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紀念館

本小說為作者原創(chuàng)首發(fā)。


尚青煙從腳印紀念館盜竊了一雙本屬于他的腳印,被判了兩年刑。這話得從十年前說起。

從嗅到新來的省委書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味開始,尚青煙就想弄清楚這是一股什么味,能讓他陶然又戰(zhàn)栗。他把鼻子插進記憶里品咂了一夜,到天明那味兒早像嚼了一夜的甘蔗了。他嘆口氣,第二天一早,就沿著省委書記視察時走的路線走。那四十多號人馬又簇擁著省委書記和他視察著他的養(yǎng)豬場!……猛不丁,他嗅到了那股味!他轉(zhuǎn)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一不轉(zhuǎn)了,那股味就消失了。

哎!大白天你不干活兒是夜游甚了!妻子那破笛子似的叫聲一針扎破了包裹著他的五彩氣泡。偏偏在那四十號人噗地炸裂為碎屑,于陽光下眨眼間消逝的瞬間,他豁然明白——那股味是貴氣味!怪不得自己沒有嗅到過呢!就是全縣自古以來的人又有幾個人嗅到過呢?他揚頭、張嘴,半閉著眼,小心翼翼地吸著氣,生怕空氣察覺到了,鹿一樣地跑了。

哎!你抽甚風了!妻子的破笛子叫聲又一針刺來。他氣急敗壞地罵,讓你驚跑了吧!多做點營生就累死你呀?!妻子罵了一句什么,恨恨地一轉(zhuǎn)身,進了身后的飼料房。

?他們這里是見了麻雀都稀罕的地方。靠山?jīng)]山,靠水沒水。能靠的,就是白花花的鹽咸地。二十多年前,尚青煙從東籌西借養(yǎng)起兩頭豬開始,歷經(jīng)艱辛,有了今天六個豬舍的養(yǎng)豬場,成為全縣農(nóng)民脫貧致富的榜樣。昨天連省委書記也吸引來了,給全縣冒了股青煙。全村人都說他老子早有預(yù)感,才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都忘了四十五年來他們動不動就拿他的名字開涮:老尚呀,你家祖墳的那股青煙啥時候冒呀,你看,我胡子都等白了;他一出汗,他們就叫,瞧呀,老尚家的祖墳冒青煙了……自己這么多年來拼命奮斗,多少也有給自己的名字爭口氣的意思。可惜,這股青煙散了,要是能留下一絲半縷多好!

他悵然地向場院門口張望著。緊閉的鐵門上面馬脊梁似的一排槍尖熠熠生輝。一只蝴蝶正好翻過鐵門飛進來。

他的鼻子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地一吸一吸的。手指揩鼻子時他一激靈,跑回家里,拿起省委書記喝過水的玻璃茶杯嗅了一會兒,黑糊糊的茶杯底散發(fā)著茶垢味。他又拿起省委書記擦手的毛巾嗅了一會兒,分不清顏色的毛巾只有一股酸臭味。他沖到飼料房,骨粉味、玉米糝味、青佇的玉米桔桿兒味一齊撲上來吞了他。頭上罩著灰藍色頭巾,穿一身老舊的花格褂子、淺黑色褲子,褲腿的膝蓋那里頂出個包來的妻子,正彎腰擺胯,用鍬翻攪水泥池里的豬食。聽見他的腳步聲,停下手牛回過頭一樣回過頭來乜著他。他站在門口一跺腳,嚷,你把省委書記的味也洗沒了!你這個敗家婆!妻子挨了悶棍似的瞅著他,他卻旋風一樣不見了。過了好一會兒,妻子擰起眉頭繼續(xù)攪拌豬食,刺啦刺啦聲在飼料房里回蕩著。

他一拳一拳地捶自己的額頭,后悔自己昨天怎么就沒想到把那只茶杯和毛巾珍藏起來!一邊沒頭的蒼蠅似的亂走。無意間看見了西邊第二個豬舍的木頭門,趕緊奔過去嗅。豬舍里的豬高聲叫起來,但他聽不見,一點一點地順著豬舍墻嗅。嗅到哪,哪里的豬就叫聲高起來。嗅到第五個豬舍時,他在豬舍門前蹴了下來。豬舍里的豬叫著往墻上撲,要看見他是不是在提豬食。他撅著屁股趴在水泥地上嗅,終于心醉神迷起來,蹴在那里不動了。

哎!你死在那里干甚了,提豬食!妻子破笛子似的的聲音又刺進他的耳朵里。他一動不動。妻子只能看見他高高翹起的兩肩。罵一句難聽話,折回了飼料房。

妻子一個豬舍一個豬舍地喂豬,一邊劈柴似的咒罵他。喂到他蹲著的這個豬舍了,提著豬食站在他身側(cè)罵,騰開!豬舍里的豬挨刀似的叫著,撲墻撲得砰砰響。他轉(zhuǎn)起頭看著妻子,手指著兩腳前面的水泥地面說,你看,這是省委書記踩下的腳印。妻子往他指的地方瞟了一眼,罵,你把我當白癡耍了是不是?除非神仙才能在水泥地上踩下腳印!他用你連這也不知道的惱怒沖妻子喊,省委書記這樣的人物就是天上的星宿!喊完了,懊悔自己對牛彈琴了,搖搖頭,看著腳印不再言語。妻子被唬住了,又瞄了一眼他兩腳間的地面說,沒有呀。他說,這腳印看不見,能嗅出來。妻子勃然變色,踢他屁股一腳,嚷,騰開!豬要撲出來了!他趕緊站起來,眼瞅著身后的腳印,張開手攔住妻子說,給我,我喂。妻子咚一聲放下豬食桶,潽出一嘟嚕豬食,順著桶壁流到地上。他提起豬食桶,小心翼翼地跨過腳印,雙手平舉著豬食桶,向右長長地探出身子,把豬食倒進豬食槽里,收回身子,把豬食桶交給妻子。妻子一把奪過豬食桶就走,差點踩到那三只啄食潽出來的豬食的麻雀。它們驚叫著飛落在豬舍墻上,歪著頭瞅著妻子。妻子回頭看它們一眼,對他喊,快起來壓水!不能活兒全讓我干了吧!

他一步三回頭地往東墻下的機井走。那三只麻雀撲地又飛下來啄豬食。他急忙撲過來。麻雀撲地又飛落在了原處。他用腳把那點豬食杵成盤大一片濕印子,才看了看那三只麻雀,要它們明白沒豬食了。他遲疑了一下,飛跑回家,拿著兩只盆跑回來。那三只在濕印子上跳叫著的麻雀又撲地飛落在了原處。

他四處瞅,沒有雀屎,松了口氣。又趴在地上嗅了半天,找到了腳印,想了想,尋來一塊兒磚頭茬,趴在地上嗅一嗅,磚頭茬在地上畫一畫,就在水泥地上畫出兩只八字張開的腳印,鄭重地把盆扣上去。爬起來剛要拍拍手上的土,妻子的身影從他身側(cè)往下一撲,拿著一只盆直起腰來,邊翻看著盆邊罵,你跟上鬼了?這可是飯盆呀!他一把奪過來,又往腳印上扣,妻子罵著他去搶。啪一聲,妻子捂住了臉,他也怔住了。從兒子十歲那年兩人打了一架,就再沒打過架。妻子一轉(zhuǎn)身,直直地去開了院門走了。

好半天,他從院門上收回目光,訕訕地掂了掂飯盆,拿回去了。他一邊打水飲豬,一邊提防著那三只麻雀別落在腳印上。一打完水,他就搬來磚頭,剛給腳印壘好一個二尺高的房房,桂枝拉著妻子咋咋咧咧地開門進院,向他走來,一路上罵他不是東西,兒子都上高中了,咋舍得打杏花了。

他想找個東西把房房藏起來,可又改變了主義,憨憨地搓著手笑著來表示自己的歉意。妻子怒氣沖沖地指著房房對桂枝嚷,看!他把那個腳印還當神神(神仙)供起來了!桂枝驚驚乍乍地嚷,我說青煙呀,我還以為杏花兜沒得(沒影兒的事)呢。我看看。不由分說地蹴下來,搬開封門的磚,把頭擩進房房里,又擩出來,沖尚青煙嚷,我說青煙,這是你畫的嘛。你哪根筋抽住了?尚青煙一直緊張地看著她,這時急惱地辯解道,嗅才能嗅見了。妻子像把自己懷疑的賊抓了個現(xiàn)行那樣高聲沖桂枝嚷,聽見沒?不是我瞎鬼嚼了吧?他對妻子嚷,你不嗅,咋知道沒有?當然,這話也是說給桂枝聽的。桂枝抬頭翻著眼,輪流看看上面的兩張漲紅的臉,趴在地上嗅了半天腳印,恍然大悟地爬起來,拍打著褲腿惱道,尚青煙!你耍笑誰了?!說不清楚我不讓你!尚青煙失望地笑著說,不是我耍笑你了,是你嗅不到那股味!桂枝說,好,我叫幾個人來嗅,要是也嗅不出來什么味,你得給我個說法!轉(zhuǎn)身就走,尖尖的兩瓣屁股憤怒地一上一下扭動著。妻子趕緊去挽留,哪里挽留得住,就轉(zhuǎn)回來罵尚青煙。

桂枝叫來了五個人,都撅著屁股嗅了腳印,只有劉牛小說,確實有股味。尚青煙就嚷嚷起來,看!我的鼻子失靈了,劉牛小的鼻子也失靈了?桂枝,我沒耍笑你吧?桂枝說,劉牛小是舔你的屁眼兒了,他的話不算。就又去叫人。一會兒,全村人像大集體時去鄰村看電影一樣興致勃勃地涌來了。

尚青煙跑過去鎖了院門,對嚷嚷著要他開門的人們?nèi)拢@是養(yǎng)豬場,你們這么多人,會把豬驚著的。桂枝說,你不讓我們進去看,那你就是耍笑我了。他吃驚地望著老婆的好朋友咋這么不依不饒的,就想起了她一來了養(yǎng)豬場那難以掩飾的嫉妒的眼神,就想起她暗地里散布的養(yǎng)豬場的謠言。他觀察村里人的眼睛——他們和桂枝一樣,抓住了糟蹋自己的機會。

從自己養(yǎng)那兩頭豬掙了錢開始,他們就眼紅自己。盡管自己小心翼翼,但還是讓他們逼著改了三次場址。自己的豬崽一長不大,他們就來找自己的麻煩。他媽的,巨人生下的兒子都是巨人?但他們才不管呢。自己雖然給他們賠償了,但他們還是到處造養(yǎng)豬場的謠,可第二年又來抓豬崽了,自己還得抓給他們!一有豬瘟,他們就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的養(yǎng)豬場,豬瘟過去了,自己的豬安然無恙,他們的嘴氣得扯到了后眼兒窩。自己臨時改變主意,讓桂枝看見這雙腳印,是想借這雙腳印徹底壓住他們的,不想適得其反!

他陪著笑說,你們選出幾個人來進去瞧一瞧好不好?老婆在他身后嗆聲道,瞧甚了,甚也沒有!他就逗人了!桂枝嚷,逗人能那么逗了?分明把人當狗耍了!他一咬牙給了老婆一個耳光,罵,這里是你插嘴的地方?老婆怔了一下,捂著臉跑了。他笑著對人們說,你們趕緊選出幾個人進來看看,我們還忙著呢。一村人吵吵嚷嚷地選出六個人來,都去撅起屁股嗅了腳印。又有兩個人說嗅到一股味。兩伙人當時就吵開了,他好不容易把他們勸出去,鎖了門,轉(zhuǎn)身去忙了。

門口的人不斷聲地叫他。他只得去了。吵得面紅耳赤的人們又選出六個人來,要進去看看。他踟躕了一下,帶著他們?nèi)チ恕=Y(jié)果,這次有三個人說嗅到了那股味!他好不容易才把爭吵的六個人勸出去,剛鎖住院門,劉牛小指著他身后對他嚷,看,你老婆拆房房了。他飛也似的跑過去,兩把推開了老婆。老婆罵他,那沒影兒的腳印重要還是豬重要?你把它一頓腳杵沒了,他們不就散了?他說,去去,忙你的去!知道甚了!老婆氣憤憤地走了。他也跟著老婆走。門口的人又不斷聲地叫他。他看看房房,看看老婆,小心翼翼地去了門口……

直到深夜,一村人才散去。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兩人黑著臉,正在飼料房忙著,院門口就吵嚷成勢了。院門被搖得嘩嘩響。他的名字被不斷聲地叫著。老婆把鍬一丟,出了飼料房。他趕緊跟上。老婆直向房房撲去,他就拉老婆。兩人無聲地撕扯著。院門外的人看熱鬧。有得說,看來那腳印沒有,尚青煙哄人了,有得說一定有,要不,他和老婆撕扯甚了,說著說著又吵成了勢。猛然見尚青煙就在眼前。有幾個人問他你老婆呢?尚青煙不接他們的問話,瞅著人群說(有好多鄰村人)鄉(xiāng)親們,你們散去吧,我的豬吃架不住這么驚嚇。桂枝哪了?桂枝哎了一聲鉆到院門前。他沖她跪下,說,就算我昨天耍笑你了,我這就學狗嗅屎了,咱倆算扯平了。就真得學了個狗嗅屎的樣兒。人群里咕咕地笑了兩聲。都表情復(fù)雜地看著他。桂枝不好意思地說,我說青煙呀,快起來,咱們是鬧著玩了嘛。就轉(zhuǎn)身對大伙說,咱們散了吧,不就是個腳印嘛,有是個咋,沒有又是個咋,都撂下營生來爭個你對我錯,有甚意思了。說完,就鉆出人群走了。

他說,好了,桂枝不計較我了,這腳印有還是沒有,與你們本來就無關(guān)。大家散了吧。就扭身走了。

院門被搖的山響,人們叫著要他去。他只得去了。人們說,我們最后一次派代表去看看。尚青煙要他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才帶著代表們?nèi)チ恕=Y(jié)果,又分成了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尚青煙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勸出去,陪著笑臉要人們散去吧。可是爭得要打起來的人們把他晾在了一邊。他灰頭灰腦地離開。

院門又被搖得山響。人們又不斷聲地叫他。鎖著的屋里,老婆隔著門玻璃罵他,把家門拍的山響。坐在家門口臺階上的他,頭傾著不動。忽然,他覺得院門口的吵嚷聲小下去了,院門也不搖得響了,不由得站起來。一會兒,三個鄰村人鬼鬼祟祟地從飼料房(飼料房擋著院門)后面溜過來。他一聲不吭地沖進飼料房,拿著鍬撲向他們。院門口的人一片喊。三個人跑著散開了。他趕緊跑到房房前握鍬站定。

三個人閑閑地溜達過來,在他前面五步遠的地方蹴成一個口向著他的弧形抽起煙來。

王五笑著說,青煙呀,我們就是看一看,不,嗅一嗅腳印嘛。他說,我讓你們嗅了(抬頭望一眼院門),他們就都翻進來了。快走!這腳印有還是沒有,與你們又不相干。王五無奈地撓著頭說,杠抬到了這個份兒上,不見輸贏咋散場了。你就讓我們看一看,不,嗅一嗅嘛。他不再接王五的話茬。他們和他聊他的豬,他也不接話茬。他們就撇開他聊他的豬。話說得真難聽,但他當沒聽見。

院門口的人不時叫他們一聲,他們回應(yīng)一聲。

又有兩個人翻進來,怕人看見了羞臊似的溜過來,挨著那三個人蹴下了。五個人立馬分成了兩派,說有的人說,要是沒有,他用這么護著腳印嗎?說沒有的人說,如果有,他能不讓咱們嗅一嗅?

毒花花的太陽曬著他們。

門口的人們一聲喊。老婆拿著一把雞翎撣子沖過來,一聲不吭,一頓撣子抽得這五個人訕訕地走了。翻院門時故意搖得院門亂響。

人們挨著院門蹴著、站著攢成一團,低聲嗡嗡著什么。忽然沒聲音了。院門外空無一人了。

老婆要他杵了腳印,說,要是連著來上幾天人,你這豬還想活?他一言不發(fā)。夜里,他忽然沖還在罵自己的老婆豎起右掌做個停一停的手勢,右耳對準了門。他猛地拉開門沖出去,抄起門口的鍬,向院門沖去。正騎在院門上的人影兒一騙腿跳到了院門外,讓兩個同伙扶起,一拐一拐地跑了。他跑到房房前,見好好的,腿一軟。

尚青煙一夜沒敢睡。老婆磨叨了他一夜。第二天,拉拉溜溜地來了些人,在院門口往里眊著說了些閑話,走了。一夜也沒人來。兩人松了口氣。

第三天上午,黑壓壓地涌來一片人,拍著門要尚青煙開門。尚青煙不搭理他們。忽然,聽見人們喊,尚青煙,你老婆拆房房去了。他趕緊往房房趕。老婆也正往房房那里疾跑著。他追上老婆,兩個人一聲不吭地揪扯起來。院門口的人看熱鬧。忽然,兩個人不揪扯了——圍過十個人來。他趕緊站在房房前。老婆拼命地要拆房房,他拼命地攔。忽然,老婆停了手,往他身后看。天,一幫人圍過來了。人還在一個跟一個地翻院門。老婆去推搡他們。他們笑著你向東我向西地跑。

人們閑閑散散地滿院看稀罕,紛紛爬到豬舍墻上往里眊,仿佛他們從來沒來過尚青煙的養(yǎng)豬場。老婆拿根棍子在豬舍墻前來回跑著轟他們,一棍子打惱了沒躲開的李三,就和老婆對罵著撕扯起來。老婆罵尚青煙,人家欺負你老婆你也不管了?腳印就那么重要?一院人哄笑。

尚青煙閃電般地撲過去,一鍬拍倒李三,拉著老婆返回房房前,人們才反應(yīng)過來,騷動起來,圍住尚青煙兩口子。尚青煙握緊鍬把,一副殺人不眨眼的相。

……院門被搖倒了……豬舍墻被推倒了……尚青煙自始至終護著房房和老婆……

他對派出所所長說,他們這是借機糟蹋我了。所長說,這種話可不能隨便說。再說,你也有責任嘛,你讓他們看一看,不,嗅一嗅那腳印不就得了。他說,他們有得嗅得見那股味,有得嗅不見,爭個沒完沒了,就會嗅個沒完沒了,我這豬還咋養(yǎng)了。所長說,你杵去腳印他們不就死心了?尚青煙說,這是貴人的腳印,杵了就再也沒有了。所長盯了他一會兒,低頭盯著那房房,問,真得有腳印了?尚青煙說,我又不是哪根筋出問題了。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鄉(xiāng)里王書記來了。他不得不開門。王書記長蹴在房房前,看了半天用墨水描畫出來的腳印,說,老尚,你日鬼甚了,這就是你畫的嘛。他說,這得嗅才能嗅出來。王書記歪著腦袋深深地看了看腳印,走了。過了三天,縣委王書記在鄉(xiāng)里王書記的陪同下來了,蹴著看了半天腳印,問,你是按腳印的大小描下來的?他嗯一聲。王書記問,省委書記在你這養(yǎng)豬場里踩下那么多腳印,為什么就這雙腳印留下了省委書記的味?他說,王書記,你忘了,省委書記站在這里給你們講了半天話。王書記哦了一聲,走了。

過了一個月,縣委王書記拿著一雙黑皮鞋往腳印上一放,很合套,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立大功了!留下了省委書記為人民風塵仆仆的活見證!他的眼里一下涌出委屈的淚水。王書記卻打量著養(yǎng)豬場說,縣委決定在這里建一個腳印紀念館,讓人民銘記省委書記的恩情,同時,激勵全縣的干部要當省委書記那樣的人民公仆。他兩把揩干眼淚,插斷王書記的話,問,政府要要這個腳印?王書記像你正在干活兒,有人向你要個手頭家具,你隨手遞給他,繼續(xù)干活那樣,對他嗯了一聲,繼續(xù)講紀念館的事。他的臉蹩得通紅,又插斷王書記的話,說,我不給。王書記吃了一驚,說,一個腳印,你要它有什么用?他說,我只是覺得它金貴,就想留著它。王書記不禁啞然一笑,但趕緊嚴肅起來,說,這是省委書記的腳印,理所當然該歸政府。他倔強地說,我不管你們怎么說,反正腳印是我發(fā)現(xiàn)的,就是我的。王書記怔了一會兒,惱怒地揚起手一劃拉養(yǎng)豬場,說,這片地國家收回去了。他說,土地是國家的,你們要收回去,我沒辦法。可是我能用切割機把腳印從水泥地上切割下來。水泥地是我的吧?王書記看看他,走了。鄉(xiāng)里王書記跟著王書記走出幾步,又生怕王書記聽見了似的輕著腳步跑回來,低聲對他說,老尚,你敢反對縣委?!扭頭又輕輕地跑到王書記身后。

老婆怔怔地望著那幾輛轎車跑沒影兒了,罵一聲,你就讓那腳印陪著你喝西北風去吧!一扭身,回娘家去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鄉(xiāng)里的王書記又來了,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尚呀,你真是個倔種!萬幸你碰上的是王書記,要不,你倒大霉了!哈哈,王書記決定,縣里給你在這附近重蓋一個養(yǎng)豬場——不管怎么說,你是全縣農(nóng)民脫貧致富的榜樣嘛。你呢,把那腳印留下,怎么樣?我說老尚,喝西北風可不好受呀。咱可是多年的朋友了,才這么勸你呢。你放心,這是省委書記的腳印,政府敢怠慢嗎?他想了想,說,這樣吧,王書記,腳印算我借給政府了,等政府不用了,再還給我,怎么樣?王書記眨眨眼,說,行呀!他說,那請縣委王書記給我寫個借條。王書記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說,我去和王書記商量。第二天,鄉(xiāng)里的王書記帶給尚青煙一張縣委王書記向他借腳印的借條。尚青煙又說,政府給我重蓋養(yǎng)豬場的事也要寫個證明,怕以后有麻煩。王書記說,你個龜兒子可真精呀!好,我去和王書記說。過了幾天,果然給尚青煙帶來一紙證明。

養(yǎng)豬場建起來半年后,腳印紀念館才建起來。它坐落在三面臨水、十米高的人造土山上,一早一晚,影子能鋪到地平線。為了增加登臨拜謁的效果,在土山下開了一條徐徐地低下去,又徐徐地高起來的街,類似于從平原的鐵路下面穿過的街道。街道修了最好的排水系統(tǒng),把雨水排到三里外的排干去。街用青石板鋪就。街兩邊的壁用雕刻著四大名著、四大傳說的故事的大理石鑲嵌出來。壁頂裝著射燈,晚上交相輝映。從街的最低點開始,攀二百一十八階石階,就站在了紀念館廣場上。廣場用雕刻著精美飾紋的大理石板鋪出來,四面用漢白玉欄桿圍起來。四排枝型路燈,像在廣場上栽種了四排樹。拾階而上,一進巍峨的大門,兩邊各有兩個展館。左手依次是縣農(nóng)耕文明展館、縣農(nóng)產(chǎn)品展館。農(nóng)耕文明展館里,貼著墻的玻璃展柜里擺著耬、耙、犁等老式農(nóng)具,墻上畫著相應(yīng)的農(nóng)耕畫面。有一組塑膠塑就的大集體時農(nóng)民打場實景,與墻上畫的村莊融在了一起,你真以為這就是村子邊上的打谷場。縣農(nóng)產(chǎn)品展館里,貼著墻的玻璃展柜里擺著小麥、玉米、高梁、大豆、糜子等等農(nóng)作物,墻上也畫著相應(yīng)的田野風光。塑膠塑的一片麥子,像從畫在墻上的麥海里蕩漾出來的一股麥浪。右手依次是縣歷史展館、縣改革開放展館。縣歷史展館里,貼墻的玻璃展柜里擺著陶瓷、石杵、古代犁具等老古董,還有半截砍刀、三八大蓋槍、紅纓槍等近代的物件。墻上畫著相應(yīng)的歷史畫面。一個玻璃展柜里貼著四排模糊了的人像。是革命烈士。塑膠塑了縣武裝大隊攻打日本炮樓的故事。趴在渠壩下面的戰(zhàn)士們,你能聽得見他們的吶喊聲、拉槍栓聲。畫面上炮樓正黑煙翻滾,飄向展館。縣改革開放展館里就熱鬧多了,中間又擺了一溜玻璃展柜,里面都擠擠插插的,擺滿了各個單位的改革成果,墻上當然畫著相應(yīng)的畫。紀念館的后墻上,畫著尚青煙以前的豬舍,豬舍前畫著當時陪省委書記視察的那些人。他們分成左右兩伙,都畢恭畢敬地聆聽著墻跟前的那雙腳印講著什么。

建紀念館前,先把描著腳印的水泥地切割下來。建起來后,鑲嵌在后墻跟前的大理石鋪就的地上。雖然用一道落地玻璃把人和腳印隔開了,可有人一進紀念館就嚷,自己嗅到那股味了。一位母親問趴在玻璃上盯著腳印、抽著鼻子的兒子,嗅到腳印的味了嗎?兒子說沒有,母親腿一軟。桂枝到處宣揚自己是第二個嗅到腳印的味的人。當著尚青煙的面這么說時,滿臉的皺紋沖尚青煙拼命地笑著。尚青煙只是淡淡地一笑。

聽說,為了當上腳印紀念館的館長,縣里的頭頭腦腦爭破了頭。王書記只得自任館長,才平息了紛爭。聽說四位副館長是抓鬮選出來的。只有常務(wù)副館長——鄉(xiāng)里的王書記是王書記指定的。十名館員、兩名迎賓、一位解說員、兩名警察,都是走后門拉關(guān)系進來的。鄉(xiāng)里王書記天天呆在館里,事無巨細,能上手的決不讓別人去干,把手下支派的陀螺螺地轉(zhuǎn)。

隨著縣里拍的大型紀錄片《腳印》在省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的播出,全國的電視臺爭相轉(zhuǎn)播,各個省、市、縣政府來參觀的團隊蜂擁而來。好多黨校的學員必來聆聽解說員的解說。實際上你問這里每個老百姓,都能把解說員長長的解說詞背下來,要不然,真是一件丟臉的事。

……省委書記不顧長途勞頓,一下車,就頂著炎炎烈日,視察尚青煙的養(yǎng)豬場。對養(yǎng)豬場的飼料、豬種、飼養(yǎng)方式、豬舍、銷路、市場等方面都深入了解。最后,站在這間(配著一張豬舍照片)豬舍前,就怎么帶領(lǐng)農(nóng)民脫貧致富召開了現(xiàn)場會。汗水流進他的鞋里,滲進腳下的水泥地里。第二天,尚青煙給這間豬舍的豬喂食時,嗅到了那股濃烈的味道。他順著味道搜尋,就看到了這雙潮濕的腳印——汗水這么久還沒有干了!我們的省委書記為人民流了多少汗呀!感動不已的尚青煙下定決心,不管千難萬難,一定要把腳印保存下來,要讓一代一代的子孫記住這位為人民嘔心瀝血的公仆……

——全縣只要是顯眼的地方,都豎立著大型廣告牌,上面寫著解說詞中的這一段。

全國各地的人潮水般涌來。縣里乘機把這里建成了旅游文化景點:路兩邊商鋪林立,旅店賓館夾雜其間……僅一年,這個原本三十戶人家的小村,發(fā)展成了全縣最繁華的小鎮(zhèn)。鄉(xiāng)升級成了鎮(zhèn),鎮(zhèn)政府自然設(shè)在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原本要叫“省委書記的腳印鎮(zhèn)”的,被省委書記駁回。又要叫什么恩情鎮(zhèn)、公仆鎮(zhèn),都被省委書記駁回,不知道怎么,就叫成了腳印鎮(zhèn)。據(jù)說,腳印紀念館的名字也是有爭議的,本來要叫腳印紀念堂的,有人給王書記掏耳朵,說,省委書記的級別還不到用堂這個稱呼的,所以才叫了腳印紀念館。

但腳印鎮(zhèn)的紅人尚青煙心里卻不痛快。雖然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恭維聲。他育肥的豬還在欄里,人們就開始競價,然后把自己的名字用紅油漆寫在豬屁股上。母豬剛有了肚,人們放下的定金就上萬塊錢,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逢人就嘟囔:去看自己的腳印,還得買門票!多在腳印前站一站,人家就吆喝你后面的人還等著呢!他開始挑清潔工的刺,進而挑門衛(wèi)的刺,進而挑館員的刺。有一天,一位館員和他吵起來,已經(jīng)是鎮(zhèn)委書記的常務(wù)副館長王書記叫他進了辦公室。

王書記遞給他一根煙,說,老尚呀,你咋日鬼的了,要不是看在腳印的份兒上,咱倆再是老朋友,我也早讓警察去擰你的猴兒了。尚青煙窩在椅子上抽了幾口煙,說,我窩屈呀。王書記吐著煙說,你窩屈啥呢?尚青煙說,紀念館總得給我個位位吧?就是打掃廁所也行。王書記瞪眼看了一會兒他,啞然一笑道,我說老尚呀,那清潔工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科員,是削尖腦袋才擠進紀念館的,能輪到你嗎?他說,我當個義務(wù)清潔工怎么樣?王鄉(xiāng)長說,老尚,這你得去找王書記。

他去找縣委王書記。王書記說,尚青煙同志,你是咱們縣的富豪,是咱們縣的名片,名片擱在了廁所里,天下人怎么想?哈哈。他說,我只是想隨時看護著腳印。王書記說,這你放心,腳印在誰的班上有了閃失,誰丟飯碗。老尚呀,借著腳印的東風,抓緊時間發(fā)大財就是了,我想發(fā)還沒門兒呢,哈哈!

尚青煙請鎮(zhèn)委王書記喝酒。喝到二潮潮時,撤了酒攤場打麻將,輸給王書記近萬元后,又擺上酒攤場喝酒。喝到二潮潮了,他對王書記說,我每年把養(yǎng)豬場三分之一的收入捐給紀念館,你們讓我在紀念館掛個職怎么樣?王書記,歪著腦袋擰著眉頭說,老尚,你腦子沒進水吧?尚青煙說,我不怕你笑話:我家從古至今都是篤牛屁眼的人,就我翻了起來。但是,我就是成了沈十萬,只要沒進公家的門,祖墳上也不算冒青煙呀!求你和王書記成全我!就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給王書記磕頭。王書記趕緊摁住了他。幾天后,王書記和尚青煙訂了一個口頭協(xié)議——尚青煙年年把養(yǎng)豬場三分之一的收入捐給紀念館,尚青煙擔任紀念館的名義館長,有隨時進出紀念館、對紀念館的工作提出意見、對工作人員進行監(jiān)督的權(quán)力。三天后,王書記給他送來了正式任命書。

就連平時和他不對付的四爹尚有福也跟著他上了祖墳,跟著他給祖墳跪下了。他給祖墳擺了一桌豐盛的祭祀:一只整羊、一顆豬頭、一顆牛頭、兩只雞、兩只鴨。他在盛了大米的碗里焚著一指粗、尺半高的三根高香,就燒紙就說,列祖列宗,咱總算出了個一官半職的人。看看,這是政府給我的任命書——茲任命尚青煙同志為縣腳印紀念館名義館長,即日起生效。看看這大紅印!這可是咱們縣委的章呀!你們仔細看看。

他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吳陰陽,吳陰陽就嘰哩咕嚕念開了經(jīng)。一會兒,尚青煙見擺在桌子上的任命書在輕輕地動。忽地,任命書被捏著一角一掀,飄起來。尚青煙爬起來一把抓住了任命書笑道,我的祖宗,你們要甚都行,就是不能要這個。

他先把鑲在鏡框中的任命書掛在客廳里,等祠堂蓋好了就供進去。他認為鎮(zhèn)上的好風水就是腳印紀念館。他去和鎮(zhèn)里王書記商量,在紀念館的哪里能蓋個祠堂。王書記說,蓋在哪里也不倫不類的不好看呀。他說,把祠堂蓋在紀念館的頂上,那么個小房房(這里是移民地區(qū),沒有蓋祠堂的習俗,但他執(zhí)意要蓋,而且認為祠堂就和這里的廟一樣,就瓜茅庵那么大。他想到把祠堂蓋在紀念館上,是因為他見好多供神的人家,在屋頂蓋個一米高半米寬的小廟,就想,神住在那么大的小廟里不覺得憋屈,祖先和任命書也應(yīng)該不覺得憋屈的),沒人會看見的。王書記勃然變色,說,你敢騎在公家頭上?!你長著幾個腦袋!

?他惶然了好久——尚家世世代代都是順民呀。但他就是想不通,祠堂建在紀念館上面,怎么就是騎在政府的頭上了呢?這是合理利用空間嘛!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如果在紀念館上面蓋起祠堂,就頂如享有了特殊待遇,子孫后代在鄉(xiāng)里也是衣襟能碰死人的人!他只得先在院子里蓋了個小祠堂,供著祖先和任命書。

尚家來這里才兩輩子人。尚青煙絞盡腦汁,也只能想起三代人的名字來。不得已,他去了一趟陜西老家,總算追憶起七輩先人的名字來(離十輩還差三輩,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寫了牌位,供在祠堂里。他剛忙活完這件事,縣委王書記榮升副市長,鎮(zhèn)里王書記長榮升縣委副書記,在紀念館不再擔任職務(wù)。新來的縣委書記兼館長在紀念館上更下力氣,對他更好。他乘機提出,由他出資,在館頂建一瞭望塔,讓顧客領(lǐng)略大平原風光。只是在塔下建一休息室,條件是由他看管。新館長一口答應(yīng)了,他就變相地把祠堂蓋在了紀念館頂上,供著祖先和任命書。至于祠堂叫什么,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重要的是,誰家的祖先能供在公家的地片兒上!

尚青煙上任后的第二天就做了一身干部服(中山服)。人們背地笑話他穿戴老氣,他嗤一聲,你們懂個屁!他的步子四平八穩(wěn)起來,還背抄著手。老婆不再吼喊他干活兒了,雇了一個幫手,說,人家是貴人了。誰要是不叫他尚館長,他就不搭理誰。養(yǎng)豬場的大小事他也漸漸地推給妻子——貴人誰干這些事呢?他最愛聽人問起他這館長是什么行政級別,那時他會自豪地說,正科級!他本想說是縣處級的,只是不敢和縣委書記站齊。就是這樣,也惹著了鎮(zhèn)委王書記——館長雖然是名義的,但畢竟是館長,大王書記一級,但看縣委王書記的面子上,他忍了,不想,行政級別他竟然和自己平級!雖然這只是他自己說的,但就是忍不下這口氣——一個平頭百姓,咋敢和自己站齊!他不放過一次讓尚青煙明白,你就是個平頭百姓的機會。而尚青煙先是退讓著,見縣委王書記確實對自己不錯,也開始讓王書記明白,你也是從平頭百姓里起來的。比如有一次,王書記說,老尚呀,聽說你的養(yǎng)豬場里有一頭豬也有豬瘟的跡象了?他當時正喝茶看報,當沒聽見。他認為誰提他的養(yǎng)豬場,就像提朱元璋當過和尚。王書記提高了聲,說,老尚,你耳朵聾了?他假裝才聽見,說,王書記呀,我正往過摸咱們縣有幾個人的老子不是農(nóng)民的呢。總之,兩人像一只小紙箱子里的兩只刺猬,等王書記升任了縣委副書記,都不由得長出口氣。

第二任常務(wù)副館長是新來的鎮(zhèn)委書記,在他這元老面前自然很謙和。他對鎮(zhèn)委書記說,夜里執(zhí)勤的保安老是打盹兒,以后就我執(zhí)夜勤吧。鎮(zhèn)委書記一口答應(yīng)了他。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夜里不時有人來找他,有時來的還是小轎車。再后來,人們傳聞,這是來求財?shù)摹⑶蠊俚摹⑶髮W的、求子的、求婚姻的……人們私下議論,只有趴在腳印上嗅,求什么的嗅到了什么的味,才求什么得什么。有人甚至說,尚青煙之所以要執(zhí)夜勤,就是為了自己多嗅到腳印的財味、官味,好讓好運接續(xù)不斷的。有人私下問尚青煙是不是這樣的,他笑著說,別聽人們瞎鬼嚼,違反紀律的事我不做。

第三任縣委書記也進了市委領(lǐng)導班子后沒多久,省委書記退休了。常務(wù)副館長——鎮(zhèn)里劉書記說,老尚呀,鎮(zhèn)里的事忙,以后館里的事就交給你了。他像暫時代理總統(tǒng)職務(wù)一樣受寵若驚又飄飄然,認為自己離當個國家正式干部的目標不遠了!誰想,他卻指揮不動以前對自己恭恭敬敬的館員、警察、保安、清潔員了。這天,他往館外走,門口的亮光把地上凌亂的腳印映得真真的。他在宿舍里找到那位負責前廳的館員,在和保安、清潔工打牌。沒等他發(fā)出火來,他們丟下牌徑直走了。去找劉書記就顯得自己無能了,但不找劉書記,又處罰不了這些工作人員,不處罰這些工作人員,自己還怎么在館里當領(lǐng)導呢?

劉書記鉆進了報紙里。他沒法說下去了。劉書記忽然想起來了似的撩一眼他,說,說完了?他只得繼續(xù)說下去。劉書記又鉆進了報紙里。他說完了好一會兒,劉書記才說,你全權(quán)處理嘛。第一次抓到生殺大權(quán)的飄飄然還是蓋過了他心里的不痛快——人家不要的哈貨給了自己。

他對館員們說,你們要干就好好干,不想干,趁早走人。過了兩天,一位館員說,老婆生兒子了,他得伺候月子,請了長假。又過了兩天,一位館員說,母親生病了,需要人伺候,也請了長假……沒過一個月,連清潔工也請了長假。

來參觀的人雖然驟減,但還是有些人的。他幾次請鎮(zhèn)委書記再調(diào)人手來,鎮(zhèn)委書記都說,在調(diào)著呢。他實在忙不過來,就把老婆叫來幫忙。老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他,是不是……政策變了?他罵老婆,閉上你的烏鴉嘴!這么紅火的事業(yè),說變就變了?這不是娃娃耍家家了?

這天,鎮(zhèn)里的秘書小劉來了,沒像以前那樣笑瞇瞇地叫他尚館長,而是端著架子要他通知館里參觀的人馬上離開,要閉館了。他問小劉這是怎么回事。小劉說,要你怎干你就怎干,問那么多干甚了。對了,把你的東西都拿走。這分明是在打發(fā)一個門衛(wèi)嘛!他氣憤地和小劉理論,小劉仄歪著頭,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覺得尾巴根上在往出長尾巴,就嚷一聲,我去找劉書記去!

他問劉書記,咋把紀念館給關(guān)了?劉書記傲慢地看著他,問,這是你該問的嗎?他瞬間覺得自己又是個怕見官的農(nóng)民了,另一個問題不敢問了——紀念館關(guān)了,我該怎么辦呢?他希望再到個什么地方當個什么名義長呢。他杌隉了半天,說,腳印是政府借我的,我得拿走。劉書記說,這事你去找縣委去,就不再理他。他望著耷拉下眼皮看報紙的劉書記額頭上那道深深的皺紋忽然明白,這么多年來人們原來對自己的走運心里漚著嫉恨!

他灰溜溜地走出鎮(zhèn)政府,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兒。張皇間,目光撞上了紀念館頂上的瞭望塔,慌慌張張返回劉書記的辦公室,要取回紀念館頂上休息室里他的東西。劉書記不耐煩地說,去找小劉。總算有個人告訴了他小劉的手機號碼,打通了他一說這事兒,小劉說,現(xiàn)在顧不上,有空了我打你手機。

他正要去縣里,來了五個才捉走他豬崽的人,要他寫保證書——年底我捉你的豬毛重不低于二百斤,否則,差多少斤,賠多少斤。他說,怪事,我的豬崽不可能長不到二百斤的。他們說,得了吧,你的豬崽越來越不行了。他說,那你們今天才和我說?那些人說,以前你是紅人嘛。老婆罵他,你再整天耗在紀念館?再耗,喝西北風去吧!他卻責問老婆,這幾年是咋干的,能把豬養(yǎng)成這樣。

他剛走出院門,又來了一伙捉走他豬崽的人,擁著他返回家寫保證書……

縣委書記扶扶眼鏡盯著他問,還有這事兒?他說有借條呢,就把保存完好的借腳印的借條遞給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抬手做個阻擋的手勢,說,你去找王縣長。就低下頭繼續(xù)看報。就是眼前的這位,兩個月前見了他還笑容可掬,要他對紀念館多上心呢。

王縣長就是當年的鎮(zhèn)委王書記。掃了一眼他的借條說,誰在上面簽的字,你去找誰。他說,王副市長不在縣里了呀。王縣長沖他擺擺手,繼續(xù)鼓搗電腦去了。

王副市長說,字是我簽的,但我是代表政府簽的。這是政府和你的事,不是我和你的事。他說,王副市長,你能不能和王縣長說一說?你、我、他也算多年的朋友了。王副市長苦笑著說,我那樣做,是干涉地方事務(wù),是違反紀律的。再說(扶扶眼鏡),不怕老朋友你笑話,我現(xiàn)在靠邊站了,誰還聽我的呢?老朋友呀,你……為什么非要要那個……腳印呢?他說,那是大人物留下來的。王副市長輕微地搖著頭說,老朋友呀,他……已經(jīng)退休了。他說,退休了,也是大人物。

他對王縣長說,王副市長說,這借條是縣政府和我的事。王縣長像捏著一坨干屎讓人看了一樣捏著借條說,當年,你只是個騙子,寫借條只是為了讓戲演的更真實,現(xiàn)在,你竟然拿著這道具來要一個沒有的東西,說明你還是個無賴——到時候你硬說那腳印沒了,好訛政府一筆錢!他愣了一下才嚷,天!你咋這么想!我就是要要回那個腳印!王縣長嗤一聲,說,趕緊走,要不,我讓保安把你架出去。他說,不論當年還是現(xiàn)在,這腳印是有還是沒有,都與你們沒關(guān)系,是你們硬參合進來的。王縣長聽也不聽他說,曲起指頭點著桌子上的借條說,你再不走,我用這個告你個訛詐罪。他說,那腳印有!王縣長說,就你說有,管屁用!說著,用指頭把借條彈向他,說,走!再不要來!

第二天,他對王縣長說,我把腳印買下來,你出個價。王縣長惱怒地說,你是不是真想吃兩天牢飯了?沒有的東西我咋賣給你?!他說,我說有就行了。咱倆現(xiàn)在立個字據(jù):把紀念館畫著腳印的那塊兒地切割給尚青煙。我簽字畫押。王縣長吃驚地看著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字一句地說,尚青煙,這里是縣政府!他說,我如果開玩笑,一出門讓車撞死。王縣長搖著腦袋,把胳膊攤開在扶手上端詳著他,忽然問,你……為什么這么在乎這個……腳印?他說,我就是要證明我不是騙子!王縣長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兒他,說,要買,你就得把紀念館都買下。他問為什么?王縣長說,我只買你一個房拐子,你賣嗎?他張張嘴,說,這不一樣呀,我把腳印切割下來,補上一塊兒大理石地板磚就行了嘛。王縣長說,這和再補個房拐子不是一樣?他看了一會兒王縣長,低下頭從兜里摸煙。王縣長說,要抽煙去衛(wèi)生間去抽。他把兜里的手擱在辦公桌上,說,紀念館多少錢?王縣長說,當時共花了五百萬,折舊后賣你四百萬。他一拍大腿嚷,我去哪尋那么多錢?王縣長說,那是你的事。他說,那紀念館甚也干不成,誰也不會買它的,撂上幾年,就是個賣磚頭了。王縣長說,這是你操心的事嗎?

他第二天又去找王縣長,說,二百萬我就買了。王縣長雙臂抱胸,歪著腦袋說,你是誰?配和政府討價還價嗎?騙子就是騙子,裝什么慫!

他回到家里,見老婆有淚痕,問她,才知道,鎮(zhèn)稅務(wù)所要他們補稅。他說,奇怪,我哪年差下國家的稅了,補個什么稅!就往稅務(wù)所去。出了院門忽地站住,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就又望見了紀念館頂上被陽光照的金光燦爛的塔。他踟躕一下,給小劉打電話。小劉不耐煩地說,說得我有空給你打電話嘛,聽懂人話不?砰,掛了電話。

他去找退了休的省委書記。老書記對他很熱情。當知道了他是要自己和縣里的領(lǐng)導說一說,把腳印還給他時,哭笑不得地擺擺手,說,年輕人,不就是個腳印嘛,你要多少,我在石膏上給你踩。他受寵若驚,說,你老人家的腳印太貴重了,要的多了怕我的命服不住,就要一雙吧。

省委書記的腳印模子又讓尚青煙紅了起來。模子上省委書記用筷子劃下的簽名像政府的大紅印章一樣震懾人心。尚青煙沖縣里的方向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嚷,他媽的,誰還敢說老子是騙子!人們又巴結(jié)開了他,但卻有所保留——省委書記畢竟退休了,尚青煙再要走好遠,也只能走個末節(jié)運了。但畢竟,尚青煙是這里從古至今唯一一個和大人物拉上關(guān)系的人,得刮目相看。尚青煙卻對人們的說法嗤之以鼻,說,我從來就沒指望過粘省委書記的光,只是覺得咱這地方貴人留下個腳印,像鳳凰落下根翎一樣珍貴。有這一雙腳印,像延安因為毛主席呆過就貴氣了一樣,咱這里也就貴氣了。人們背地里的一句話鉆進他的耳朵里——這是大人物踩在咱這里的腳印嗎?這是你拿回來的嘛!他當沒聽見。

他給腳印模子蓋了個一人高的小廟供起來,但臉上卻很少有笑意——紀念館高高的瞭望塔讓他煩躁不安。就是他呆在家里,下午,它的影子也會來攪擾他。人托人,他終于請小劉吃了頓飯,說盡了好聽話。第二天,小劉喊他去紀念館拿他的東西。

紀念館里鍍了厚厚的一層土塵。像草、樹、大地上鍍了一層霜。一眼被打破的窗玻璃,茬口閃爍著藍瑩瑩的光。一股賊風鉆進來,竄起一股塵埃。

他踩著小劉的腳印一直走到紀念堂的后墻。往樓梯方向拐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摸了一把墻上的塵土,露出一條玻璃來——確實是那堵玻璃隔層!就看見了里面的那雙腳印,像一雙幽怨的眼睛盯著他。他才明白,攪得自己坐臥不安的原來是這雙腳印!——模子上的腳印根本代替不了它——雙胞胎老二,能頂替了雙胞胎老大嗎?

以后幾天他一聲不吭。眼前老晃過那眼窗玻璃茬口藍瑩瑩的光、紀念館里那道窄而陡的樓梯、王縣長那看騙子的眼、那雙幽怨的眼睛似的腳印。

——偷回它來!——這個念頭像眼前忽然擩過個拳頭來,嚇著了他——尚家還沒有偷人的人!再說,那會坐牢的!但是,這是唯一救出貴物的辦法——是的,它不僅僅是屬于自己的東西,更是落難的貴物,宛如玉璽在自己的手里,你敢說它僅僅是你的嗎?不!是老天讓你當了它的護衛(wèi)!救不出它來你就是失職!可是,這風險實在是大,他就推諉起來,先是對自己說,他就是自己的一樣東西,人家不給就不給吧,誰讓咱是平頭百姓呢?又對自己說,它還不知道是不是省委書記留下的腳印呢!因為,只有那天上午他在畫腳印的地方嗅到過省委書記的味,所以,從水泥地上往下切割腳印時,他讓人切割得面積大一點,理由是面積大了不容易裂縫,自己真正的意圖是,這樣絕對可以把省委書記當時站過的地方切割在了里面——就是腳印不在畫的印子里,也在這塊兒切割下的水泥地上,和留下腳印不是一樣?那么,自己往出救它就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就這么,他逼得自己沒了退路,就想起趙氏托孤的故事,想起貍貓換太子的故事,想起……故事里那些為救落難的貴人受苦受難的小人物給他鼓起了勁兒,燒熱了為崇高獻身的熱血。他精心謀劃了偷竊方案。他閉著眼也能摸到紀念館的角角落落。他當時為了夜里能進玻璃隔層看看腳印,偷偷地配制了一把進隔層的鑰匙(那把鑰匙歸常務(wù)副館長保管),再加上紀念館孤懸在小鎮(zhèn)外面——種種有利條件讓他的偷竊很成功。只要沒被當場捉住,被發(fā)現(xiàn)是很難的——紀念館萬輩子也沒人去,就是去了,他把切割出的坑用水泥抹的和以前一樣,還用紅漆畫了一雙腳印,誰懷疑呢?不可否認,他下意識里認為自己正義在手,老天會保佑自己的,才會有恃無恐。下意識里他還相信,那雙腳印還會給自己帶來好運的。

他把那雙腳印也供在小廟里。連妻子也不知道。半個月過去了,風平浪靜,他心里也風平浪靜了,正要心滿意足地過日子,小劉打電話給他,說,劉書記叫他。他忐忑不安地去了劉書記辦公室,不想,劉書記讓他看一份兒《通知》。他的心剛落在肚子里,又被《通知》的內(nèi)容給拎著耳朵提起來——尚青煙同志,縣政府決定收回養(yǎng)豬場,并責令你補交九年的承包費。每年三十萬元整。三日內(nèi)到縣政府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

要不是下面的署名——縣人民政府辦公室上縣人民政府的大紅章,他以為是誰和他開玩笑呢!

王縣長舉起當年縣里開的給他無償蓋養(yǎng)豬場的《證明》,沖他氣憤地搖著嚷,如果不是怕政府丟人,一定治你個欺騙政府罪!一雙腳印讓縣里在財力、物力、人力上付出那么多,你還有臉拿出它來當護身符!兩把撕碎了《證明》,丟在他臉上。

他又去找王副市長。王副市長苦笑著說,我就等退休了,和活死人一樣了。他又去找老書記。老書記的家人接待了他,說老書記去外地療養(yǎng)去了。等他回來,養(yǎng)豬場被縣政府賣給了一個姓王的人,后來尚青煙才知道,這是縣委副書記的小舅子。法院的判決書在家里等著他——半個月內(nèi)向縣政府補交二百七十萬元承包費。他打起背包開始上訪。遣送回來,從拘押所一放出來,再上訪。這天,警察把他從拘押所帶出來。他以為要提前釋放他,不想,警察對他說,你盜竊了紀念館的那雙腳印,已被縣政府起訴。他腦袋里轟地一聲響。

已經(jīng)升任副鎮(zhèn)長的小劉,開著車和副駕駛座上的朋友說笑時,眼睛被什么光晃了一下。原來是不遠處的玻璃茬發(fā)出電焊一樣藍幽幽的光——紀念館的窗玻璃都爛了。第二天,他打開紀念館的門。轟地一聲,千萬只麻雀扇起遮天蔽日的黃塵,將他轟出門外。他叫來幾個閑人,頂著大簸箕往里沖,一次次被往外沖的麻雀沖倒。

麻雀云盤恒在紀念館上空,遮天蔽日,噪聲喧天,潑下白茫茫的屎雨,抗議人們侵略它們的家園。鎮(zhèn)上的打云炮響了九響,太陽才露出來。死麻雀噼噼啪啪砸下來,全鎮(zhèn)人清理了半天。有二十只雞被死麻雀砸爛了頭,三個好奇的孩子,頭上被死麻雀砸起了包。死麻雀堆在鎮(zhèn)外,燒了三天。推土機埋灰時,還有在蹬腿的麻雀。

焚燒死麻雀的臭味消散了,人們才從家里鉆出來,端著盛水的盆,拿著布、鏟子、小錘子,清理墻上、窗戶上、院子里、樹上、碳棚子上、農(nóng)具上曬干的鳥屎。鎮(zhèn)街上的鳥屎被來往的車輛攆成了粉。一股風來,滿街白茫茫。噴嚏聲驟起;野狗尖叫著四下逃竄。

劉副鎮(zhèn)長走進紀念館。一地鳥屎起起伏伏如同鳥瞰丘陵地帶。看不見的小飛蟲直往他鼻子里鉆。他捂住鼻子,一腳踩下去,鳥屎差點兒漫過他的鞋幫子。他用棍子刮掉一只樹枝樣的東西上面的鳥屎,是一只塑膠人的斷臂。空蕩蕩的墻上掛著個球。他用棍子刮掉上面的鳥屎。是一顆塑膠人的頭。他再刮掉類似一截木頭的東西上面的鳥屎。是塑膠人的軀干。

鎮(zhèn)派出所全鎮(zhèn)挨家挨戶搜查。在一家偏遠的人家屋里,搜出一只完好無損的塑膠人,坐在凳子上,惱悻悻地看著每個看它的人。砸開了他小廟的門,搜出了那雙腳印。

兩年后。他從牢里出來,和已經(jīng)是縣委書記的前王縣長說,你把我原來蓋養(yǎng)豬場的那片兒地方還給我。紀念館現(xiàn)在也就剩下幾堵墻了,你計算一下它們有多少塊兒磚頭,折個價,我給你錢。你覺得這樣行,我也就不上訪了。王書記說,天底下誰敢說哪片兒地方原本就是他的?哪涼快你去哪呆著去。

四年后,上訪的他第二次從拘押所里出來,回到家里,老婆早跟人走了。他把腳印模子砸碎了,拌在屋后的大糞堆里。把任命書上的大紅章剪下來,貼在侄孫的腦門上,說,拿去玩吧。任命書扎得屁股疼。他罵一聲,當手紙也不是好料,就丟在了茅坑里。他給村里人蓋了個公廁,茅坑用小廟上的磚砌成。村里人問他咋這么好心,他說,省得你們牲口一樣隨地大小便。村里人攢到他家,看他還要做啥怪事。果然,他又鋸又挫,鼓鼓搗搗,弄出一桿鳥槍來。他們問,尚青煙,打鳥能掙錢?尚青煙說,看你打什么鳥。尚青煙又把家里的殺羊刀、板斧磨得風快。一抬頭,家里沒人了。他又鋸又挫又擰,用毛驢車下架子和一截一米半長、五寸粗的鐵管造了門土炮。院門口的人見他望他們,脖子一縮,不見了。他用硝銨、砂石、鐵渣制作炸藥、火藥。全村籠罩在年三十接完神的硝煙味里。村里人一見他,遠遠地躲開了。

紀念館廣場上,殘留著的兩三塊兒大理石板的拐角、半截漢白玉欄桿,讓人想起昔日的輝煌;半截枝型路燈桿兒立在中央,紅、藍、黃三根線從茬口耷拉出來,在風中搖擺,宛如被腰斬的人,腸子從刀口流出來,被烏鴉啄得動來動去。圍著紀念館的湖早成了全村人丟棄垃圾的臭溝。一下過雨,火柴梗長的花腳蚊子的嗡嗡聲響徹云霄。這時,村里人識字的,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字交談,在家里的話,一人端碗水,指頭蘸著水,把字寫在炕沿上、柜蓋上交談;不識字的,改用手勢交談。都穿了棉襖、棉褲、毛襪子,戴著棉帽子、棉口罩、棉手套才敢出門。死貓、死狗、死雞、死豬,甚至死娃子都往這臭溝里丟。烏鴉、野貓、野狗、老鼠、麻雀、烏鴉在這里混戰(zhàn)不休。一年,這里來了十來只一尺多長的耗子。它們齊心協(xié)力,捕食完野貓、老鼠,又竄進鎮(zhèn)子里捕食雞、豬,甚至狗。鎮(zhèn)上誰出門不帶棍子,有可能就回不來。但家家關(guān)門閉戶,能搬走的就搬走了。二百戶的鎮(zhèn)子,銳減成十八戶人家的小村。斷壁殘垣成了巨鼠的根據(jù)地,從這里向四面八方侵擾。鎮(zhèn)政府做了一年工作,全鎮(zhèn)人才行動起來,刀槍棍棒叉齊上陣,剿滅了巨鼠。據(jù)統(tǒng)計,打死四百八十六只巨鼠,漏網(wǎng)多少不知道。

那條三里長的街道早倒塌成了一條臭水溝。有人下了很大的力氣,改造成了養(yǎng)魚池。人們買他的魚,是想知道這次能從魚肚子里吃出一塊兒有著什么圖案的大理石碎片來。有的人用這些碎片拼出一個人頭來,有的拼出一只手來……街兩邊的店鋪連一塊兒磚頭也沒剩下。

紀念館的門窗、屋頂早沒有了,像一具被野獸啃光了肉的骨架。時不時有人夜里來撬墻上的磚。墻出奇地結(jié)實,都咒罵著老書記無功而返。紀念館不再能遮風擋雨,麻雀自然不來了,成了野蜂的天堂——四壁里里外外野蜂窩密密麻麻,最大的籃球那么大。從五月份開始,紀念館慢慢地變成一座黑乎乎的巨巖,像被茂密的樹林覆蓋。村里人每年會在冬至那一天傾巢出動,把野蜂窩摘回去,賣給藥材販子。紀念館地上厚厚的鳥屎龜裂成一片一片,每片邊緣翹起來。墻上的鳥屎也這樣,不拘哪時,啪嗒一聲,掉下一塊兒來。

尚青煙一身養(yǎng)蜂人的穿扮,用三個夜晚,費了三水桶汽油,燒光了野蜂窩。花了一天時間,把紀念館里的亂七八糟清理進臭溝里。拉來一萬塊兒磚頭,半個月才翻弄到山頂。先封堵了紀念館的窗戶,再把巨大的門洞砌小了,鑲嵌了一扇小門。在小門前圈了一堵兩米高的圍墻,按了鐵門。鐵門兩邊都留了一只里邊開口大、外邊開口小,活像一只碗的槍眼。他把土炮、炸藥搬弄進來后,開始在紀念館里砌豬舍。他放出話去——誰拿了紀念館里的那雙腳印,趕緊送來(當年,劉副鎮(zhèn)長把腳印又丟進紀念堂,后來腳印不見了)。一天早上,那雙腳印擺在鐵門前。他在紀念館后面壘了一廁所,把兩雙腳印分開,在茅坑兩邊各擺一只,當踏腳。

他聽見山下有人叫他。聲音勉強爬進他的耳朵里就累死了。他走到廣場邊往下望,一個頭大身子小的小人人正手搭涼棚往上望。他認出是村長王三娃——桂枝的男人。他喊,你上來嘛,我能吃了你。聲音像滾石一樣滾下去。王三娃沿著破爛的臺階爬上來。

先開始有人撬這石臺階。全鎮(zhèn)的人暗地里罵——沒了上山的路,山上的東西再好,不是干瞪眼?這石臺階就保存了下來,只是最近才有人偷偷摸摸地撬一兩塊兒石臺階回去的。尚青煙曾經(jīng)要鎮(zhèn)上一定要判這些偷盜者的罪,否則得給他個說法。劉牛小給他掏耳朵:你這樣就惹下了全鎮(zhèn)的人,還想在鎮(zhèn)上呆不?法不責眾嘛,誰讓一開始偷東西的就你們幾個呢?

王三娃一上山頂,瞅瞅尚青煙后面黑洞洞的槍眼就蹴下了,給尚青煙遞煙,說,咱就在這里說話吧。尚青煙蹴下,接過他的煙。兩人在一苗火焰上抽著了煙。尚青煙滿嘴煙氣地說,說吧。王三娃撓著小腿肚上一團團蚯蚓一樣盤結(jié)的血管,不時窺一眼尚青煙身后的槍眼,說,青煙呀,咱倆可沒怨沒仇啊。上面差遣,我就得來問問你:這紀念館誰批準你占用的?尚青煙說,誰也沒。你給上面的人說,這山頂上既不能種地也不能住人。除非攤平了,可誰也出不起這份兒錢。再說,攤平了也只能種地,牛年馬月才能收回開支呢?所以,除了我能在上面養(yǎng)豬,這里甚也干不成。王三娃回頭掃一眼山下,說,這么高,飼料呀豬呀,你咋翻弄呢?再說,人們都往城市跑,周圍人都快走光了,就是縣城里,人也快走光了,誰還買你的豬呢?尚青煙說,這不用你管。回頭掃了一眼紀念館說,它還值錢的就是這幾堵墻。你讓政府折個合適的價,我給政府錢就是了。王三娃低下頭抽煙,紅光光的頭頂上一顆蒿籽大小的黑點像趴著一只虱子。山頂上嗖嗖的涼風吹得他努力前傾著身子,才不至于坐倒。半天,才畏畏縮縮地看著尚青煙說,青煙呀,不管怎么說,這事你得先和政府商量商量呀。尚青煙笑道,如果和政府商量,還會要我出四百萬的,否則,寧愿荒著。說完,站起來,下意識地拍著屁股上的土,說,你把我的話捎給政府就是了。對了,你來參觀一下我的廁所。

王三娃莫名其妙,但乖乖地跟著他往紀念館后面走。路上討好地告訴他,青煙呀,你給村里蓋的那個公廁沒人管,屎堆滿了茅坑,又堆滿了廁所,人進不去了。現(xiàn)在,蛆蟲白花花地從廁所爬出來,惡心得人繞著走。再這樣下去,蛆蟲會爬進家家戶戶的。尚青煙面無表情地說,那才好呢!王三娃畏怯地閃了一眼他,不再吭聲。

來到紀念館后面,王三娃不解地說,不就是個小茅廁嘛。尚青煙說,你看看茅坑的踏腳。王三娃彎腰盯著踏腳。兩只蛆蒼蠅在茅坑里逍遙地飛落著。他吃驚地直起腰來說,尚青煙,這不是……那雙大人物的腳印嗎?尚青煙輕蔑地嗤一聲,說,什么大人物,我們都是大人物。你們不是一直想站上去嗎?好了,站上去撒泡尿。王三娃畏懼地說,這是褻瀆呀!要遭報應(yīng)的!尚青煙說,再遭報應(yīng),大不過落個我這樣的下場嘛。你呀,就不要迷信了。就因為有這些大人物,咱老百姓才這么慘的。實際上你抬舉他們,他們才成為大人物的。來,站上去。就推著王三娃站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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