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公關部的安排,第一波消息放出去,等發酵兩三天之后,就可以根據形勢來進行第二波傳播。鑒于輿論反饋大部分集中在冰柜訂單真假的問題上,公關部提議搞個公開的簽約儀式,把媒體都請來,雙方高管在背景板前面簽字握手合影,再配合雙方互相吹捧的內容加以傳播,算是有圖有真相地回應質疑。
周文豫本來就是想探一探葉莊的反應,結果這一拳打在棉花上,就此收手總覺得哪里空落落的,想來想去,覺得無論如何要再追擊一發。但他剛把這個方案批了,江帆立馬就跳起來給他打預防針:“不要叫我去,打死我也不去!”
“簽個字握個手而已。”周文豫哄他,“我讓公關的小姑娘們幫你攔著記者。”
“我寧可你給我下一個翻倍的KPI任務,我不吃不睡也給你做完。拋頭露面的事兒求你別找我了,何況我長得這么有損公司形象,你就不怕投資人爸爸說你公司品牌建設做得有問題啊?”江帆一疊聲不喘氣地全力拒絕,什么瞎話都往外拋,“再說了,你想要敲打姓葉的,除了你自己出馬,別人都不夠分量,你看他現在理都不理我們。”
周文豫本來一直笑而不語地欣賞著他窘迫的模樣,直到聽了最后一句,眉心蹙了蹙,仿佛陷入了思考。
出席這種活動,在媒體面前公開露面,分析一下行業大勢,微言大義地談談戰略,再點評一下自己和競爭對手的表現——這幾乎是一定會被記者們提及的話題,而他自信自己的回答能夠比江帆巧妙得多——就相當于半公開地對葉莊發出了挑戰。
這個場景在他腦海中醞釀過很久。從他還在大都薈當葉莊的下屬時開始,他就一直渴望著有一天能面對面地、以一種平等的身份向這個人宣戰。或許就是這種渴望促使他拋下剛剛營建好的舒適新家,回國來創這個業。甚至——他不著邊際地想道,假如不是通過打敗葉莊成為行業第一,那么即使成功做出了一家上市公司,也難以讓他內心的某些缺憾得到填補。
簡直魔怔。他自問對葉莊談不上有什么私怨,平心而論,葉莊作為他的Leader時待他并不苛刻,這只海龜有一套大概是學自洋人的法子來驅動下屬工作,比他在天湖的老上司錢正武的那套棍棒管理法不知強了多少倍。但他如今回想起來,覺得老錢像是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父親,喝酒抽煙脾氣差,打起孩子來能抽斷雞毛撣子,但始終是個堅實的后盾;而葉莊則是個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身上套著數不清的光環,手里能翻出數不清的花樣,結果就是他越耀眼,就越容易激起身邊其他人的對抗之心。
所以要利用這個機會嗎?聽起來是一件快意恩仇的事。但萬一葉莊還是全無反應呢?
周文豫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臉。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害怕丟這個臉。
“我再跟公關部碰一下這個事。”他含糊其辭地說道,“對方是個傳統企業,流程多,讓他們的領導出來講個話,申請審批之類不說,講稿都要改七八遍,我估計簽約儀式的籌備就要十天半個月。我們先定個大概的框架,再討論人選。”
“那我先盯著開疆拓土去了啊。不是業務上的事情,你就放過我吧。”江帆如獲大赦,趕緊敲釘轉角,“蘇中地區的數據有點兒不穩,我不大放心,正想著過兩天過去看看。”
“蘇中?上個月底開的新區域嗎?”
“對,點位數沖得很猛,日流水卻總是上不去,一般而言是選址問題。這個交給我,你別操心了,大面上的事兒還有得你費神的。”江帆回頭打了個響指,“你掌舵,我們劃槳,這樣分工才能乘風破浪嘛,是不是啊My Captain?”
周文豫料得不錯,傳統企業防火防盜防記者的想法深入骨髓,一聽說要請幾十家媒體搞簽約,還有現場提問環節,從上到下都如臨大敵,唯恐出什么紕漏,方案改了又改,層層上報,邀請名單和講稿更是來回確認。
辦公室白領有個共識,事情不怕多,就怕反復磨,反復的次數多了,人就疲了,到最后精神和身體雙重疲勞,事情也不見得就能做得加倍出彩。道理都是懂的,但實際做起來,就難以避免地會被各種蕪雜的事情絆住手腳,來回確認時中間的等待尤其難熬。公關部全員加著班,周文豫給她們叫了一單豐盛的外賣,惹得楊柳用她一貫的夸張語氣大呼小叫:“老板你好暖男喔!我們幾個哪里吃得了這么多!你吃過了沒有?一起來啊!”
“我吃過了。”他敷衍道,“大家辛苦了,應該的。”
這世界上沒幾個員工跟老板一桌吃飯還能吃得自在,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他倒也沒覺得餓,緩步踱開,去自家的貨架上摘了一包水果糖。剛拆了一粒放進嘴里,微信就叮了一條。他以為是合作方確認過的方案終于傳過來了,按開屏幕,卻發現新信息的紅點在妻子的對話框上。
他一愣。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那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當天晚上他還絞盡腦汁試圖回想起來,但第二天一早公司的各種事務撲面而來,他就完全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此后隔了三五天,偶爾瞥到,愈發覺得愧對妻子,但思來想去也不知說些什么,發了一陣呆之后,只好選擇默默關上了屏幕,假裝這事情沒有發生過。
然而現在妻子發來了一條新的信息,沒有文字,是一小段視頻。
他忐忑地點了進去。場景很熟悉,是他在美國那所房子的書房,當年設計時特別辟出一塊區域留給女兒,在他的書桌對面安放了一張稍矮的兒童書桌。小姑娘擁有自己的書架、文件柜和電腦,還有一張縮小版的“老板椅”,可以坐在面向草坪的落地窗前“和爸爸一起辦公”。
但現在當然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里。鏡頭從她背后的高處俯拍下去,她正在一本筆記本上寫字。紙面上已經有了幾行漢字:“在中國,四月有個踏青節,大家都要出門去游玩。去年的踏青節,我要學英語,不能出去玩。爸爸答應我,只要我把英語學好,能聽懂老師講課,今年就帶我去黃石公園。”
因為剛到美國時高強度地連續補習了半年多英語,她的漢字筆劃看起來有些生硬,但這并不妨礙她用稚嫩的一筆一劃提醒她的父親:你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
她把同樣的意思又用英語寫了一遍,然后合上了筆記本,看上去這是某種日記形式的家庭作業。“希希,”拿著手機拍攝的母親在鏡頭外面叫她的小名,“來看著鏡頭,跟爸爸說句話。”
“不跟爸爸說話。” 小姑娘頭也不回,“爸爸說話不算話。”
視頻到這里戛然而止。周文豫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喉嚨口堵了一下,像是說不出口的辯白——而他確也無從辯白。他大腦一片空白地在對話框里敲了兩行語無倫次的歉意和安撫,然后又在恢復清明的一剎那果斷地全部刪光。他覺得文字太過蒼白,遠遠不能滿足此刻表情達意的需求。
得馬上打個電話回去。他想,甚至無心計算時差。
但是工作微信群忽然接連跳出了好幾條信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方案傳了回來,點開一看,只見里面的內容被合作方修改得面目全非:簽約儀式一定要到他們廠里舉行,要保證廠房、流水線和一堆名優質優的獎狀出鏡,訂單的具體數據不能透露,高管的發言都被改成老干部報告體,最要命的是擬邀請媒體名單被刪掉了一半,又增添了許多跟互聯網八竿子打不著的當地紙媒和都市報。
“這怎么做得來啦,做不來的呀!重點完全不對頭呀!”公關總監尖著嗓子在走廊里講電話,聲音回蕩在倉庫改建的辦公室的頂棚上,“這個時候這樣改,我們之前的溝通不就都白費了嗎?哎呀,大家都不容易,尊重一下彼此的寶貴時間好伐?……”
周文豫閉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那個位置一跳一跳地作痛。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內憂外患了?他想。
然而更憂患的消息下一秒就跳了進來,這一回來自技術部的群。“可靠消息,生活象限的CTO(首席技術官)這幾天都在青島,大廠小廠走了個遍,據說也是在談設備。”
“CTO?為什么派技術去做采購的事?”
“可能,要采購的,是技術,吧。”小盒鮮的CTO魚頭冷不丁冒出一句,故意用標點隔得支離破碎,像是說了個冷笑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