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間。”這是我看完《花樣年華》后第一瞬的感受。
似乎又不盡準確。周慕云與蘇麗珍最轟轟烈烈的時候,也不過是沉默的相擁。
“那是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片頭黑底白字的一段話悄無聲息的讓我入了一場精心布置的局。之后的時間里,我一點一點的陷入了王家衛編織的網,一張充斥著如同周慕云的煙圈一般,氤氳不清而又揮散不去的,情緒的網。
王家衛最強的,就是讓人掉到一種情緒中去 。 豆瓣? 寂地
影片講了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一個有婦之夫與一個有夫之婦,本無交集的兩人卻發現彼此的伴侶背著自己廝混在了一起。情場失意者同病相憐,又因對武俠小說有著同樣的熱忱,兩人在不知不覺間,在愛河中步步淪陷。可兩人心照不宣不約而同的對道德的恪守、對流言的介懷,終究將結局引向無可挽回的分離。
故事俗套,老陳,甚至有些乏味。
那么,究竟是什么,讓一部無甚新意的愛情電影,能在BBC評選21世紀最偉大電影100部中摘得榜眼(The 21st Century’s 100 greatest films)、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評選必看百部電影中位列第四(英媒評選百大必看電影)、英國電影學院《視與聽》影史五十部偉大影片成為唯一入榜華語電影(2012年《視與聽》史上最偉大電影:TOP 50)、美國CNN將其評選為亞洲最佳電影第一名(《花樣年華》被美國媒體評為最佳亞洲影片)?
又究竟是什么,讓它凱撒獎一舉奪魁、梁朝偉憑此斬獲戛納影帝、各大獎項提名獲獎無數?(花樣年華 獲獎記錄 - 時光網)
我想,秘密大概在于純粹與克制。
影片用克制極簡的鏡頭語言,講了一個純粹而克制的愛情故事。
為了達到純粹,其他所有的細枝末節都能省則省、能略則略:沒有王家衛式絮絮叨叨、文藝深沉的長臺詞,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故弄玄虛的懸念,沒有復雜繁多的人物關系、風云際會的時代背景。有的只是香港六十年代的一對在傳統與潮流中迷失的男女,以及他們并不怎么光彩的愛情故事。
縱觀整部影片,能夠看得清面目、有臺詞的人物不超過十個,頻繁出差的陳先生(蘇麗珍之夫)與經常夜班的周太太甚至未曾露面,有的只是幾句簡單明了的臺詞。出場人物中包括只有一句話臺詞的搬運工、新加坡房東,就連房東顧太太也只出現了一次,只有一句臺詞。
與之對比鮮明的,是專注慷慨又簡略快節奏的關于主角的鏡頭:
比如在周與蘇發現彼此的伴侶相互發生了婚外情后,二人悲傷難過,不愿面對事實。這時鏡頭突然從公寓切換到了咖啡館,兩人已經出現在了咖啡館里。
在咖啡館中,兩人想要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緊接著畫面又一下轉到了在狹長的街道上,二人模擬周妻和蘇夫之間的戀情是怎樣開始的,是誰先主動的。
跳躍的鏡頭不可避免的帶來理解上的困難,而蘇麗珍整部影片所穿的二十多套旗袍,既體現了她注重生活品質、小資產階級的生活狀態,也暗示著觀眾場景的切換,諸如此類良苦用心的安排,讓影片的可讀性增加不少。
同樣的,所有人的臺詞都異常簡練,與簡明的鏡頭相映成趣,很多時候臺詞只有一句話甚至幾個字:
在周慕云即將要去新加坡時給蘇麗珍打電話,只用了一句“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就把他經過激烈心理斗爭后,短暫的失態與極度的渴望顯露無疑。說完這句話,周在房內以及窗前苦苦等待,無果,心灰意冷的靜靜離開。
接著是蘇麗珍匆匆的下樓,在床上默坐良久。之后她帶著哭腔說出了“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就讓觀眾隨著她一同跌入了對命運無能為力的萬丈深淵。
從周慕云說這句話到蘇麗珍說這句話的過程中沒有其他的人物對白,只有舒緩而憂傷的大提琴伴奏。短短的兩句話,便勾勒出兩人一個在痛苦的抉擇,一個在痛苦的等待的畫面,讓人為之揪心、為之神傷。
影片在克制的鏡頭與臺詞之下,極具抒情意味的將這個簡單純粹的故事娓娓道來,就像坐在一輛平緩行駛的火車上,車身有節奏的隨著軌道顛簸,觀眾偏著頭倚著窗欣賞著車外呼嘯而過的景色,伴隨著自己的感想和思考。
從兩人搬進同一座公寓,到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之間發生婚外情,再到他們之間互生情愫,直至周慕云離開,從開始到結尾幾無起伏。得益于這種平緩的敘事節奏,影片有充分的時間去刻畫細節,更好的表現主人公豐富而復雜的心理,也讓觀眾身臨其境的陷入其中。優雅舒緩的背景音樂更讓這種復古而平緩的抒情敘事臻入化境。
在大提琴慵懶的三拍節奏下,蘇麗珍獨自拎著飯盒出去買飯時落寞而優雅的身姿,周慕云在小攤上吃餛飩時起伏的腮幫、坐在辦公室抽著煙奮筆疾書的右手,無一不伴隨著著節拍躍動著,猶如身姿妙曼、翩翩起舞的舞者一樣,優雅、協調、令人沉醉。(《花樣年華》背景音樂)
私以為以上的種種尚屬于技術的層面,而如同傳世的蒙娜麗莎一樣,縱然周身都精妙絕倫,可最讓人為之癡狂的還是那一抹不漏聲色的微笑。《花樣年華》的微笑,當屬“細膩”二字。
影片沒有山河沉浮、時代輪轉,只是專注到偏執的演繹著一個愛而不得的故事。它細膩到不厭其煩的給一只繡花拖鞋鏡頭,其隱喻著蘇狼狽不安的逃離、周求而不得的感傷,引人不陣唏噓;它細膩到蘇麗珍多次重復著“我們不會和他們一樣的”,飽含著兩人對猝然到來的愛情極力的克制與隱忍、在道德輿論的桎梏下無力反抗的困境;它細膩到反反復復的給昏黃的路燈以鏡頭,襯托出獨處的兩人內心的悸動與波瀾,空氣混雜著雨水,充溢著曖昧的氣息。
正是貫穿始終的細膩,讓影片如同汩汩溪水緩入人心,絲絲入扣 。一絲不茍的周慕云、裊裊婷婷的蘇麗珍仿佛就在自己身前,可伸手一握,卻又是無盡的虛無,悵然若失。
當蘇麗珍對著無人接聽的電話說著“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時,一切就像孩童小心翼翼搭建的積木高塔轟然倒塌,兩人的愛情無可挽回、宿命一般的走向盡頭。
影片最后畫面定格在周慕云在吳哥窟的石洞前傾訴著秘密,奇跡最終也未能發生,兩人一別竟成了永別,擦身而過的一瞬,兩人的人生便走向了無所交集的平行。
看到這個催人淚下的結局后,我居然有一種長松一口氣的感覺。不是為兩人最后堅持了底線、恪守了道德,而是為一種殘缺的美喟然長嘆。就像斷臂的維納斯、就像只有前八十回的《紅樓夢》,無論怎么試圖使其完整,最后也只是徒勞。
“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不復存在的六十年代,不復存在的周先生與陳太太,所有的一切都在時間無情的注視下,湮滅,升騰,隨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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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豆瓣 《<花樣年華>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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