腳的傷口還不見好轉,人躺在床也瘦得皮包骨頭了,傷口的潰瘍使得梅舍經常高燒,秀妹擔心兒子的腳會殘疾。阿梅舍的心情也壞到了極點,對秀妹說:“姆媽,我的腳好不了,也不想再連累你們,讓我早點死掉算了。”
秀妹看著兒子痛苦的樣子,心酸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地滾落下來,她安慰道:“梅舍,你要耐心,這傷會好的,你死了,叫娘怎么辦呢?這幾天娘每天在燒香磕頭,祈禱菩薩保祐你。”
這天下午門口走來一個捉蛇叫化子,滿頭白發,留著一撮山羊胡子,肩上背了個麻布褡褳,手里拿了根棍子,走進梅舍家稱要口水喝,秀妹見老頭滿頭大汗,搬凳招呼他坐一會,并拿吊桶去井里吊了桶涼水讓捉蛇叫化子痛飲一下。飲完水,捉蛇叫化子捋了下沾水的胡子道:“大嫂,你家好像有愁事?”
“是啊!是啊!我家兒子兩個月前一跤摔在蘆葦根上,刺穿了小腿,傷口至今不好,經常神智不清。”秀妹講。
“讓我看看。”捉蛇叫化子講。
“好!在里屋,躺在床上,我帶你去看。”秀妹有點激動,心想你怎會知道我有愁!是否菩薩派人來了?
捉蛇叫化子走進里屋,看到躺在床上的阿梅舍滿臉愁容,骨瘦如柴,又反復端詳了其傷口,舒嘆了一口氣:“無大礙,無大礙,你兒子的傷口會好的。”說完從他的褡褳里取出一根竹管,拔掉塞頭,從里面倒出一些黃色粉末敷在阿梅舍小腿的傷口上,并關照秀妹:“這一竹管傷藥我送給你,你每天幫兒子敷一點上去,每天要幫兒子捋捋腿,九九八一次讓他活血舒筋。”
秀妹聽后連忙撲通一跪:“謝謝大師!大恩大德,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菩薩保祐!”
捉蛇叫化子站起來講:“免了!免了!行善積德,自得天佑,你兒子腳會好的。”說完捉蛇叫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按照捉蛇叫化子的吩咐,秀妹每天給梅舍換藥按摩小腿,不出十天,梅舍的腳上傷口漸漸好轉了,并能下地走動了,過了一個月,阿梅舍的腳居然痊愈了,精神也好了,胃口也大了,身體也恢復如初了。
鄰村的桔生伯是能工巧匠,有一手高超的木匠活,在上海帶著本地十多個弟兄辦了個營造廠,專門承包建筑住宅。
桔生伯是王本善的結拜兄弟,兩家有事無事經常串串門,敘敘家常。王本善老頭死后,桔生伯只要上海回來必定先經過梅舍家來看看。得知秀妹和銀根兩家目前的窘境和梅舍的爛腳被捉蛇叫化子醫好的事后,對秀妹和銀根建議:“阿梅舍和阿梅生也大了,是否讓他們跟我去上海學生意,賺點活錢,不要死守幾塊薄地。”
秀妹和銀根覺得桔生伯的講話在理,也同意桔生的提議。
梅舍和梅生都已18、17歲了,處在身體的發育期。桔生伯的營造廠工地上缺人,讓兩弟兄到工地上去當鋸匠,把大木頭鋸成材。末了桔生伯聲明,兄弟倆出去學藝,是幫三年,學三年。頭三年只吃飯,沒工鈿,年夜發點年鈿。后三年只有學徒工錢,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最后決定,過三天由桔生柏來領梅舍和梅生去上海學生意。
秀妹和小叔夫婦商定,田里的農活今后兩家合并在一起干了,這樣銀根夫婦可以照顧嫂嫂,銀根扛起了哥哥和已故老父未盡的責任。
天還沒亮,娘特地煮了二十個雞蛋,嬸娘做了些點心,分給兄弟倆二人。
娘給梅舍和梅生每人準備了一根小扁擔,一頭是被頭鋪蓋,一頭是個布袋,里面放了些生活用品,和母親做的幾雙布鞋。
下一章《黃梅天》第二章:走向上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