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19)喜事臨頭
18)葉子之死
“死X,養漢的婊子!你咋不去死?咋活人?養頭豬狗都比你強!千人騎萬人壓的賤貨…………”
一個高分貝的女聲,聲嘶力竭著極盡惡毒的咒罵。
那聲音如同鐵片劃過玻璃,或者鐵鍬鏟在水泥路面一樣。刺的人心里一揪,一緊,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尖利的叫罵聲,刺破了中原1982年春天的空氣,穿過原羅村一家的土坯墻,飛向左鄰右舍。
隔壁,那個人稱“倒雞毛”的小腳老太太,穿著中式黑色家織布上衣,褲腳裹得麻溜溜的,正端著飯碗,兩眼放著快樂的光芒,站在門口的墻下。
只見她探著頭,伸著脖子,仔細,用力,專心的聽著隔壁的一舉一動。生怕錯過每一個精彩的細節。
此時,她從罵人節奏中 ,預測隔壁劇情似乎又一個高潮到了。
這種令人興奮的發現,只能一個人獨享豈不遺憾?
當下,便匆匆地放下碗筷,腳像鼓槌一樣一點一點敲打著地面,向大門口而去。
一出門,就發現在對門,以及斜對面的門口,都坐著吃飯的人。但大家顯然沒有把心思放在吃飯上,而是把注意力放在隔空傳來的那尖利的叫罵聲中。
看到“倒雞毛”一出門,不約而同,便有幾個婆娘熱情朝她招手,讓她過那邊去。
“倒雞毛”也喜滋滋,笑咪咪,神兮兮的到了對門。
那個作童養媳的老太太和人稱二大腳的老太太,三個人馬上把頭聚攏起來,興奮的竊竊私語著。不時用含著笑意的眼光,往發出叫罵聲的蘭花家門口一掃。
接著嫌站著說不盡興,索性用胳膊肘朝里擠了擠坐在石凳上的人,屁股往上一遞,幾個人都各自坐下,又開始了愉快的交談。
在那個年代,田地剛分到戶,村里人大多在家里,沒有出門打工一說。大家一年四季守著少得可憐的莊稼地,沒有什么娛樂。那時大概也沒有電視機吧?漫長的時日,就靠誰家長誰家短,那些破事,樂事,來打發無聊的日子。
罵人的女人是蘭花媽,挨罵的是蘭花大姐葉子。她們家,可是門口人談資的穩定提供者。
葉子媽娘家遠在外省,嫁過來后,一口氣生了四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婆婆不來幫忙,葉子爸人懶,還好賭,也不幫忙。葉子媽一個人守著一大堆孩子,吃不上穿不上。
葉子媽娘家的日子很好,從小也是嬌生慣養的,沒過過苦日子,更沒受過委屈。是個要強,性格暴躁的人。
日子過不上,不免要埋怨丈夫。但是,葉子爸性格也暴躁,輕了,一言不發,重了,順手就打,拿起什么用什么。
葉子媽在這里挨打受氣,回去吧,又不認路。所以,心里不暢快就拿孩子們出氣。
打罵成了她們家的正常事情,也為村里人的休閑娛樂,提供了豐富的節目。
這不,今天不知是那一出。一大早就開演了。
“啊…………”有尖利的慘叫聲傳出來。
眾人的神經被挑起,彼此一對視,心有靈犀的跟著“倒雞毛,”快步向倒雞毛家里而去。
個子高的,一墊腳爬在土墻上,貪婪的往里看。
個矮的,從“倒雞毛”屋里取了長凳,互相顫巍巍的扶著爬在墻頭往隔壁看。
也有人索性從大門直接進去看了。
只見葉子媽正咬牙切齒,橫眉立目的,雨點一樣的巴掌,落在墻角靠墻站著的葉子身上臉上。
葉子頭頂蓬亂,臉有紅紅的指印,噙著淚,一伸手,抓住了媽媽的手。
葉子十九歲了,和媽媽一樣高。媽媽打起來也是費力的。
葉子媽一看女兒敢抓自己的手,火上澆油,眼里的火,能把對方燒死。繼續破口大罵:
“你個死X!沒人要的爛貨!賤貨!還敢和我動手,反了你了!”
一扭頭,直著嗓子喊葉子二妹,
“荷花!過來幫我打她,她還敢打我!”
葉子媽已經處于瘋狂狀態,滿臉通紅,淡青色的大襟中式上衣,已經蹭上了墻上的黃土。齊耳短發有一綹勾到了嘴唇邊上。
二女兒荷花,遠遠的站在二門口瑟瑟又恐懼的看著大姐和媽媽在廝打。聽到媽媽的叫聲,猶豫著不敢過來,媽媽便罵:
“你個死X,是不是也想反了?等我閑了看打不死你。快過來打她!”
聽媽媽一威脅,荷花只能害怕的上前幫手。葉子媽雙手挽緊葉子的長發用力朝下拉,把葉子的頭抵在墻上,對二女兒說:
“打她的臉。把她X臉打爛!”
“你敢?你敢打試試?”
葉子威脅著妹妹。但是頭被媽媽死死的抵在墻上,動彈不得。
一個女孩子,力氣沒有媽媽大,又不能跟媽媽動手,只得用腳踢要過來的妹妹。
不知什么時候,左鄰右舍的人都圍上墻頭來觀看,連他們家門口都被人堵的實實的。
時間正是孩子們吃過早飯去上學的時候,像看戲一樣,人越圍越多。
家里,還有上四年級的三女兒梅花,一年級的四女兒蘭花。她們姐妹的名字,都是按出生的時間的花名取的。
梅花蘭花兩個,嚇瑟瑟發抖,像受驚的老鼠,眼睛里滿含著恐懼。
雖然說家里天天有罵聲,經常有人挨打,但是像今天這么大動靜的,還是很少。
葉子的弟弟,她們的哥哥天佑,在外面上學,現在不在家里。
蘭花與梅花裝作這一切發生的事自己沒看見,也沒看見四周圍觀的人一樣,順著墻根小心翼翼,出門去上學。
正在搏斗中的媽媽,眼角余光看到往外正走的小女兒。大聲喝到:
“把你爸叫回來,快,就說葉子打媽媽了,趕緊。”
“嗯,嗯。”
兩個女兒連忙小聲應著,從自家門口的人墻中,擠了出去。
那么多圍觀的人,像看舞臺上的表演一樣。沒有一個人出來勸一聲,或拉一下,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
也怨不得鄉親們不管,葉子媽的嘴太厲害,自己女兒還罵的不堪入耳,誰愿去沒事惹事呢?
兩個小女兒,去了很久也沒有見爸爸回家。
他正忙著下棋呢,家里這種事兒已經司空見慣,毫不奇怪了。
“俺媽讓你回家來。”蘭花緊張的對黃土路邊上專心布局的爸爸說。
“知道了,你們上學去吧!”爸爸答應著,然后接著下自己的棋。飯碗放在屁股后的地面上,已經有螞蟻爬上了碗邊。
這邊,打累了的母女三人,停了手,大女兒頹然坐在地上靠著黃土墻。頭發散亂,灰色半舊上衣上許多泥土。
她看著手上身上的青塊,紅塊,血跡,坐在地上默不作聲的兩眼發直,表情木然。
媽媽坐在自家屋門口的小凳子上,四歲的小女兒躲在房間不敢作聲。她對著墻頭上的鄰居們哭訴著:
“這孩子你們不知道多不聽話!一眼看不到就翻我的針線筐,拿了二尺多新花布。(她們家所有的地方,如抽屜,床頭,針線盒,孩子們都不許動,否則就挨打。)我只是說了幾句,她便頂嘴,輕輕拍了幾巴掌,就跟我動手。還把布扔到后院的泥坑里。”
葉子知道,自己沒有跟媽媽動手,只是媽打的時候,她用手擋住了,媽就說自己打她了。她沒法辯解。
葉子媽邊說邊哭。
正哭的時候,葉子爸端著飯碗,一搖一擺,晃著回來了。看自己家門口像廟會一樣,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墻圍著,寒著臉從人群里擠了進來。
看著丈夫回來,妻子的哭聲又大了,開始罵丈夫沒用,罵孩子不聽話,罵自己命苦。
后來索性坐在院子中央的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著。
可是,葉子爸也不做聲,也沒有拉葉子媽起來 什么也不說,把飯碗往青磚砌的窗臺上一放,往墻跟一靠,蹲下來,摸出煙絲填滿了煙鍋,不慌不忙摸出火柴盒,劃了一根,點燃,慢慢抽起了旱煙。
葉子冷冷的說話了:
“別哭了,別說了,不就我一個人不好嗎?我死,給你們騰眼。”
葉子媽接口罵:
“你有本事死,咋不去?你早死,我早安心!”
葉子這時平靜的站了起來,墻頭門口的眾人一看不好,有人沖葉子爸叫:
“哥,快拉住葉子,快拉住!”
葉子爸淡定的說:
“你們誰都別拉,她有本事,讓她去死。誰都不許拉!”
只見葉子從容的站起來,三步兩步來到院子靠墻的雞窩,腳一踏,攀著墻頭,墻那邊的人連忙躲閃,葉子已經從墻上跳下,拿起鄰家窗臺上的農藥,一飲而盡。
看熱鬧的人也蒙了,不知如何是好,竟沒一個人去阻攔。
“倒雞毛”院子里有人對隔壁葉子爸大喊:
“葉子喝藥了!葉子喝藥了!”
葉子爸朗聲應道:
“她想死,讓她喝,不要攔!”
那邊,葉子媽自己站了起來,不哭了。愣愣的不知該怎么辦。
有人對葉子爸說:
“哥!趕緊送醫院吧!快點吧!”
葉子爸依然靠著墻蹲著說:
“送啥?救啥?她想死的。也沒人灌她。”
主人不動,別人也沒人出頭去救葉子。反正他們家天天那樣,別人也看習慣了。
后來,葉子爸還是用一輛架子車拉著葉子,步行去六里外的醫院就醫。才走二里多地,葉子就死了。
就這樣,在這民風淳樸的鄉村,許多人關切的看著葉子畫上了十九歲的句號。
像春天里落下的綠葉。
不過葉子的死,沒浪費家里一分錢,只是隨身穿的衣服,用了家里的一副舊門板。在南坡挖了個坑,埋了。
后來,有配陰婚的,把葉子配了去。又給貧困的家里添了一筆收入。
時間在往前走,生活還在繼續。
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蘭花姐妹們也長大了。
新的故事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