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扶波
似是一曲深沉而綿長的古琴曲終了,聲已盡,韻猶長,正如影片中的飛鳥掠過寒江,漣漪微泛,而久久不息。聶隱娘終隨負鏡少年離去,一行人在田野中漸行漸遠,留給蒼茫云天寥寥背影。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青峰。
“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絕。”微雨初歇,薄風細細,牡丹勝雪,繁然盛放,嘉誠公主寂然端坐樹下,古琴斜覆膝上,撫琴凄凄而吟。嘉誠公主悲念青鸞,亦是悲念自身——獨嫁異鄉,埋身陌土,無人相伴。
“一個人,沒有同類。”阿窈回憶著,心下戚然,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影片中,阿窈曾與表兄田季安青梅竹馬,后來被隱為道姑的嘉信公主帶去習武,成為武功卓絕的殺手,受恩師之命,為國家大義,不得不接受親手刺殺身為魏博蕃主的表兄的重任。
本應兩心相依,璧人無雙,最終卻只能形同陌路,甚至刀劍相見。
“他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上巳日,洺州刺史元誼謁見嘉誠公主,父親喚他來見元誼女,兩人并立眾皆嘆好一對璧人時,緋衣的窈七在蕩秋千,越蕩越高,突地脫手飛身上了樹頭,好似一只浴火鳳凰……”
劇本里的回憶隱在了田季安的寥寥數語之下。
“我冠禮那年,母親把一對玉玦分賜了我與窈七,明為祝賀,實有婚約信物的意思……”
“……那時節,窈七常待在林子里……倒掛樹上……有一天闖入元家庭園,母親不得已托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
室內燭光倏忽搖曳,隱娘藏匿在梁柱側的黑暗中,閉目凝聽了這一切。她如何還是那樣一只明麗恣意的鳳凰?
經歷童年創傷,又被道姑訓練成為絕頂高手、無情刺客,十余年,如同一只被命運捆綁的鸞鳥,無人相知相惜,唯有滿心委屈與孤獨。一直到,與精精兒交手之時。
那日的林子寂靜祥和,澄空如練,唯風颯颯。阿窈靜靜望了望著樹梢靜止的云,拿出了匕首,即便是短兵相接的場面在這里也唯美似畫。
靜默地交手后,精精兒的面具落下,阿窈看到了她——田氏主母。她看到了另一只與她一樣無奈而孤獨的青鸞。
原來,她也如此。原來,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原來,誰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阿窈選擇了離去。在“郎騎竹馬來,弄床繞青梅”的兒女情長與“殺一獨夫賊子而救千百人”的家國糾纏中退出,在嘉誠公主代表的朝廷與田季安代表的藩鎮斗爭中退出。
佇立寒江畔,看遠山氤氳,薄霧如峰,昏鴉點點,蒼樹白葭,刺客阿窈不再,只有隱娘遙望云天。
在負鏡少年為聶隱娘療傷的農舍似乎已看到陶淵明的詩境——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炊煙裊裊,流水淙淙,偶有孩童嬉戲玩鬧,偶有老叟藹然相問。遠方即是青山杳杳,夕陽余暉中一派蒼涼又一派祥和。所有甚囂塵上的愛恨情仇、江湖俠義全部隱于凡塵,藏于山川。
“遠樹帶行客,孤村當落暉”該是如此。
突然間,心里有些難言的情緒,就這樣釋懷了。在聶隱娘身上,似乎看到唐末隱士的無奈孤獨,理解了入世出世的抉擇。唐末,藩強國弱,藩衰國亡,隱娘不可擇,他們不可擇,唯有退出這一切。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廟堂高,江湖遠,醉別煙雨,不如歸去。聶隱娘隨負鏡少年離去;唐末隱士獨行山林中,前方,山水迢迢,煙波無盡。
人生如此,孤獨是不可少的修行,總有無人理解無人相伴的旅程,總有進退兩難無法抉擇的境地。幼時偶見母親人前歡笑,于無人處悄然拭淚,不能理解;聞親友放棄學業,獨闖異鄉,不能理解;見路邊乞丐奏木阮吟唱,卻拒絕施舍,不能理解。而今,即便仍是不懂個中孤獨,卻也理解了他們曾經的無奈。
不知是否行年漸遠,這些年母親較年輕之時倒是少了幾分氣性,很少再見戚然之色,她總是要我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想想,已是中年的她,已很少再為曾經不能圓滿的事情糾結,“我心素已閑,青川澹如此”,她應該更能明白聶隱娘。
與其說這是一部商業武俠電影,我更愿意把它當成侯孝賢導演的內心江湖寫照,沒有緊張刺激的生死相搏,沒有纏綿悱惻的愛恨糾葛,一貫緩慢的節奏中,在窄幅和橫向移動的搖鏡里,徐徐展開的是一幅唐人隱士游俠的風月畫卷,個中情仇、個中孤獨,難用言語傾訴,而是藏在演員靜默的眉眼間,藏在演員無聲的一舉一動間,哪怕是在大量的空鏡中,林間云梢、燭影梁上、殘陽霧里,也都是情感的表達。這是他的唐朝山水,是他的江湖情懷,是他的青鸞寫意。
似聽樸樹在唱“今日歸來不晚,與故人重來,天真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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